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己的院子,赤练便看见了一个人。
她的脚步戛然而止,停在原地,一路来的纷杂思绪也在那一刻四散飞走。她远远地看着那个背影,有点不能相信,她在自己的院子里看到了他。
看样子......他在等她?
那个背影似乎有所察觉,转过身来。
“卫......卫庄大人......”赤练又是一愣,心中不知是惊是喜抑或连她自己都辨不清的感情。站了许久,她才试着走进这个属于她的院子,“你......怎么会来这里?”
相比她的惊讶与无措,卫庄就显得平淡很多,“你去见了谁?”
这一个问题顿时便让赤练回过神来,她脑中焱妃的脸一闪而过,然而她又立即明白,不能说。
卫庄明确说过他们不能再擅自行动,她这一行,在卫庄眼里多半就是闯祸。
她静了半晌,始终不说话。卫庄就那么看了她半晌,最后,才开了口,“是太子妃?”
赤练不由得一凛,却也不敢直接承认,只能继续不说话,算作默认。
而卫庄也没有再开口。他不言不动,气息平静,让她察觉不出任何喜怒,时间一点点过去,赤练心中原本微小的心虚,最后被拖成了不由自主的惶恐。
她就像做错了事一般,站在那里,等待指责与怨怼。尽管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做错错在哪里,但是既然惹得卫庄不愉,那她就是错了。
不知过了多久,卫庄才松开看她的目光,随意地指了指院子里的石凳,“坐吧。”
院中有一个石桌两个石凳,卫庄坐着一个,赤练便坐在了另一个上。她又看了看卫庄的神色,似乎,他也没有生气。
这么多年来,尽管她不曾了解过卫庄任何的想法,但对于他的情绪,她却意外地敏锐得很。即使她已经明显地违背了他的命令,他也依然平淡,并没有任何不快。
“你看到了什么?”不多时,卫庄开口。
“太子妃为燕丹送了一件披风,但燕丹并不领情,还与她起了争执。”赤练想了想,说道,“也不算争执,在我看来,那只是燕丹一个人在训斥太子妃,而太子妃几乎不还口,只是默默接受罢了。”
卫庄听罢,也不说话,只是目光虚虚地落在院中某处,似在想着什么。许久,赤练又试着道,“太子妃今日与她平时......很不一样。”
“她平时骄横跋扈盛气凌人,今日却格外温柔隐忍,是吗?”卫庄淡淡道,自然地接上了她的话,他似乎早就知道赤练想说什么,并不意外。
赤练一愣,“......是,相比那天分毫不让,欲置我于死地的太子妃,今天的她几乎判若两人。”
“你认为是为什么?”卫庄又问道。
今日的卫庄有些奇怪,做了许多平日里不会做的事,说了平日里不会说的话。赤练不知他今天为何会有些反常,但既然他问了,她就要答,“在我看来,只有两种可能。其一,是她要杀死燕丹,却又不能被燕丹察觉,所以假意安抚之;其二,便是她对燕丹夫妻之情未尽,故而格外忍让。”
话刚出口,她便又想起了焱妃离去时孑孑独立的背影。岂止是未尽......那般用心与退让,分明是情深。
“再有三天,秦国使者就会抵达蓟都。”许久,卫庄说道,“名为与燕王谈判荆轲刺秦一事,实则来取燕丹性命。作为此事主谋的燕国太子燕丹,这一次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逃过一死。”
赤练明白卫庄这是要与她说些什么,静静听着。
“但,作为墨家巨子的燕丹,尚有一线生机。”
事关一人性命两国命途的惊天逆转,就这么轻飘飘地从卫庄口中说了出来。
赤练初时还不曾反应过来这句话的重量,但她随即便悟出这句话所代表的含义,一瞬间,她双眼大睁,心头如遭雷霆——
“你是说......”
卫庄终于抬眸,与她对视,“置之死地,而后生。”
赤练呼吸都停滞了片刻,慢慢地让这个真相从耳中蔓延至四肢百骸。
“这......难道才是太子妃这桩委托,真正的用意?”她心中震动,一时不能消化。
卫庄的眼神告诉她,正是如此。
赤练心头又浮现了那时太子妃为燕丹添衣的手。那个女子高傲冷漠不近人情,就连面对燕丹时也没有再显露出任何多余的感情,然而在那暗室之中,爱人身后,她眸中深情脉脉缱绻涟涟,都隐忍在一层淡漠之后,炽烈又决绝。
秦王的震怒,燕王的推诿,以及必死的命运……她选择站在燕丹面前,为他挡下这一切。
“你曾问我,她杀死墨家上任巨子六指黑侠,究竟是为了燕丹的大业,还是为了她阴阳家东君的谋划。”过了很久,卫庄才再次开口,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平静,“这就是答案。”
赤练垂下眼,不说话。
她记得,六指黑侠死后,燕丹很快承继了巨子之位。
她记得,为了摆脱得位不正的嫌疑,燕丹早已与太子妃决裂。
她记得,那件被撕损的披风。
而如今,又有了那封委托的帛书。关于焱妃,她并没有太深的了解,对于太子夫妇的感情,她也懒得去深思是真情或假意。但此刻,就焱妃这份死地求生的谋划,却让她觉得,无比唏嘘。
这份全力以赴不惜灭却己身的爱,让她觉得熟悉,又觉得陌生。
“那......三日之后,她会怎样?”许久,赤练低声问道。
“秦国使者中,有阴阳家护法。”卫庄淡淡道。
赤练眸光微微一滞,又垂了下去。也是,若焱妃从始至终的一切谋划都是为了燕丹,乃至于有最后的荆轲一事,阴阳家又岂会轻易地放过她?
“如今所有的真相我都已经告诉你,我再说最后一次,你不能靠近太子妃。”卫庄不再看她,转过身去,“今天的事,没有下一次。”
赤练默然低头,半晌,才应道,“是。”
得了她的应答,卫庄便独自离开了她的院子。而赤练怔立原地,久久都没有动作。
风拂过她的衣角,吹起一片粘附的羽毛。那羽毛悠悠落地,细微无声,赤练却看到了,她弯腰拾起,捻在指间看了片刻,又松开手指。
看来,不止她一个人知道了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