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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魂魄毅兮(下)

流沙秘史 顾望星河 20756 2024-07-11 19:28

  06.

  “调职?”姜玺惊诧。

  昌平君将竹简坦然摊开,上面墨迹清晰,只有三个字——云梦郡。

  “在秦王眼中,这郢都城破,只是时间问题。”昌平君淡淡一笑,“他已不会再想我能顽抗到几时,不会想王翦需围困到几日,更不会想你此番劝降是否有效……他想的是,楚地设郡该叫什么名字,郡守该委任何人。”

  他微微叹了一口气,“不愧,是秦王。”

  “大人的意思是,陛下会命我来管理楚地?”姜玺依然没反应过来。

  “我曾与陛下谈及武安君屠戮降卒一事,”昌平君慢慢道,“我认为,赵国人拿起武器是军人,放下武器就是百姓,战将若已投降,当以百姓身份看待,不可迫害。但陛下认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军人放下武器投降不过是缓兵之计,他们迟早还会重新拿起武器叛乱,所以必须赶尽杀绝,斩草除根。”

  姜玺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个,但还是点点头,“就武安君一事而言,我不敢苟同陛下观点,坑杀赵国四十万降卒终为不仁,恐怕后世史官也会诟病。”

  “那时我便知道,六国与秦国的争斗不死不休,谁都不会放过谁。”昌平君目光沉静,“尤其是负隅顽抗的城池,秦王非但要杀绝士兵,还要诛灭百姓,他不会给他的帝国留下任何隐患。作为嬴政,他自有恻隐之心,但作为秦王,他的冷酷,无人能及。”

  姜玺不由得握紧了拳,“你是说,王将军攻下郢都城后,也会效仿武安君屠戮降卒?不仅如此,还会株连百姓?”

  昌平君点点头,“恐怕他已收到秦王密函,无论劝降成功与否,都会强行攻城。只要攻破,城中活口,一个不留。”

  姜玺顿时感到冷汗湿透背后衣衫,连耳朵都嗡嗡地鸣响起来——郢都是楚国都城,人口众多,甚至多于咸阳。一旦屠杀令下,那岂止是伏尸百万血流漂杼……无数无辜百姓,都会葬身于秦军铁蹄之下。

  “我立即上书陛下!”姜玺腾地起身,“我这就回去,只说劝降已经成功,城中百姓已经放弃抵抗,让陛下收回成命。”

  “姜大人!”昌平君一把将他拉住,声音提高几分,“莫要冲动!我难道不了解秦王吗?”

  他一字一句,从齿缝逼出来,“我,远比你清楚,嬴政是什么样的人。”

  姜玺眼中又惊又急,眸子在烛光中颤动着,口中却说不出话来。他明白,秦王不会听任何人的意见,即使他还是郡守,即使昌平君还是左相,即使他们二人此时就在秦王面前泣出血来……秦王,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回心转意。

  那是秦国百年来最为雄才大略的君王,是不世的霸主,唯独不是一个可亲可近的人。

  “我庆幸秦王派你来,”昌平君突然一笑,眼中有些温情,有些恳切,“只要是你,事情就还有转机,若是你来,我就还能在这绝境中继续筹谋,为我楚国百姓,搏得生机。”

  姜玺一怔,看着那双眼睛,心头一颤。

  是了,这才是昌平君,这才是他真正的模样。他依然记得当初在新郑见到昌平君的第一面,即使阵仗浩大,即使言辞冷冽,但他从那双眼中看到的分明是悲悯与温和,这个人并没有权臣的锋芒,他是内敛的,不伤人,不伤己。

  拥有那般目光的人,不似臣子,更像君王。

  “你……需要我怎么做?”终于,姜玺开口。

  昌平君轻笑一声,坐了回去,“说实话,在新郑时,我只将你视作棋子,或保留或牺牲都无所谓。只是,没想到当初一番似真似假的对立,却让秦王当真以为你我存在龃龉,才有了如今的局面。我的心中,着实庆幸。”

  “想必陛下以为我对你恨极,才会派我前来。”姜玺眉头紧锁。

  “他的确气极。”昌平君道,“但正因如此,我们才有可乘之机。纵使是秦王,意气用事之时也最易被左右情绪,他以为他会对楚人赶尽杀绝,实则不然。”

  “陛下性格执拗,还有什么能够改变他的决定?”姜玺不解。

  “故人,”昌平君目光落在虚空中,“更确切地说,是死去的故人。”

  话音刚落,姜玺便觉得有一个名字隐隐约约浮上心头,明明呼之欲出,却又说不上来。秦王一生坎坷,交心之人无几,更谈不上对谁钦佩或赞赏,曾经似乎有过那么一个人短暂地留驻在他的生命里,然而时光冲刷,故人的影子,还能留下几分呢?

  “姜玺,”昌平君正色道,“秦王目前的确有意让你管理云梦郡,但这也只是想法,其间变数难料,不到委任时不能尘埃落定。但你不必担心,我有一策,只要你牢牢记住,待回咸阳复命时复述给秦王听,他必定会饶过郢都百姓,也必会让你就任郡守。我要的,是你的承诺。”

  “什么承诺?”姜玺问。

  “若秦王发布类似于颍川律三则那样的云梦律,你可会遵守?”

  “若是刑律民生,自会遵守;但若是滥杀无辜,恕难从命。”

  “若楚人心念旧国,不甘降从,发动叛乱,你当如何处置?”

  “若是百姓自发组织,自当耐心劝解,循循善诱,鼓励他们安定生活。若是有心怀不轨之人从中鼓动,以平民为枪戟,则必须逮捕匪首,以正视听。”

  “若是你一心为民,然而百姓以秦楚之别不肯领情,谩骂你,诋毁你,你当如何?”

  “我信人心。”姜玺坚定道,“我信人心向暖,分辨得出善良与恶意,众生皆是如此,无关国别。”

  许久,昌平君一笑,“好,姜大人,君子一诺重于泰山,生死不忘。”

  他靠近些许,压低了声音,“接下来我对你说的话,你须一字不差地背在心中,待面见秦王时,当面说给他听。”

  烛光微弱,隐隐人声传出,又很快逸散在潮湿的空气里。

  。

  07.

  姜玺走出郢都城门的时候,觉得空气有些闷。

  他向前望了一眼,远处是黑压压的秦国军队,如阴云般铺延在郢都城下。他又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郢都城如一头衰老的巨兽静静蛰伏,尽管不曾张牙舞爪,然而摄人的气势犹在,令人胆寒。

  他迈步,缓缓走向秦军。

  天地空旷,万物无声,秦楚双方都在看着这个单薄的人从一方霸主走向另一方霸主。姜玺觉得自己就像一只爬过战场的渺小蝼蚁,仿佛两军对垒,吐息间都能让他灰飞烟灭。天光渐渐暗下来,他没有回头,脚步未停。

  似乎过了很久,他站在王翦面前,站住了。

  “结果如何?”许久,王翦问道。

  姜玺摇了摇头,“该说的我都说了,至于如何决定,只能看昌平君自己了。”

  王翦嗤笑一声,“此人顽固不化,看来拼死一战,在所难免。”

  “王将军,”姜玺突然抬眼,“将军出发之前,陛下是如何交代对百姓的处置的?”

  王翦一怔,随即眼中多了几分审视,顿了顿,还是应道,“陛下说,楚国曾有屈子,只可惜楚王昏聩,楚人愚昧,于是愤而投水而死。待郢都城破,城中那些不肯降秦的楚人,大可去汨罗江底,向屈子说一说楚国终究亡于秦的命运。”

  姜玺呼吸一窒,果然,果然。

  “姜大人这一番折腾,想必也累了,”王翦笑了笑,“姜大人先到军帐中休息,待养足精神,我会命人护送大人回到咸阳复命。”

  姜玺点点头,没有说话。他身形有些摇晃,似是已经累极了。

  突然,一个士兵惊呼,“将军!城上有人!”

  王翦一凛,立即远目望去,果然有一个人影慢慢出现在了郢都的城头。他定睛一看——竟然是昌平君?

  秦军队伍中响起了片刻窸窸窣窣的交头接耳声,就连对面楚军都有短暂的骚动。姜玺也惊讶回头,那个独自在巍峨城墙上摇摇欲坠的人,分明是几刻前还在与他对面而坐的君王。

  “他要做什么……”王翦喃喃道,转而又严肃吩咐左右士兵,“准备阵型。”

  秦军很快动作起来,严阵以待。

  阴沉天色渐渐起了风,昌平君的衣袍在风中翻舞飞卷,像一面孤单的旗。他抬起右手,一柄长剑正闪着森冷的寒光,双方士兵皆屏息凝神,仿佛那柄剑一旦斩下,便要将眼前的战场染透对方的血。

  王翦握住了腰间的剑,全身肌肉紧绷,已然做好了一声令下的准备。

  烟尘弥漫,视野朦胧,姜玺远远地看着那个人,却莫名觉得他一定在笑。剑被高高扬起,似有无形丝线牵动着每个人的呼吸,昌平君似乎很享受这种万籁俱寂的时刻,他久久未动,就这样看着对阵万军,望着苍茫的天色。

  许久,他长长叹出一口气。

  剑光猛然翻飞,凌厉不留半分余地——锋刃割过脖颈,割断血管,鲜红的血骤然喷出,直溅上低垂阴云,泼遍三尺剑锋……那片红亮得刺眼,像是在混沌的空气中划开一道风口,使狂烈寒气摧折了所有的胶着与凝滞,哗剌剌卷走一切预设,使人猝不及防地面对未知前路。

  剑离手,孤零零地坠了下去。那个人影的衣袍逐渐被血浸透,他摇晃几下,也如那柄失了主的剑一样,寂寥地坠落下去。

  在高耸的郢都城墙前,他如从前踽踽独行走过秦楚版图那样,用最后的生命丈量了都城的高度。

  王翦浑身一僵,直直看着远处坠落的人影,一时甚至忘了呼吸。楚军营地里骚乱四起,纵使相隔甚远,王翦也能听到对面骤然爆发的号哭——顽抗数月之久的楚军,像是拼到最后一刻的剑,裂痕乍现。

  他的手突然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害怕,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血脉贲张的兴奋——决战之时,来临了。

  “攻城!”猛地,王翦厉喝一声,随即如山人马轰隆隆地向郢都城倾泻而去。士兵双眼血红,战马呼吸腾腾,战车逐渐逼近……所有秦军都明白这是蓄力已久的最后一击,盘踞在中原大地百年之久的强大楚国,将在他们的刀剑下分崩离析。

  昌平君自尽,楚国必败无疑。

  姜玺愣愣站在原地,周身兵马呼啸而过,而只有他一人钉在了当场。那个人交代好了百姓,交代好了楚臣,他以为那个人早已为自己想好了脱身之计,却未曾想,最终的落幕,是如此惨烈。

  “生则怨,死则念,秦王其人,向来如此。”

  昌平君说这句话的时候很平淡,姜玺听时,只以为这是喟叹。

  此刻才知,这是计谋。

  他生平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既温和悲悯,又杀伐果断;既一腔赤诚,又狡黠似狐。

  那个人,或许终无法与屈子齐名,享后人纪念。然而,他剑下那一片炽热的血,正如当年屈子投水决绝的背影一般,是为了家,为了国,燃尽己身的最后一分星火。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秦王政二十四年,郢都破,楚亡。

  08.

  秦军入驻郢都,很快俘虏了城中的大小官员。

  姜玺并未进城,他留在城外,枯坐了许久。王翦命人收殓了昌平君的尸体,他也没去看,只是让人传话于王翦,希望能将昌平君的尸体好好安葬。

  郢都虽破,但于此地秦军而言,这只是个开始。城中不少百姓悲愤自尽,被俘的楚军也有反抗的态势,王翦甫一入城便忙得焦头烂额。他下了严令,凡入城者不得屠戮降卒百姓——姜玺虽不肯入城,但却将话说得明白,陛下说是要将百姓投江,可若王翦当真这么做了,陛下必定会怪罪。

  王翦自不会忌惮一个区区前任郡守,只是这个姜玺非但能得陛下亲自指派,还能唇枪舌剑说得昌平君自尽身亡,如此成绩,想必不会错揣陛下的心思,当然还是采纳为好。

  几日后,王翦终于腾出一些时间,他先前答应护送姜玺离楚,现在也是时候了。

  连日阴雨渐渐停了,出发那天,天色难得放晴。姜玺没有坐车,而是骑了一匹马,不快不慢地走在城外小路上,他身旁是护送的王翦,身后是数十人的队伍,尽管他一再叮嘱要低调,然而一行人马还是走出了威严的架势。

  路旁常有匆匆路过的楚人,风尘仆仆,不知是百姓还是流民。他们看到秦军都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去,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却又在擦身而过时畏缩地抬眼一望,仿佛要记住一两人的面容——姜玺与很多人如此短暂地对视,而对方的目光往往一惊,又畏缩回去。

  “姜大人,”气氛有些沉闷,王翦率先开了口,“那日你入城谈判,楚人可有为难你?”

  “没有,”姜玺摇摇头,“昌平君待我十分客气,不曾令人伤我。”

  “如此便好,”王翦一笑,“我还道你二人剑拔弩张,才使得昌平君愤而自尽。”

  姜玺明白,王翦这话也是好奇,想多探听一点那天的情况。实际上,许多士兵都在好奇,那冥顽不灵的昌平君,究竟是如何被他三寸不烂之舌给生生说死的?

  “我只是对他说,他一日不死,楚人便多一日抵抗,而抵抗越久,秦王越心烦震怒,结果越是惨重。”姜玺主动说道,语气平淡,“他若只为了过一把为王的干瘾,大可以继续僵持下去,若为民着想半分,还是尽早自我了断的好。”

  队伍里的士兵也纷纷竖起耳朵听着,面面相觑。王翦也怔了怔,“就这么简单?”

  “楚国在他手中已是死局,无论我说什么,结果都是一样的,这一点他也明白。”姜玺平静道,“或许对他来说,与其到时候被押解到咸阳受辱,还不如现在自尽,至少落一个忠烈的名声。”

  “兵法中,不战而屈人之兵是最善,姜大人深谙此道。”王翦大笑几声,“我还道大人必然会痛骂羞辱,未曾想,大人用的是攻心之计。”

  “陛下虽说要辱,可若是真的辱了,陛下才会震怒。”姜玺也淡淡一笑,“陛下生气,说明陛下在意,无论如何,昌平君都是陛下最为器重的左相,羞辱昌平君,无异于羞辱当年的陛下识人不清引狼入室,只有给予昌平君以对手的尊重,才能保全陛下的自尊与颜面,才能告诉世人,得秦王看重的人才,纵然叛秦,也是世上真正的人才。”

  “此话有理。”王翦点头,“于昌平君而言,叛秦又亡于秦,这本身已是羞辱了。反而是陛下心结难消,需细心疏导。”

  “更何况陛下雄才大略,连当年为质都能忍过,又岂会咽不下这口气。真正重要的,还是占领楚地。”姜玺远远看到远处岔路似有一辆牛车驶来,收了收缰绳,“以最少的损失得到郢都,远比个人意气更重要。”

  行至岔路口,那辆牛车也越来越近了。姜玺似是打算先让出道路,于是勒停了马,静静地等待牛车通过,他身后的队伍也缓缓停下,不言不动地站在了原地。

  不多时,牛车驶到姜玺面前,赶车的车夫看见这么多秦军不由得抖了一下,连忙就要将牛勒住,姜玺见状摆了摆手,示意他先行通过便是。

  车夫赔着笑做了个揖,态度谦卑。

  错身而过时,姜玺目光随意一瞟,却看见牛车上昏睡着五六个孩子,还坐着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用头巾包住了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冷不防与他对视上,又立刻躲开。

  那双眼睛……姜玺的心用力跳了一下,似乎猛地想起什么,却又抓不住。尽管看不清容貌,但他心里有一个念头初初萌生便已笃定无疑——是故人,是故人。

  姜玺生平结交之人并不多,值此兵荒马乱之际出现在郢都的,他也隐隐猜到了是谁。

  “站住。”突然,王翦喝止住车夫,“你们是做什么的?”

  车夫慌忙停下,又不知是该跪拜还是该坐在原地,局促得很。王翦皱眉,声音又提高几分,“说话,做什么的?”

  “小人……小人是,是为赵国……啊不,邯郸郡贵族人家买……买奴隶的……”车夫抖如筛糠,楚语本就难懂,被他说得更加含糊不清。

  王翦目光一移,又看向那个女人,“你来说。”

  女人缩了一下,随即颤颤地指着自己的喉咙,摆了摆手,她张开嘴,只能发出嘶哑的啊啊声,不成语调。

  “她……她是个哑巴,”车夫又小心道,“官爷问……问我就行。”

  “你们楚地的话我们听不明白,我问你,你只需答是或不是。”这时姜玺策马上前,“你们是贩卖小孩的人牙子?”

  车夫点头,“是。”

  “这些孩子昏睡不醒,是被下了药?”姜玺继续问。

  车夫应道,“是。”

  “你是把他们从父母身边拐骗来的?”

  “不是,”车夫闻言摇头,又忍不住多辩解一句,“都是街上讨饭的孩子,我不卖他们,他们留在城里也活不成。”

  “原来如此,”姜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状似漫不经心地开口,“你们王上让你把他们送到哪里?”

  车夫一愣,下意识回答,“什么王上?”

  姜玺的目光微妙起来,就连王翦也审视起这个车夫。车夫如芒在背,分明能感受到面前两人迫人的威势,却又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只能颤抖着补充道,“小人,小人并不认识姓王的,城里为小人搜罗娃子的人姓孟,叫……”

  “行了,”姜玺打断他,“你走吧。”

  车夫不明所以,只能点点头,又拿起缰绳。

  “姜大人,”王翦拦住车夫的动作,“现在城中贵族都在想尽办法出逃,难保不会有人混在流民中出城,依我之见,不宜放行。”

  “成人只有这个车夫和哑女,其余都是孩童,”姜玺淡淡一笑,“这两个大人明显不是贵族,至于这些孩子,就算是昌平君的亲骨肉,又能怎样呢?”

  王翦眼睛微眯,几分玩味。

  “楚国已是大厦倾倒,无力回天,莫说是孩童,就算是楚臣集体出逃,也不见得能东山再起。”姜玺拨开了王翦拦着车夫的剑,“赵国灭后,赵嘉出逃再度建国,只可惜不成气候,连陛下都懒得出兵。这些稚童懵懂无知,不必深究,放他们去吧。”

  王翦终于收回剑,“那便依姜大人的意思。”

  “这些孩童虽然年幼,但仍是一条性命,”姜玺严肃道,目光却是看着那个哑女,“务必保他们平安。”

  哑女微不可见地点点头,眸子一抬又落。

  车夫喝令一声,牛车又缓缓动了起来,驶上小路。车辙痕迹渐渐远去,直到消失在视野里。

  “姜大人还是心肠太软,”王翦示意众人出发,“在这些人牙子眼中,所谓活人与牲畜无异,又岂会怜惜这些幼童性命呢?”

  姜玺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她点头了啊。

  09.

  在回程路上,赤练短暂地与白凤制定了一套说辞。

  既然要将这女孩送出城,他们左思右想,还是认为跟着那个牙婆装作贩奴的人出城最为安全。幸亏他们离开时间并不长,赤练决定,依旧让白凤装作那个瘦子,领着女孩回去时,只对牙婆说这女孩意图逃跑,被他抓了回来,然后跟着车夫与牙婆一同出城,赤练则在暗处跟随,到了驿站便大功告成。

  行至茅屋附近,赤练便停下来为白凤整理易容装束,又将那旧衣重新为女孩穿上。白凤看着那脏兮兮的衣服,眼神中不禁还是有点抵触,只是他不声不响地深呼吸几下,还是穿上了。

  赤练打量了一下,“不错,有逃荒的样子。”

  白凤没有说话。这件衣服上不仅有经年积汗的酸臭,更有一股腐尸上的恶臭,纵使他屏住呼吸,那些气味仿佛也能通过皮肤渗进他的身体——相比于危险的任务,这件脏衣才是对他真正的挑战。

  赤练当然明白他在极力忍耐,看他一副濒临极限的样子,心里不禁有些好笑——然而她又明白,白凤的任务一般都是侦查与刺探,很少有这般化装易容,更不要说要扮一个流民。这一次,白凤是真的蛮不容易的。

  “我当年在新郑,沐浴时常用一种百花香露,所幸还记得方子,回去给你调一些。”她笑道。

  “不必。”白凤言简意赅,“我能克服。”

  此时,一只白鸟飞来,落在白凤手指上。鸟儿似乎也受不了白凤身上熏人的气味,扑棱着翅膀就要飞离。

  白凤目光不善,立即将这小鸟捏在手里,让它飞不得。

  赤练没忍住笑了出来——这就是所谓的克服?

  “果然,出大事了。”白凤眉头一紧,对赤练说道,“昌平君在郢都城头上自刎,王翦已经领兵攻破了郢都。进出城的大小道路,此时恐怕已经被秦军控制了。”

  赤练脸上残留的笑顿时消失,“如此之快?”

  “秦王派人去劝降昌平君,那人倒是不辱使命,不知说了什么,说完昌平君就自尽了。”白凤神情严肃,“现在楚国军民大乱,王翦派重兵镇压,很有可能……会屠城。”

  “昌平君这么容易会被说得自尽?”赤练只觉得不可置信,“此人心智坚韧,被秦军围城数月都没有放弃抵抗,会因为只言片语就自尽?”

  “秦王指定的劝降之人,”白凤顿了顿,还是开口,“是姜玺。”

  姜玺……

  赤练乍一听这个名字,还有几分恍然。姜玺,昌平君,这两人竟在郢都再次相遇,如今还一生一死。然而,若是姜玺与昌平君面谈,那所谓自尽的真相,可只是劝降那么简单?

  姜玺那个榆木脑子,昌平君若是不利用一番,可就太不像昌平君了。

  可是,若是利用,何至于搭上自己的性命?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猛地打断了头绪,还未反应过来,却又突然听得有急促的脚步向他们奔来,她心中一凛,白凤也立即察觉,二人同时出手,白羽遮蔽在链剑阴影之中,向那个方向猛刺而出——

  “啊——”一声惊呼,有人跌坐到地上。

  赤练快步奔过去,入眼却一惊,“是你?”

  瘫坐在地的,正是那个车夫。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车夫似是心胆俱裂,颤抖地跪在地上哭着求饶。赤练与白凤对视一眼,都看到了不解。

  “你遇到了什么?”她严肃起来,沉声道。

  ……

  车夫醒来后,发现屋子里只剩下昏睡的孩子们,还有他自己。

  牙婆不知去了哪里,他眼看着要到了出发的时间,只好出门去找。没走多远,他便在一个河沟里看到了那个瘦子的尸体,他吓了一大跳,慌不择路,直跑到一片灌木林里。结果,就在那里,他又看到一群黑衣人正掐着那牙婆的脖子,牙婆挣扎了几下,很快没了声息。

  他不知道那些黑衣人是什么人,但他看到牙婆七窍流血死状可怖,当时便吓破了胆,也顾不上那些孩子了,拼命逃跑。

  没逃几步,又撞上了赤练和白凤。

  白凤放出鸟儿,探查一圈,并未发现其他人。而当他和赤练来到那个车夫说的地方时,牙婆的尸体果然还在那里,已经冰凉了。

  白凤大致一看,“被扭断了颈骨,死了大概有半个时辰了。”

  “黑衣人……”赤练思忖着,“不知是不是也为夺玺而来的势力。说不定,也是罗网。”

  “我们必须立刻去那个驿站。”白凤果断道,“那些人一旦发现我们提前一步,必会在出城处堵截,这一个时辰估计足够他们找到那个庄园了,我们现在就得出发。”

  “不不不,我不行……”车夫哭求道,“放过我吧……”

  “我放过你,但那些黑衣人不会,你一旦被他们找到,就是跟她一样的下场,”赤练指了指死去的牙婆,“你按照我说的做,我保你性命。否则,我也不介意在此处了断你,让你们两个做个伴。”

  随后,赤练又看向白凤,无奈道,“计划有变,你我的任务要对换一下了。”

  ……

  牛车吱吱呀呀地行驶在小路上,看上去十分普通。

  赤练将牙婆的衣服扒下来换上,又包了一块头巾,脸上也做了简单的易容,总之看上去就是一个贩奴的女人。她坐在车上,怀中抱着女孩,身边也挤满了昏睡的孩子,乍一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

  为了不让这些小孩醒来哭闹打扰计划,她干脆用了点药让他们睡得再踏实点。至于车夫,她也交代好了——从现在起,她就是那个贩奴的牙婆,是个哑巴,路上无论遇到何人盘问,她都不会出声。至于车夫如何随机应变她不管,她只要顺利出城。

  白凤在暗处跟随保护,时刻观察秦军以及各方势力,一旦那些黑衣人再次出现,他们便立刻带着女孩强行出城。

  牛车晃晃悠悠,赤练眼睛半合,心思却不停。

  这尸体上的衣服果然令人膈应,她也算真切地感受到了白凤的心情。果然风水轮流转,幸好她当时没有过分地讥笑,此时白凤也能多少给她留点面子。

  百花香露……哎,其实她早就忘了怎么做了。

  那些黑衣人……是罗网?还是其他人?他们会不会是看到了那个侍卫奸细的尸体,所以才发觉计划败露,并且向牙婆拷问女孩的去处?如果那奸细早知女孩衣服上的地图,恐怕那些黑衣人此时也找到了庄园,那么,楚南公他们可能逃出生天?还是,将她和白凤的行动暴露出去,任由各方乱斗?

  太乱了,太乱了……

  赤练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抱着女孩的手臂又紧了紧。无论是昌平君的自尽,还是秦军的破城,一切都来得太过突然,她之前制定好的很多计划都成了白费心血。如今,也只能是带着这个小公主出城,谍翅鸟的线报显示城外驿站的确有人在等候,如此看来,楚南公没有骗她。

  各方抢夺的楚国国玺,苍龙七宿,她真的能顺利拿到吗?

  还有,姜玺。

  姜玺啊姜玺,你怎么也趟进这浑水里了?

  当初在新郑,她与姜玺并没有正式的告别,想一想,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就是她拿着虎符折返郡守府的那一天。或许世上的很多人都是匆匆忙忙彼此擦肩而过,不需要多么郑重的相遇与离别,然而,如果说某一面就是最后一面,如此仓促,也是可惜。

  虽然阴差阳错,他们此时都在楚国,不过现在看来,也不过是擦肩而过罢了。

  姜玺为人尽管愣愣的,不过却很多愁善感,如果见了面,想起新郑的事,恐怕又少不了一番絮叨。她当初归还虎符不可否认有心软的因素,也的确不想看着姜玺被革被杀,不过最深的原因,还是她想看着姜玺能够继续守护他的百姓。她是姜玺生命中的过路人,不必浓墨重彩,就这样相忘于江湖,也不错。

  突然,车夫不安地开口,“前面……有秦国人!”

  赤练目光一利,平静开口,“不必减速,走过去。”

  她能感受到数十秦军在路边的那迫人的威压,然而她眼睛合着,不言不动,全当没看到。牛车终于走到了那队兵马旁边,赤练本已做好了被拦下的准备,斜眼一看,却见秦军竟将路让了出来?

  赤练惊讶——秦国人这么有礼貌的吗?

  她微微抬眼,便看到了马上一个戎装将军,竟是王翦!目光一移,另一人更让她差点惊呼出声——

  姜玺?

  那个骑在马上与王翦并列站立,还时不时说句话的人,分明是姜玺!

  虽然只是一瞥,但她也能发觉自己的目光与姜玺对视了一瞬。她连忙移开目光,背过脸去,装作偶然。

  正在此时,王翦突然开口,“站住!你们是做什么的?”

  车夫慌忙将车停住,偷偷看向赤练。赤练在暗处给他施了个眼色,让他正常回答。

  “说话!做什么的?”王翦又催促道。

  “小人……小人是,是为赵国……啊不,邯郸郡贵族人家买……买奴隶的……”车夫抖如筛糠,一句话好几次才说完。赤练心中恨恨一叹,这多半要露馅。

  果然,王翦视线一转,看着赤练,“你来说。”

  赤练指着自己的喉咙,啊啊地喊了两声,示意自己是个哑巴。她不能说话,楚地方言虽然难懂却也好辨认,她一张口就会暴露。

  “她……她是个哑巴,”车夫终于反应过来,将王翦的注意力又吸引过去,“官爷问……问我就行。”

  赤练余光看见姜玺策马走过来,正停在她对面,挡住了大半的阳光。她将脸埋进头巾里,尽可能避开姜玺的视线,尽管她自信自己的易容姜玺绝对看不出来,但她又有隐隐的直觉——即使只有目光对视一眼,姜玺也能将她认出来。

  “你们楚地的话我们听不明白,我问你,你只需答是或不是。”姜玺似乎也没有注意到她,一心向那个车夫问话。赤练见他并未对自己起疑,也微微放心,略打量起姜玺来。

  他眉目间明显有疲惫,似是没有休息好。赤练太明白这个人耳根子软了,他落到昌平君手里,只会任其搓圆捏扁,昌平君连脑子都不用动就能将他动摇。姜玺能将昌平君说得自尽她不信,昌平君把姜玺说得叛秦还差不多。

  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昌平君身死国灭,而姜玺却被王翦奉为座上宾?

  卷入秦楚这盘大棋里,姜玺是否还能做一个小小的郡守,安心执行他的法律?

  半晌,姜玺似乎问完了话,示意放行。只是王翦却又拦下,话语间满是怀疑。赤练微微提起了心——如果王翦突然发难,以她和白凤二人合力,能否带着一个小孩安然脱身?而一旦惊动了秦军,他们多半也无法在驿站顺利完成交接,她又到哪里把国玺抢过来?

  动武不行,继续伪装恐又会被拆穿,赤练暗自捏了拳,心思电转。她敏锐地捕捉着王翦与姜玺的对话,试图找到一丝机会。

  “楚国已是大厦倾倒,无力回天,莫说是孩童,就算是楚臣集体出逃,也不见得能东山再起。赵国灭后,赵嘉出逃再度建国,只可惜不成气候,连陛下都懒得出兵。这些稚童懵懂无知,不必深究,放他们去吧。”姜玺气定神闲,似乎并不在意王翦口中的风险,赤练听着他的话,似乎……转机出现了?

  王翦终于收回剑,“那便依姜大人的意思。”

  赤练也松了一口气。王翦威名她早有耳闻,一旦被纠缠上,即使她与白凤联手胜算也是渺茫,夺玺更是不必再想。姜玺这一番话,也算是无形中为她解了围,这愣头青恐怕看见这一车幼童又动了恻隐之心,所以才格外宽容,倒也是一如既往。

  突然,姜玺的声音无比认真,“这些孩童虽然年幼,但仍是一条性命,务必保他们平安。”

  这话有些没头没脑,赤练不由得抬眼一看,竟正对上姜玺的目光。他的双眼温和沉敛,带着一点暖意,此刻正看着她,如同久别重逢,那一刹那,赤练突然明白了——姜玺早就认出来她了,早在那不经意的第一眼里,姜玺就已经认出她来。他放这些幼童通行,不是恻隐,而是……放她通行。

  姜玺逆着光站在她面前,面容有些模糊,唯独那双眸子有着晶亮的光。他知道面前的哑女究竟是谁,也知道这些幼童出城的动机并不单纯,但他依然网开一面,不是徇私,而是知道,只要有她在,这些幼童,就能平安地活下去。

  楚国国破,郢都大乱,这些幼童留在城中命如草芥,恐怕会如露珠一般消逝在黎明之前。而秦军围困数月,怨气横生,加之有秦王屠城令在,难保不会有烧杀抢掠的行为,即使王翦下了严令,可在阴暗角落里,又会有多少弱小妇孺成为战败的牺牲品?

  政治是王侯间的博弈,军事是战士间的拼杀,只有百姓,百姓是最无辜的。

  姜玺的信条,从始至终,都只有百姓而已。

  赤练很快收回目光,却微微地点了点头,应了姜玺的话。

  所谓故人,都是在人海中相遇,在人海中相识,又在人海中离别。她和姜玺如同苍茫海中的两条鱼,明明擦身而过,偏偏又冷不防地重逢——故人有故人的默契,即使立场国别都不同,总也有几分共同的心,值得信任托付。

  赤练答应他,这一车幼童,她会护佑他们性命。

  车夫驾着牛车渐渐走远,赤练望着难得明朗的日光,缓缓舒出一口气。这一次,应该就是正式离别了吧?

  她也想过与姜玺再相遇会是什么情形,想了很多,却没有任何一种比现在更好——见到对方安好,相视而笑,已足够了。

  “姜大人还是心肠太软,在这些人牙子眼中,所谓活人与牲畜无异,又岂会怜惜这些幼童性命呢?”身后,王翦的声音渐渐远去,有些模糊。

  赤练兀自一笑,合上双眼,闭目小憩。

  她点头了啊。

  10.

  牛车出了城,很快有一众头戴斗笠的人迎了上来。

  这些都是赤练安排在城外接应的流沙杀手,已经等候多时。赤练一把将头巾摘下,向那车夫一挥手,车夫便忙不迭地逃远了。

  “邯郸郡的暗哨处还缺几个伪装的幌子,把这些孩子带过去吧。”赤练淡淡吩咐道,“我说的庄园你们也暗中盯好,里面有个白须老者,要时刻监视。”

  几人无声点头,各自散去。

  “白凤,你派谍翅鸟与他们一同前去,”赤练又道,身后白影飘然落下,悄然无声。

  “你怎么顾虑起这些幼童了?”白凤看她一眼,“让那个车夫带走他们,不也省心?”

  “方才姜玺认出我了。”赤练动作一顿,又摇头一笑,“他故意放行,条件便是让我护这些幼童平安,这总也不是什么苛刻条件,既然答应了他,我就要做到。”

  “他如何能认出你来?”白凤一讶,“你的易容,不是亲近之人根本无法看出来。”

  “谁知道呢?”赤练将身上罩着的牙婆衣服脱下来,“我不过与他对视一眼,他便将我认了出来,那呆子在新郑也没这么灵光,怕不是让昌平君给开了窍。”

  白凤目光微敛,没有说话。

  “倒也幸亏遇上他,否则王翦发难,今日怕是有一场恶战。”赤练将昏睡中的女孩抱起,又把解药至于她鼻下,不曾注意到白凤的神情,“不过他虽然有些变化,一颗心倒也依旧向着百姓,这我便放心了。他难得赤诚,若失了初心,就太可惜了。”

  “是啊,也亏得你二人有默契,在那电光火石间就达成共识。”白凤不冷不热道,“若换了旁人,不见得能领会意思,也不见得能信守承诺。”

  女孩渐渐苏醒,只是火魅术未解,目光仍有些木讷。赤练拉住她的手,“驿站不远,我们得尽快过去。”

  三人很快来到楚南公所说的那个驿站。说是驿站,不过是个简陋的草棚,赤练在远处一望,果然里面有个男人拿着一个黑色的包袱在等候。那男人很快也注意到了赤练一行,看到女孩时,明显全身紧绷起来。

  赤练很快走过去,“你们要的人我已经带出来了,该把东西给我了。”

  男人目光中满是警惕,“你的术还没有解。”

  赤练不屑地一撇嘴,随即看定了女孩的眼睛,轻巧地打了个响指。女孩眼中如迷雾乍破,很快恢复了清明,只是她看着眼前三个陌生人,害怕神色明显,一时不敢说话。

  “公主,属下是王上派来保护公主的人。”那个男人单膝跪地,小心翼翼,“各军团已于城外集结,必能护得公主平安。”

  说着,他又拿出一个小木偶,“王上说,公主最喜欢这个木偶,见到此物,便会信任属下。”

  女孩怯生生地点点头,“父亲说,让我跟着拿这个木偶的人走。”

  “忠君的戏码差不多了,我要的东西呢?”赤练打断了他们的对话,“秦军紧逼,我们最好都不要浪费时间。”

  男人将手中的黑色包袱递给赤练,目光不善,“这个交易,你们流沙最好不要让任何一方势力知道。”

  “你已经不能威胁我了。”赤练不以为意,“大厦倾倒,你们还是顾好自己的性命为上。”

  昌平君已经殉国,此人对这女孩一口一个王上,也不知是否知情。事实上,对于这些楚国遗民,世间将再无容身之处,楚南公费尽心机护得这个女孩平安出城,又能如何呢?

  不过是惶惶然的丧家之犬,她不会在意。

  赤练解开包袱,里面果然是那枚莹润的玉玺,她轻轻拿起,玉璧上猩红的蛇液十分醒目。她确认了玉玺不假,便向白凤使了个眼色——这次任务,算得上是顺利完成了。

  接头的楚人抱起女孩,身形几起几落便消失在树林中,看样子竟也是个轻功高手。白凤看他离开,说到,“我们也须尽快回去复命。”

  赤练点点头,便要重新将玉玺装进包袱里。

  她将黑色的绸子一抖一展,却未曾想,竟有个物件从里面掉了出来。赤练一惊,定睛一看,才发现,那居然是个绣花香囊。

  她和白凤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还是白凤率先弯腰,准备从地上捡起香囊,赤练猛地拦住他,“当心有毒。”

  她将香囊一把抓起,仔细打量一番,并未发现什么异常。她很确定楚南公放玉玺时没有此物,也就是说,这是楚南公后来放进来的。

  这……是什么意思?

  她将香囊解开,里面并没有花草,只有一枚小小的竹片。她将竹片取出,上面只有墨写的四个小字——买椟还珠。

  买椟还珠。

  赤练将这四个字反反复复念了好几次,都想不出来有什么用意。这没头没脑的四个字,怎值得楚南公特意包进香囊,又与玉玺一同送来?

  此时白凤也看到了竹片上的字,他来回看了看,“竹片没有异常,大概是这四个字有含义。”

  “买椟还珠……”赤练思索着,有些苦恼,“这是我哥哥讲过的一则寓言,说的是一人买了一盒珠宝,却将珠宝退回,盒子留下,喻人好坏不分,舍本逐末。只是,楚南公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他莫非是想暗示我们什么?”白凤皱眉,接过玉玺,“在庄园时,我总有感觉事情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是什么。”

  “我也是!”赤练立刻应道,“原来你也有这种感觉?”

  两人默默对视半晌,眉头渐紧,却又都没有头绪。白凤盯着玉玺上红色的蛇液,心头仿佛一瞬间有万千种可能略过,而他却始终抓不住真正的那一条——在庄园时,他们究竟遗漏了什么?

  “楚南公刻意用韩非的寓言暗示,所指之事,必与韩非有关……”白凤喃喃道,“苍龙七宿?他知道我们是为了苍龙七宿而来,也知道,韩非是最早发现苍龙七宿秘密的人。”

  “根据之前得到的消息,苍龙七宿的秘密,就在楚国玉玺之上。”赤练也头痛起来,“如今玉玺就在我们手中,又是哪里不对劲?”

  “买椟还珠……”白凤思考不停,“送还珠宝,留下盒子,留下盒子……世人皆道买椟还珠是舍本逐末,可如果……”

  他脑中猛地一清,“可如果,盒子的价值,本来就大过珠宝呢?”

  赤练目光惊疑,看住白凤——他的话,也猛然打通了她的思路。

  她看着白凤手里的玉玺,脑中杂乱的想法如顿时串连了线索,一条条连缀起来,渐渐显露了有条理的原貌。

  “如果,买椟还珠的人,想要的本来就是那个盒子呢?”赤练一字一句道。

  她和白凤不约而同地看向玉玺,也想到了同一件事,那件事,恐怕就是买椟还珠这四字的含义了——

  白凤突然一笑,“这各方觊觎的楚国玉玺,就如此简陋地包在这么个包袱里,就不怕磕了碰了,摔碎了吗?”

  “是啊,”真相渐渐明晰,赤练的语气也渐渐不善,“楚南公特意将玉玺从盒子里取出来,送出玉玺,留下盒子——他可不就是买椟还珠了吗?”

  两人没有再说话,已然明白了事实。

  苍龙七宿的秘密,不在玉玺上,而在装玉玺的盒子上。

  他们觉得别扭的地方是相同的——楚南公没有将盒子连同玉玺一起装进包袱里,而是特意取出,单独将玉玺包住,留下了盒子。常理来说,玉石易碎,不可能草率地用块绸子包住运送,唯一的解释就是,这块玉玺,根本不重要。

  玉玺是幌子,盒子才是真正重要的东西。

  这才是买椟还珠——世人以为舍本逐末,实际上,珠是末,椟才是本。

  传国玉玺不轻易示于人,往往装在盒子里,必要时才会展示,玉玺与盒子两物一体,一般人也很少会刻意去做区分。楚南公就是利用了这么个惯性思维,对外称苍龙七宿的秘密就在玉玺上,事实上,离了盒子的玉玺,不过是块好看的石头罢了。

  又或许,想出这么个损招瞒天过海的,本来就不是楚南公,而是……昌平君。

  赤练气极反笑,双拳捏得死紧——什么七国存亡,什么联手抗秦,那老头子真是打得一手好感情牌,无非不过为了降低她的戒心。昌平君从没有要将楚国托付于人的打算,他从始至终,要的都是楚臣顺利脱逃,项家掌兵东山再起,苍龙七宿为己所用——而今,他全部都做到了。

  所谓姜玺的劝降,大概也在昌平君的计划里。他用自己的死制造混乱,降低秦王警惕,同时为姜玺铺路,最好是能让姜玺保住楚国百姓性命。他在郢都迷惑众人视听,另一方,则送女儿出逃,同时引得各方势力争抢玉玺,让楚南公借这个空白期脱身。项家已于城外立足,只要这些人出逃成功,项家接应,从此天高海阔,就连秦王也奈何不了了。

  昌平君其人,利用了姜玺,利用了流沙,还利用了秦王。甚至,他还利用了自己。一番筹谋下来,他所图的,皆如愿以偿。

  现在,姜玺为他保住了百姓,流沙为他吸引了攻击,他的女儿顺利脱身,苍龙七宿还在楚国手里……这,可真是个完美的结局。

  白凤立刻派出谍翅鸟跟踪先前行动的流沙杀手,不多时,鸟儿飞回,白凤语气沉沉,“我们派去监视庄园的人,都被杀了。”

  “楚南公干的?”赤练觉得自己已经在爆发的边缘了。

  “不,是罗网。”白凤沉声道,“楚南公此时大概已经向所有人透露了玉玺在我们手上的消息,那些人不明就里,我们现在是众矢之的。”

  赤练深呼吸几下,“追,追上楚南公,我们将罗网引过去,他也别想活命。敢算计流沙,今天就是他的死期。”

  “恐怕不行了。”鸟儿接二连三地飞来,其中一只叼来一个竹筒,白凤将竹筒摘下,看了一眼,递给赤练,“卫庄让我们立刻回去。”

  “难道要放过那个老头子?”赤练瞟了一眼,又愤愤撇开视线。

  “庄园人去楼空,如果我没猜错,楚南公和那个女孩已经和楚国各军团汇合。”白凤倒是还算冷静,“我们此时追击,面临的就是罗网和项家两个对手,战胜他们的概率比战胜王翦更低。”

  赤练心中当然明白,只是火气在蹭蹭地往心头窜。

  她这段时间计划筹谋,又是易容改装,又是谈判较量,如今全都落了空。甚至于,在楚南公眼中,她大概就是个笑话。

  这让她如何复命?如何去和卫庄说“任务失败了”?

  “我们在昌平君眼中不过是小卒,他一番算计,算计的是卫庄。”白凤站到她面前,目光平静地看着她,“既然卫庄召我们回去,那我们回去便是。擅自行动,惹出祸来,只会将流沙置于更危险的境地里。”

  “至于这个东西,”白凤将玉玺慢慢包好,“既然来了一趟,总不能空手回去。此物眼下无用,待项家卷土重来时,这玉玺的价值,就难说了。”

  赤练站立许久,终于一咬牙,“撤!”

  林子里的飞鸟扑棱棱飞起一片,很快又归于寂静。楚国连日阴雨停歇,虽然晴光乍现,然而空气中潮湿不散,将来是否还会有雨,尚未可知。

  天下风起云涌,似乎又在酝酿在风暴。

  11.

  暗夜如墨,灯火晦暗。

  偌大的宫殿中只有寥寥几盏烛火,多数角落都笼罩在黑暗里。唯一照亮的地方只有那处古朴的书案,上面整齐地摆放着竹简与笔墨,一丝不苟,仿佛主人也是对自己极严格的人。

  独坐的君王手指摩挲过案上的半边面具,眼中波澜不惊,无喜无悲。

  “陛下,”这时,一名内侍走上前,恭敬地躬下身子,“姜玺来了。”

  “让他进来吧。”嬴政淡淡道。

  内侍脚步轻缓地退了下去,无声无息,不多时,沉重的殿门打开一道窄窄的缝,夜风猛地灌入几分,又很快被阻在了门外。

  一人慢慢走进来。他并未像内侍那样放轻脚步,于是每一声都很清晰,大殿里阴暗又空旷,他的脚步声像暗处擂动的鼓,从容不迫,缓缓行来。

  “臣姜玺,参见陛下。”他跪地,恭谨地行了一个规范的大礼。

  “楚地如何了?”嬴政开口,威严隐隐。

  “王翦将军已攻破郢都,昌平君自尽殉国,楚地已是陛下囊中之物。”姜玺伏在地上,没有抬头,“恭贺陛下。”

  嬴政没有看他,只是半阖着眼,呼吸间都是平静缓和。许久,他又开口,“从颍川调往楚地的辎重粮草,还剩余多少?”

  “辎重剩余半数,粮草只余五分之一。”姜玺答道,又添了一句,“郢都城中有人引燃了粮仓,大军暂时还得不到补给。”

  嬴政微微睁眼,手指在眉心轻揉了揉,“拟令,颍川继续向军中补给粮草,南阳和汉中也调集粮草,向郢都运送。”

  内侍快步走上来,应道,“遵陛下令。”

  “楚地设郡……”嬴政似在思索,目光向姜玺一投,“你认为,叫什么好?”

  姜玺的身子伏得更低了些,“陛下先前名云梦郡,臣以为甚佳。”

  “不好,”嬴政摇摇头,“相国谏言,云梦泽是楚地湖泊,以此为名,不显归附之意。”

  他思忖半晌,眉头突然一松,“朕以为,可命名为,南郡。”

  “南郡亦可,”姜玺也只能顺着他的话说,“长江以南,皆为王土。”

  嬴政似乎并没有要问起昌平君的意思,姜玺静默片刻,也不知这位帝王心中究竟是何所思所想。的确,如今的楚地已然尘埃落定,对于曾经叛逃又身死国灭的旧臣,似乎并没有上心的必要了。

  王位上的人只是静静坐着,目光落在案上,又似浮在虚空。半幅面具折射出烛火的光,熠熠发亮,在一众书简中有些突兀,然而其上有经年摩挲的痕迹,又仿佛它本来就该在这里。

  “陛下,”不多时,内侍又上前递来一份卷轴,“王将军送来战报。”

  嬴政拿起,展开粗略地看了一眼。只是一眼,他便蹙起眉头,眼中有一瞬戾气闪过。

  “你临行前,王翦是如何处理战俘的?”突然,嬴政向姜玺问道。

  姜玺心中一紧,“王将军命人将战俘严加看管,城中宵禁,百姓不得随意出行。”

  “王翦莫不是年纪大了,平白生出怜悯心来。”嬴政冷笑一声,“朕命他将降卒尽数投江,他却私自留这些人性命,当真以为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说罢,他便吩咐身边内侍,“传王令,让王翦即刻回咸阳。”

  “陛下!”姜玺连忙出声,“此事是臣劝阻了王将军,非王将军违抗王令!”

  大殿中顿时一片沉寂。内侍悄悄地瞥了姜玺一眼,暗呼不好。

  “你?”嬴政似是觉得好笑,反问一句。

  “楚地降卒数十万,尽数投江,未免不仁。”姜玺深深俯下身,额头已经贴住地面,“是臣劝王将军留他们一命。”

  “所以,城中动乱四起,就是你想看到的?”嬴政将卷轴向姜玺面前一掷,声音中已经有了愠怒,“你是要用朕的江山,来成全你的仁心?”

  “陛下息怒!”姜玺依然伏着不动,“臣……臣向昌平君劝降之时,昌平君曾向臣提及一桩往事。臣私以为,饶过百姓,才是陛下真正的心意。”

  嬴政反而笑出来,“你知道朕的心意?”

  姜玺直起身子,向内侍看了一眼。半晌,嬴政才对那内侍说道,“下去吧。”

  内侍战战兢兢地行了一礼,连忙退了下去。

  大殿里只余两人,一个居高临下,一个跪伏在地。空气仿佛在无形中放慢了流动,迫得人难以呼吸。

  “昌平君说,当年韩非在被投入牢狱之前,正与他饮酒谈天。”姜玺并没有看上位的君王,“那一天,韩非对他提及了与陛下的初遇。”

  嬴政眉目中的愠怒很快凝滞,许久,又消散在暗色中。

  “那时是在新郑,陛下隐藏身份,见到了公子韩非。”姜玺声音平缓,慢慢地叙述那一段往事,“韩非说,他见到陛下之时,便觉得此人意气风发,若为君王,必是雄才大略的明主。那时韩国风雨飘摇,他心中只是可惜,如此贤才,偏偏站在与他对立的立场上。”

  嬴政转过身去,姜玺望见的只是背影。

  “后来韩非入秦,心中虽然牵挂故国,却没有怨怼。”姜玺继续道,“为帝王者并不像世人想象的那般随心所欲,很多时候,都身不由己。或许这场战争没有对错,只有立场,而这立场二字,已是天堑鸿沟,终此一生,不能逾越。”

  “但是,”姜玺坚定道,“杀伐征战或许身不由己,可护佑苍生,是自己可以决定的!”

  无论是帝王还是平民,都是历史洪流裹挟的沙粒,很多时候根本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秦国自当年在会盟上被中原诸国耻笑为荒蛮,再到孝公重用商鞅进行变法,宣太后启用张仪合纵连横,直到如今秦王一统六国……百年来步步为营,已容不得嬴政有半点仁慈与退缩,他肩上是秦国历代君王的希冀,平定天下是他注定的使命。

  只是,在这个过程中,如长平之战那样的惨剧究竟是否有必要重演,也是君王必须要面对的选择。

  当年的白衣青年经天纬地,谈谋略,谈征伐,意气风发。他那时亦有理想,要苍生安居乐业,而今天下尽数为秦土,莫非又要因为曾经的国别而赶尽杀绝,血流成河?

  “那时,韩非大概已经看出了昌平君的计划,故而有此一番话。”姜玺的声音中有难言的温柔,似乎能够抚平一切不甘与意难平,“大概这些话也是他想对陛下说的,只是变故横生,最终阴阳两隔。昌平君叛秦不假,可百姓无辜,纵使楚人曾经顽抗,如今也已是大秦的子民,杀伐不是治世之策,望陛下三思!”

  他深深地拜下去,没有再起身。

  嬴政几不可闻地长叹一声,微微转身,便看到案上的半幅面具。这张面具已经陈旧,仿佛埋藏在记忆里几乎要被遗忘,可偏偏,这一天,他冷不防地再次看见,又从旁人口中,听到故人。

  是啊,立场,他这一生,因为这两个字,与多少人从友成敌。

  这高处不胜寒的王座,注定只容得一人。他有时亦能想起当年前往新郑的那段日子,也能想起与昌平君共议国政的时光,那时,他也曾怀揣着对未来满满的希冀,说要让天下一统,百姓安居乐业,再不受流离失所之苦。只是他走的是一条孤寂的路,没有朋友,没有知己,那些他曾惺惺相惜的旧友,都会散失在那条萧瑟的来路里。

  而到如今,他还能记得几分为帝的初心?在成为世人眼中横扫六合的神后,他还能留得几分为人的人情?

  他会不会,终究一天,辜负自己最初的抱负。

  许久,嬴政转过身来,看着下面的臣子。

  “姜玺,”他开口,“朕命你为南郡郡守,即日赶赴属地,与王翦一起平定动乱。三月之内,朕要看到南郡推行秦律。”

  姜玺猛然抬头,似是没有想到秦王会做这样的决定。他深呼吸几下,郑重地拜了下去,“臣,必不负使命。”

  ……

  昏暗的烛光里,昌平君将所有话认真地说了一遍,又让姜玺复述了一遍,才放心地点点头。

  “将这些话一字不差地转述给秦王,”昌平君笑得胸有成竹,“他会放过楚地百姓的。”

  姜玺踌躇了许久,还是问了出来,“那些话,韩非当真与你说过?”

  昌平君一怔,似乎没想到他会这样问。

  良久,他又笑了,如同算计人心,不过是他手到擒来的事——

  “并没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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