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木屋的门吱呀一声响,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
名士。看到那人的一瞬间,赤练忽然想到了这个词。
峨冠博带,锦衣长裾,面无肃穆而自威,身形自持却潇洒。较之庙堂,他姿态间总有一股侠气,衣袂生风,来去随心;较之江湖,他眉目间却又有隐隐的王者睥睨,握剑的手,也拿得起天下的国玺。
赤练从未见过有哪个人,能够将如此两种矛盾的气质,奇异又融洽地合于一身。
那人已有中年,下颌短须修剪得十分整齐,眼角也有了细细的纹路。他从木屋中出来,目不斜视,步伐沉稳地行至院落。赤练站在树下,离他不远,却也只是静静地观察着,那般摄人的气度,连她都不敢轻易打扰。
这样风华,会是什么人?而这么一个人来见卫庄,又会是什么事?
赤练正在心中忖度着,便见那个人已行至她身边。她下意识一抬眼,正好撞上那人的目光,不过是擦肩的短短一刹,他们对视,又分开,之后相背而行。但赤练却有些愣怔,那一眼,竟是有如镌刻进她的眼里,怕是要令她不能忘记了。
明明是气质那么压迫的一个人,眼中神情,却温和如微风拂过。她本已做好了迎接刀枪剑戟的准备,却不料那个人温柔按下她所有的戒备,平缓如流水地离去。明明是初见,那双眼给她的感觉却犹如是故人重逢,那般亲和,令她不由自主就想依附。
这个人......究竟是什么人?
这时,门口又出现了一个人,是卫庄。
赤练立刻回过神来,看着他,她总想说些什么,可是呼吸几次,却还是沉默。
卫庄也看见了她。两人遥遥对视了片刻,终于还是卫庄打破沉默,“进来吧。”
赤练心中一松,向木屋走去。
这间屋子本是卫庄师兄的房间,如今这位师兄也不在,卫庄便将这屋子用作议事的场所。屋中摆设十分简单,赤练左右一打量,几件朴素摆设还是和以前一样,她合上门,便见卫庄背对着她,站在窗前,不知在眺望什么。
赤练踌躇半晌,还是主动开了口,“卫庄大人,我回来了。”
人回来了,心也回来了。
一场邯郸之行,她经历了很多,也记住了很多。生死本是她见惯的事情,只是那份搭在生死之上的情谊,终是不能被轻易跨越,她用了半个月,才将自己的心接回来。
卫庄也静默了许久,才淡淡道,“回来就好。”
这一次让她去赵国,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本来不曾放在心上的任务,因为罗网的出现而险象环生,其时他也来不及再做筹谋,只能将手中棋子全部押上,以求从这天罗地网中保全流沙,也保全她。秦国反间也好,罗网算计也罢,他无所谓这一场风波如何落定,他只要他派出去的人,还回得来。
却没想到最大的变数,竟然还是她。
他已用上最大的力量助她逃离,没想到最后竟然是她不肯走,生生地又在那险境里留了七天。他那时已经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了,只是想着,就算天崩地裂,也要等到那所谓的上元节之后。
而如今,回来就好。
责怪,怨怼,惩戒……什么都不需要,也不需要见面,不需要道歉,不需要说话。只要她能活生生的完整的站在那里,回来了,就是最好的了。
“方才那人......”赤练心中依然回荡着那人的眼神仪态,虽然明知自己不该多问,却还是捱不过强烈的好奇。
“秦国,昌平君。”卫庄淡淡道。
虽然卫庄言简意赅,然而短短五个字,又透露出了莫大的信息。最近正逢多事之秋,凡事但凡沾了秦国二字,便总令人提起心来。
赤练微一皱眉,未曾想罗网的事尚未平息,流沙又来了这么一位特殊的客人。昌平君的名号她略有耳闻,这位以治世大才得秦王青睐的权臣,在秦国的风头从来无两。在六国传闻中,这位昌平君也是各国王室当年争相拉拢的人物,民间传言,就是昌平君的经天纬地之才,才将秦国送上了霸主的地位。
而如今,昌平君,拜访流沙?
“为了罗网?”赤练实在是想不出来,除了此事外流沙与昌平君还能有什么交集。
“与罗网无关,他这次来,是为了他自己。”卫庄看着窗外空荡的院落,波澜不惊的眼中,也多了一丝玩味。以往他站在光明中,便看不见身后阴影中的暗色翻涌,如今他站在黑暗中,反而看清了那些不可言说的秘辛,每一桩都令他兴致盎然。
“莫非是秦王宠信还不够,他也想尝尝窃国的滋味?”赤练突然也觉得有趣,堂堂秦国权臣,竟会求到流沙这里。究竟是什么事,连当世最强的秦国都不能满足他,而要拜托一个恶名昭彰的杀手组织?
“他最初想要的,就是窃国,所谓宠信,不过是麻痹敌人的手段罢了。”卫庄收回目光,慢慢地转过身来,“这桩任务,流沙接了。”
“报酬是什么?”对于昌平君的手笔,赤练也很有兴趣。
“报酬就是,我们给秦王嬴政,培养了一个最棘手的敌人。”卫庄的目光落在桌案上,一卷竹简放在上面,五蠹二字清晰可见。
赤练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值得卫庄拿出这竹简一观的人寥寥无几,如今居然多了一个昌平君。她本以为秦国得以如此强大,必然是君臣一心上下合力,现在看来,这秦国也不是铁板一块,最剧的毒,竟然就在核心里。
“有意思。”赤练微微一笑,摊开掌心,看着手中的锦囊,“难为了明砚这些人为了秦国的天下大业甘冒奇险,甚至丢了性命。原来他们侍奉的主子,才是最大的国贼。”
卫庄从她手中拿过锦囊,打开,也看到了那块刺青。
“你就是受了她的摆布?”卫庄看着手指上的皮肤,眸光晦暗不辨。
“是她受了我的摆布。”想起明砚,赤练的目光也有些复杂,“我原本只是想用毒控制住她,但就在最后一天,西施毒不知为何提前发作,这女子毒发而亡。我本就觉得此事蹊跷,加之白凤又发现了这刺青......”
赤练停了一下,终究没有说下去。她亦隐隐有所感觉,流沙似乎卷入了某桩伏延千里的算计中,明砚的命不过是对方漫不经心的提醒。
“如此,实施这所有计划,暗杀赵及,构陷李牧,又拉你下水,如今回秦国复命的那个人,”卫庄随意一抛,那块皮肤便轻飘飘地落到案上,“都是挽仙坊的主人,那个叫月姬的罗网杀手了。”
赤练点点头。
“她可知道你对这女子下毒的事?”
赤练回忆了一下,那天黑麒麟化作明砚的样子,与月姬对话,听月姬的意思似乎是清楚明砚中毒的,“她知道。”
“这就说得通了。”卫庄语气淡漠,似乎很快便清楚了来龙去脉,“罗网多疑,这女子从被你挟制起,月姬就已经不再信任她。尤其是月姬负责整个反间行动的进行,为了取李牧的性命,她不能有丝毫闪失,为此她可以牺牲任何一个人。这个毒发身亡的女子本就是月姬根本不在意的一个棋子,加之她不能被月姬信任,自然就要在任务完成之时处死。之所以提前毒发,大概也是月姬有意催动她体内的毒,想借你之手除掉她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