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聂卫庄错身而过,机关城大厅突然寂静下来。
如暴雨骤至,倏忽又止,胜负只在一瞬间。
卫庄看到自己的血一滴一滴落下,剑刃贯穿身体的感觉依旧未散。这一剑果真极快,就连他,都未能跟上剑光的速度。
不愧是,盖聂毕生修习的绝招。
不愧是,盖聂毕生修习的绝招——
墨家众人,亦如此想。
高渐离亲眼见过卫庄是如何霸道地重伤了太子丹,他比在场任何墨家弟子都明白鲨齿的可怕。可即使如此,在盖聂这惊世一剑下,卫庄也无反击之力,纵使盖聂重伤未愈,这一剑,依然登峰造极。
百步飞剑。
无论是墨家的高渐离,雪女,大铁锤,或是墨核中的班大师,徐夫子,范增,项梁,亦或是流沙的赤练,白凤,隐蝠,黑麒麟,心中都不约而同地念出了这一式的名字——纵剑式,百步飞剑。
盖聂自来到机关城后受了不少误解和委屈,直到此时,墨家众人才明白,若非盖聂与卫庄是截然不同的性格,此时此刻,他们便不会有这最后一个守护者,而是要面对纵横双剑的灭顶之灾。
突然,卫庄笑了。
他喉中似乎有血,不由得咳了几声,却依然低声笑着。众人如临大敌,纷纷上前一步,俨然是要群起而攻之的姿态。
赤练登时握住链剑,不甘示弱,就要上前去。
白凤立刻拉住她。对上赤练忿忿的目光,白凤沉声道,“你若去,现在就会死。”
赤练握着链剑的手更紧,却也止了脚步。半晌,她退后几步,呼吸有些乱,面色却沉下来。
卫庄回头,抬眼,对上盖聂的目光。他握着鲨齿的手未松,眼神中有讥诮,未见一丝一毫败者之相。他似是对这个场景十分满意,就连自己受伤都毫不在意,看向盖聂时,笑意更深。
他扬起剑,霎那间,鲨齿剑光激射,快到甚至来不及在人眼中留下影像。剑影一反往常的霸道,变得异常轻灵,剑尖紧盯虚空中一点,不受一丝一毫的干扰和偏离——剑在人先,人随剑至,直到鲨齿刺到胸前,盖聂都尚未回过神,这一剑是刺向自己。
冰凉剑刃穿透身体,卫庄与他错身而过,让一切都不言而喻。
“百步飞剑?”众人惊呼。
鲨齿那一式……是百步飞剑?
这一剑传递出的信息过于庞大,不仅众人惊诧,就连盖聂自己都久久不能回神。他慢慢抚上胸前伤口,脑中顿时想起从前某一次回到鬼谷,见到的只有空荡荡的山谷。师傅不知所踪,他也只以为师傅云游四方,并未放在心上。
他想起,当年在秦国时,他所听说的,卫庄为了把持韩国朝政,杀了百越遗族,杀了夜幕众杀手,杀了姬无夜,甚至……最后杀了韩王。
由不得他不怀疑,由不得他不多想。
盖聂僵硬地回头,“你……对师傅做了什么?”
“你我都是师傅的弟子,师傅为何不将百步飞剑传给我?”卫庄轻笑道,仿佛他所说,都是事实。
“我问你对师傅做了什么!”盖聂厉喝一声,挥剑斩去。鲨齿轻巧挡下这一击,卫庄继而一挥,便将盖聂击退几步。
“师傅不过是挑选了,他认为最合适的人。”卫庄蓄力一击,抵住渊虹剑刃,而众人定睛一看,与渊虹相接的并非剑锋,而是鲨齿另一边的剑齿!
“不好!”高渐离已有预感。
“鬼谷子的称号,不是留给你这般优柔寡断之人的。”卫庄低声道,声音只有他和盖聂两个人听得见,“大争之世,纵横捭阖,只有强者才能生存下去,弱者不过是要牺牲的鱼肉,猛虎也好,国君也罢,没有谁,能挡住纵横家的路。”
他手上用力,渊虹顿时出现一道裂痕。
“你所坚持的正义,道德,还有感情,最终都会被践踏于强权之下,你终会明白,只有力量,才是一切。”
“铛”的一声,渊虹被剑齿折断,掉落数截。
从机关城被毒气弥漫,到流沙攻入大厅,再到盖聂出现,墨家众人心中始终有一种信念,信邪不压正,信大道不渝。然而此刻,这段信念,仿佛也随着渊虹一样,断了,碎了,掉落一地。
还有谁,能阻止此时的卫庄呢?
还有谁,能拦住秦军呢?
断剑掉落,却在片刻间被盖聂抓住,反手刺进卫庄肩膀——错了,错了,这世间并非如此。荆轲刺秦,身死燕灭,却让天下见证何为不屈;墨家于秦军铁蹄下开辟一块世间净土,为各国流离失散之人有立足之地,不必成为饿殍;端木蓉已一己之力挡秦军入侵,宁死不降,更是令人动容。
煌煌天下,不该只有一种声音,不该只有一种人。所谓强弱,不过是治人与治于人的差别,这世间该有秩序,却不该有凌辱和践踏。所以,他要保护荆轲遗孤,要为天下人守住净土,要替端木蓉保护墨家……他没有错。
那他又岂能输……岂能输?
手掌被断剑割裂出血,可剑刃却不能再进一分。卫庄的肩膀洇出血渍,然而这点伤,于他不值一提。
“你输了。”卫庄淡淡道。
他轻巧拔出断剑,语气清淡。
盖聂全身多处出血,被秦军刺伤的伤口,被黑麒麟刺伤的伤口,还有方才被百步飞剑刺伤的伤口,全数迸裂,几乎将衣服染透。他已经坚持不下去了。
最后一截断剑,掉落在地。
当年荆轲刺秦失败,所持残虹被始皇帝重新熔铸,锻成渊虹,赐给了他。尽管名列剑谱第二,渊虹却也失去了原先凛冽的杀气,从一把杀手之剑,变成了一把侠客之剑。
侠客,要保护比自己弱小的人。
但是他,做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