正月十五,上元夜。
十里长街,百里灯火,几天前刚走过了太子灵柩,几天后复又热闹无匹。
各色花灯明亮奇巧,空气中满是食物的香气,街上男女老少有说有笑,孩童在人群中四处奔跑......远看明媚华彩如同通往了天际,弥漫着温馨的人间烟火,美满得想落泪。
街角,一个戴着面具的女子站了很久。
她的面具是街上最常见的,形状是一个狰狞恶鬼,与大多数人都相同。她站在那里,不去赏灯,也不去品尝小吃,只是静静看着行人,在灯火阑珊落寞处,像一尊孤独的雕像。
来往的人都不会注意到这个角落,她也就在阴影里,默默地看着那些民间的安乐。
在她视线的前方,有一个沽酒的老妇人。老妇人支了一个简陋的酒摊,简陋到被大多数人忽略不计,直接走过。若说有什么醒目的,也只有摊旁的一张酒幡,上面只有一个梅字。
酒摊生意很是清冷,并没有人光顾。
直到很长时间之后,才有一个白衣男子,站在了酒摊前。他似乎给了几枚钱币,老妇人便开始颤颤巍巍地沽酒,不大的木桶揭开,一点点灌进小小的酒壶。
女子突然动了动。
老妇人动作很慢,而男子也不催她,十分有耐心地等她把酒壶灌满。他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渐近,却不回头,直到女子站到身边,也恍若无人。
他也戴了一个恶鬼面具,看不见相貌。
上元节也有驱邪除祟的风俗,街上随处可见各处兜售恶鬼面具的商贩。两人像是人群中最平凡不过的两个,都驻足在酒摊前。
酒壶灌满,男子拿过一个粗瓷酒杯,倒了一杯酒,推到旁边。
女子看了片刻,拿起。
她缓缓摘下面具,将酒杯举到唇边,细细地啜了一口。顿时一股酸苦味道直冲喉咙,唇齿间还带着涩味。
骗人的啊……女子皱了皱眉,又像浅笑。
男子也为自己倒了一杯,小饮一口。饮罢,他道,“何人与我共饮?”
“一年前是韩国红莲公主,如今是流沙赤练。”女子声音浅浅,出口便散在风里。
平静夜空突然起了微风,像轻柔的手抚过她的脸。赤练转头看着风去往的方向,觉得这条几天前走过他灵柩的街道,此刻说不定还有他的魂魄残留。
所以她须遵守承诺,告诉他那个留到上元节的谜底。
“青梅酒如何?”男子又道。
“苦不堪言。”赤练放下酒杯,“又酸又苦,像嚼了一把青梅茎,如此劣酒,一年卖一回也就够了。”
所幸老妇人耳朵不好,听不见她说什么。
许久,赤练转身面向男子,伸出手,触上他的面具。男子不言不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赤练扣住他的面具,轻轻一摘。
精致脸庞露出,本有丝丝清冷气,此时却又被灯火染上了昏黄的光晕。夜空星光,照映人间焰火,似乎都不及这一刻,一个女子,轻轻摘下身边男子的面具。
这一刻,尽力为她的圆满。
“既然如此,还敢抛头露面。”白凤转过头,不再看她。
“罗网岂配得上令我东躲西藏?”赤练又拿起酒杯,尽管酸苦,她还是一口口抿着,“答应了人家要在上元节品青梅酒,就算在邯郸难以立足,就算梅酒难喝,也必须要来。”
白凤默默听着。这便是她顶着赵王室与流沙双重压力,冒着通缉风险,无论如何也要在邯郸留到上元节的理由。
赵王向秦国递交国书之后,秦国也很快回了国书。
非但回书,还是罗网的执行首领赵高亲自回书。书中说,月姬是罗网成员不假,意图行刺太子也不假,却是未遂——当时月姬找到赵及的时候,赵及已经被人杀死,月姬只不过捡了个现成的便宜,割了赵及的头颅而已。
至于真正杀死赵及的人......当晚赵及最后见过谁,谁就是杀死赵及的人。
书中还十分隐晦地指出,他对月姬的管束并不是很多,月姬的一切行动,都应由罗网在邯郸的联络人负责。
这位联络人,自然就是狱中的李牧将军了。
赵王立即彻查当晚赵及见过的所有人,几乎没用力气,就查出赵及那夜召见了一个叫赤练的女子。此时郭开适时进言,称他听说过这个赤练是隶属韩国流沙组织的杀手,而那个账房先生也恰逢此时头脑灵光,画了一幅赤练的画像。
之后,画着赤练画像的通缉令贴遍了邯郸的大街小巷,全天下都知道了,流沙赤练杀了赵国的太子。
卫庄当天便从鬼谷紧急传信,要求赤练立即返回鬼谷。
赤练向来对卫庄言听计从,这次却罕见地违背了卫庄的命令——她坚持留在邯郸,她说,她一定要在邯郸过完上元节。
卫庄又传信三封,她置之不理。
“过了今夜,明天就回去吧。”良久,白凤淡淡道。
“嗯。”这下赤练倒是没有再执拗,答应了。
“可查清楚那天假扮成明砚的,究竟是什么人?”赤练又淡淡问道。她不回鬼谷,不代表她对外面风云漠不关心。
“是自己人。”白凤应道,“他名叫黑麒麟,是卫庄最近刚纳入流沙的人,出身新郑故地,擅易容之术。卫庄猜测挽仙坊与罗网有关,所以派他来接应你。”
赤练浅饮的动作一顿,似是突然怔忪。
“我大概给他添麻烦了。”她喃喃低语,眼中有看不明的光流转。许久,她复又问,“那黑麒麟假扮明砚,当真跟着月姬回了秦国?”
“将计就计,未尝不可。”白凤拿起酒壶欲再续,却发现酒壶已经空了,“这一次太子遇袭案,赵国,李家,流沙,全部都在罗网的算计之中。如今看来,罗网的真正目的应该是构陷李牧,迫的赵王自斩臂膀。但从罗网对流沙的针对看,他们未必没有除掉流沙的心思。”
这如此难喝的酒,居然还喝完了。
“流沙何处开罪了他们?”
“没有近仇,却怕是有远怨。罗网的首领是赵高,赵高的上司,是相国李斯。”
一阵沉默。
喧嚣气息侵不了这方寸之地,冬日未竟的严寒,漫布了两人之间所有的空气。
一个名字,便使得真相隐约欲现。
他们都明白,卫庄放弃桀骜,放弃恣睢,承担起流沙,承担起一个人未竟的一生,是为了什么。
坊间窃窃的私语,宫廷不可说的秘辛,天下人都心照不宣的真相——那位秦国从异国费尽手段请来的公子,几乎位及相国之上的治世大家,七国闻名的秦王信臣......莫名又突兀的死亡,未尝不是触及了某个人岌岌可危的地位,以及隐秘燃烧的妒火。
可惜,又可叹,一个即将搅动乱世风云的人物,没有死在纵横捭阖的谈判中,却死在了同门构陷相残里。
“他想先下手?”赤练微一偏头。
“他对流沙的警惕怕是从没有放松过。”白凤语气微凛,“他也知道是谁真正创立了流沙。”
“那黑麒麟的行动岂不冒险?”赤练不知从哪里摸出来几枚钱币,放在老妇人面前,示意她再倒一壶酒,“深入敌腹,稍有闪失,他便会死在那里。”
“黑麒麟或许战力不及你我,但论逃脱之术,他远在你我之上。”白凤看看那老妇人,又看看赤练,不甚明白她为何又要了一壶酒,“卫庄既然相信他,我们又何必怀疑。”
老妇人很快又倒好了一壶酒,递到赤练面前。这次赤练没有喝,而是转身面向街道,看着万家团圆欢聚,深深吸了一口凉凉的空气。
“殿下怕是诳了我罢?”赤练微笑,语气恬淡,“我如约来饮青梅酒,这酒却并不对我口味。殿下说是酸甜,我却尝不出半点甜味。”
风突然大了些,吹动她衣裳。
“不过,各人自有各人的口味,兴许以殿下来看,这酒就是好喝的。”赤练眼睛望着虚空,仿佛穿透时光,一敬故人,“我不能妄下决断,还是由殿下品评的好。”
酒壶倾斜,清冽酒液流出,成一缕晶线,在空中划过。青梅酒流到脚下土地,很快渗了下去,那一片地面微湿,洇成深色。
“其实苦也没什么。”酒液流尽,赤练放下酒壶,“人生在世,哪里能遍尝美酒?总该有那么一两樽例外,苦涩难饮,却也是正常际遇,坦然接受,饮尽了便罢了。”
她眼中有淡淡水光,被光映照,又被风吹散。这一夜鱼龙灯火,阑珊星光,大悲大喜,逝去又重来……她替别人看过,她为自己看过。
“赤练但望......这是殿下此生,最后一盏苦酒。”
风散了。
长街平静再没有风,如复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