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昌平君冷笑一声,“我先前便听说作乱之人是流沙赤练,看来果然如此。”
姜玺立刻跪下,将头深深叩下,不敢再说话。
先前若无其事的闲叙,只是为了放松他的戒备,引得他有问必答。而赤练的存在,也就在这一问一答间轻易地被套了出来,姜玺本想隐瞒她的身份,然而昌平君却早已洞悉了一切。
“半年前,赵国太子赵及就是被赤练刺杀,头颅摆在了王宫门口,引得赵国内政大乱。”昌平君的声音仿佛结了一层霜,听得姜玺冰寒刺骨,“而如今,她又出现在新郑,数次挑起动乱。赤练是韩人,韩国亡后,她也流亡六国,专做惹是生非的勾当,姜玺,既然你已擒得赤练,为何不杀?”
姜玺冷汗涔涔,却也只是跪地不语,一言不发。
无论外界风评如何,他所认识的赤练,绝非那般残忍又嗜杀的女子。那个红衣的女子,会教他不要鲁莽,会告诉他乱贼根本不会因宽容而从善,会一边嫌弃一边护他安全。对于这样的赤练,他也愿意继续天真下去,用真诚与教化,让她走上正途。
他知道所谓的道德教化其实很可笑,知道很多韩人不屑他此举,也知道赤练根本不可能被他打动,可他愿意继续坚持下去。他也有他自己的法度,循法而不滥杀就是他绝不会摒弃的原则,哪怕这个办法能挽回一个逆反的人,他都愿意去试。而赤练,是他绝不会动用刑法的人,那个女子,从来都是个好姑娘。
“姜玺,”昌平君并没有因为他的沉默而止言,“徇私之人,是不配为秦吏的。”
姜玺攥紧了拳,依然没有说话。
“赤练如今应该还关押在死魂牢里,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昌平君站起身来,踱到姜玺面前,“三日之内,将赤练枭首示众,以平动乱,我也归返咸阳。否则,我便只能上奏陛下,禀明你徇私枉法,将你革职法办,用你的人头,震慑那些作乱的逆贼。”
姜玺只觉得嗓子紧得不能说话,张着嘴半晌,终究还是一个头叩到地上,“臣......愿受处罚。”
昌平君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他,不言不动。
“臣处置不力,致使动乱蔓延,臣甘愿受罚。”姜玺伏着身子,声音中有微微的颤意,却没有惧怕,“只是大人,纵使姜玺丢了官职,丢了性命,却还是谏言大人一句——杀伐与镇压不是治理天下的办法,人心皆讲情理,即使是至为顽固之人,终不会对诚心无动于衷。颍川百姓,已不是旧韩之人,而是大秦子民,对待他们,应恩威并施,情法皆用,方可使他们真心归顺。大秦若可对降卒百姓仁义以待,必可一统天下,千秋万代!”
昌平君不再看他,“来人,将姜玺押入大牢,择日查办。即日起,本官代行颍川郡守之职。”
两名跟随昌平君来到颍川的秦兵应诺一声,架起姜玺便向外行去。
两个秦兵直接将姜玺架出书房外,而屋外一些郡守府上的小吏仆役看见这一幕,都面面相觑——姜玺好歹也是颍川郡守,虽然昌平君是秦王近臣地位更高,只是......这才一句话,就已免了职了?
他们常年跟着姜玺,耳濡目染,多少也明白,昌平君此举是绝不符合秦律程序的。
正在此时,一个女声,突然插了进来——
“没有虎符,你也敢代行郡守职务?”
姜玺一惊,连忙抬头。这一眼,他便看见,那个红衣女子正站在远处,笑盈盈地看着他。
他心中震惊,嘴上却没有多说一个字。
“你是何人?”昌平君看着面前的女子,眼睛一眯,明知故问。
“我就是大人口口声声说要枭首示众的那个匪首。”赤练袅袅娜娜地走了几步,笑得妩媚,“我虽是韩人,却也明白,秦律中以虎符调兵遣将,也以虎符作为一地官吏的身份象征。如今大人没有虎符却要掌郡守之权,依大秦律,应以谋反论处。”
赤练两眼亦盯紧了昌平君,分毫不让。
说来这是她与昌平君的第二次见面,而面前这个锦绣华服不怒自威的权臣,也着实令她暗中感叹。先前在鬼谷初见,此人淡雅随和如山中静水,只令人觉得温暖舒服,而此刻又见,那般权臣威严却迫得她都不由得紧张起来,俨然是掌杀伐生死的酷吏。
“名动天下的死魂牢,竟都关不住你。”昌平君突然一笑,眼睛又向姜玺一扫,“多亏这位逆贼姑娘提醒,姜大人,交出虎符吧?”
“姜玺,你且记住,你才是这颍川的郡守。”不待姜玺回答,赤练便说道。她从衣中掏出虎符,按进姜玺手中,“管他是逆贼还是重臣,这掌权的虎符,你谁都不能给!”
姜玺也愣愣地看着手里的虎符,又看看赤练,这东西出现在这里,他也着实有些反应不过来。
“一介逆贼,如今张牙舞爪指手画脚,又敢窃取虎符,当真以为我大秦无人可治你?”昌平君的脸色已经极为难看,“来人,将这女贼擒下!”
几名秦兵一拥而上,扣住赤练,而赤练也没有反抗,又是一笑,“什么叫擒下?我本身就是被关押的囚犯,出来逛了一圈,早打算回去了。”
“赤练!”姜玺终于忍不住,眼中又惊又悲。
“既然如此,你也该放了姜玺。”赤练却不看他,依然看着昌平君,“你怕是误会了这位郡守大人,他早有意要将我按律处死,又怕我逃跑,特意关在郡守府中亲自看押,只不过是嘴笨,方才来不及解释罢了。”
“我要杀什么人,轮得到你来指挥?”昌平君冷笑一声。
“奉劝罢了。”赤练装作无辜,“这位郡守大人如今在颍川的声望不低,若让百姓知道了他们的郡守大人千辛万苦抓住了逆贼,却被一个意图抢功的昌平君刻意诬陷……啧啧啧,大人,你究竟是来平乱的,还是来捣乱的?”
昌平君脸色一青,“来人,将此女押入死魂牢底层,择日问斩!”
赤练微微一笑,不再说话,任由秦兵将她押了出去。而姜玺怔怔地看着远处的赤练,嘴唇翕动几下,终究没有说出话来,手中的半面虎符,却已把掌心硌出了血痕。
“原来是场误会。”待赤练被押下,昌平君示意秦兵松开姜玺,脸上又是一层笑意,“既然姜大人已经擒得赤练,又已经准备处死,为何方才不与我解释清楚,害得我......还以为大人与那女贼沆瀣一气。”
姜玺脸色苍白,说不出话来。
“既然事情解释清楚了,虎符......也在你手上,那么,这颍川事务,当还由姜大人主管。”昌平君拱手微微一揖,“方才多有得罪,望大人见谅。”
“不敢......”姜玺也木讷地回以一礼,目光却没有焦点。他仍紧紧地握着虎符,来不及思考虎符为何会在赤练手上,他只记得前几天分明已经分别的女子,就在刚才,又出现在他面前。
本可以一走了之的人,偏偏又折返回来,本可以顺手带走的秦国印信,偏偏又还了回来……那个女子,此刻只能在那阴暗的地牢里,静静等待着自投罗网的结局。
姜玺眼睛突然一酸,险些就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