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跟着赵大一行人一路急行,白天的时候不能有片刻的停歇,因为一旦停下来,就容易成为这荒原之上的靶子。
夜里,大家就宿在草拢里,每个人都会轮流着值守,当然,这里面不包括阿九。
他们毕竟只是暂时同行的伙伴而已,彼此不了解,彼此不信任,那都是人之常情。
当然,于阿九而言,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人数增加就是实力增加,有了实力才会有说话的话语权,或者说,有实力的人说话才会有人愿意听。
比如,赵大。
不得不说,阿九很佩服此人。
明明受了很重的伤,却还能长途跋涉,这中间的行程,路线,或者可能发生的意外情况,他通通都有所考量,这样的人,精神和肉体都很强悍,甚至远超蛮人。
想到这里,阿九很兴奋。
也许,这又是一个机会。
…………
金碧辉煌的王帐里陈列着各饰的琳琅珠宝,打眼望去各种金银玉器不胜凡举,那垂落的帷幔上绣着栩栩如生的人间富贵图,仔细一看,就连那绣线都是用金丝制成的。
打帐外鱼贯而入的八个婢女穿着薄衫轻纱,那袅袅绰约之间尽是一片朦胧柔美的年轻躯体,玉足轻抬,微微能看到一抹稚嫩的白皙。
“大王子。”
“大王子。”
为首的婢女呼喊两声后,见并没有传来应答,也不敢前去打扰,只能静静地站在原地。
越是往北的蛮荒深处越冷,在外行走时就是裹了厚厚的裘衣毡帽也不管用,必须时时的活动着全身的血液关节,要是不小心在一个地儿站久了,真的会被冻得不能动弹。
当然,蛮人自身血统就比较强大,因为底子的强健,所以会比汉人会更加耐寒。
帷帐内燃了火炉,比外间的温度要炙热得多,可纵使这样,这些婢女们还是冷得蹿紧了脚趾。
她们是汉人,比不得蛮子的血脉体格,再加上轻纱薄衫,随意从哪个缝隙里灌进来的寒风都能压得人浑身颤栗。
一行婢女就这样眼巴巴的曲身等着,眼看着脚都站麻了,屏风后都还没有一丝响动。
为首的婢女又壮着胆子唤了几声,还是没有反应,突然,心里泛起了一股不明的情绪。
“我去看看。”
为首的婢女安抚好身后的众人,小心翼翼地往屏风后走去。
大王子贪图美色又喜爱金银,高兴的时候可以恩赐你一切,可不高兴的时候也可以瞬间置人于死地。
性情乖张,阴晴不定,贪得无厌,残忍嗜血。
这样的人,简直畜生不如。
屏风后的一切都是凌乱而又污秽的,看得出,这里昨晚经历怎样的荒唐跟玩弄,可这其中那抹最浓烈而又深邃的暗红却牢牢地坠入眼底,青黑的皮肤,充血的双眸,以及那血肉外翻的切口。
真是又恐怖……又痛快!
婢女连忙捂住嘴从屏风内退了出来,那双柔弱无助的双眸正在不停地往外垂泪,姣美的身线软软的倒了下去。
“我,我,不敢,叫……。”
“我怕……。”
众人都深知这种心情,对,害怕,怕此时还尚在人间,下一刻却又头首分离。
大王子是下一任蛮荒王,手段残暴冷酷,就是亲兄弟也能刀口舔血,更何况她们这些卑贱的奴隶呢。
若是吵到了大王子,不敢想……。
有前人的前车之鉴在前,因为誓死不从大王子,却被一群蛮人活活的凌辱致死,死的时候,一身的皮肉之骨都碎成了渣。
所以,众人都很耐心的安抚着这个捂嘴痛哭的婢女,都不容易,都能感同身受。
不停抚泪的婢女低着头,弯着的身子还在微微地颤抖,脸上是仓惶惊恐,可眼里却是光芒万丈。
原来,那个娇嫩白皙的戏子说的是真的啊。
“今晚,我帮你伺候大王。”
“灯火一灭,还能分清谁是谁啊?”
“放心,我帮你。”
报仇。
还真能得偿所愿啊!
婢女继续垂泪,无声的哽咽着。
愿,诸君此去,顺遂安康!
……
……
终于,在三天以后的一个深夜,阿九他们终于跟另外一支队伍汇合了,看打扮,像是军队的人。
一行队伍可能十几个人,全部哗啦啦的上前对着赵大就跪地不起,口中一声又一声的呼喊着“将军。”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阿九看着这一幕,心里的感觉像是被揉巴的揉巴的,各种感觉都搅和在了一起。
说实话,这种场景,他,不喜欢。
阿九跟上众人的步伐,终于如愿的抵达了落城。
站在城墙下,阿九有些发呆,原来那些沙土真的可以修筑这么高的城墙啊!
真了不起!
一旁的赵八看着眼里泛光的阿九,暗暗地在背后说了句“土包子”。
落城的氛围是欢乐而又明亮的,整个城池像是突然沸腾而起的油锅一样,大家笑着闹着抱在一起,你给我一拳,我给你一锤,甚至还有的在地上滚作了一团。
阿九这么多年,很少看到有人笑。
好像在暗城生活的人,就已经丧失了这种情绪一样。
每个人都是冰冷的,坚硬的,就跟那一堆堆腐朽的夯土一般,像是被抽掉了其他的情感一样,只剩下了麻木与憎恨。
他不知,原来人,可以笑得这么灿烂。
源源不断的人群不断地朝阿九他们这边涌来,可后面的人却自动的将中间的路让了出来,只看到一个矮小的身形扑到了赵大跟前。
“回来了。”
“回来了,就好。”
一个短小精干的老头儿,满脸的疲惫和不安在赵大面前全部都有了可以释放的地方,眼中的惊喜真真切切,可随之而来的闪躲也是避无可避。
就在这时,阿九看到了人群中那个熟悉的身影。
找到了!
“仲之,我回来了。”
“一切安好!”
阿九快速地奔向人群中的那个身影,直接一把把人拉住。
“受人所托,我找赵珏。”
被阿九拉住的赵三石直接愣住了,他并不认识阿九,并且,他敢肯定小公子也不认识这个人。
赵大耳感敏锐,阿九说的话全部一字不漏的都落入了他的耳中。
几个跨步,人已经来到阿九跟前。
“你说你找谁?”
“将军,我不认识这小子。”
“你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
三个人三种截然不同回答。
“你当时跟夫人是一伙儿的。”
“她让你先跑了。”
“那个小娃娃呢?”
阿九的回答让大部分人都听得云里雾里的,但赵大却觉察出了其中的不同。
“都别站这儿了。”
“怀仁,咱们先回府,小公子还在府上等你呢。”
先生连忙发声,使着眼神儿让余下的几个兄弟拉扯这赵大跟一行人往将军府去。
显然,阿九被排除在队伍之外了。
“我不管你是谁,想干什么,但这里,不是你可以放肆的地方。”
先生出言便是对阿九的呵斥,很明显,先生并不喜阿九的到来。
至少,这一刻是不欢喜的。
“我是受人所托而来。”
“你不是所托之人。”
“让开!”
阿九冷冷地看着这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黝黑的瞳眸里没有任何的情绪,同样,这眼神也代表着他并不把眼前此人放在眼里。
先生的表情陡然变得凌厉,他很明白,眼前的这个少年——绝非善类!
先生一个手势,周围的民众退了出去,而外层的士兵却都围了过来。
阿九冷眼瞧着眼前这个被众人推崇的先生而面无表情,全身已经准备好了戒备的姿态,似乎随时都准备要出手。
若是真打起来,阿九不是对手。
更甚一步,也许会命丧当场。
他千辛万苦来到落城,可不是为了来送死的。
“赵——都——望!”
一声沙哑的嘶吼划破天际,先生等人想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
“我受人所托而来。”
“我要见,赵珏。”
赵大已经走出很远的身影停了下来,隔着好一段距离,两人无言的对视。
“你,让不让我见?”
……
……
将军府内。
众人自觉地站成了两队,以赵都望为首的站一边,而阿九则是一人站在了另一边。
“怀仁,我有要事与你相商。”
“先生,不忙。”
赵都望轻轻地抚开了先生横拦在前的手臂,直直的向阿九走了过去。
“将军,末将有罪!”
“末将罪该万死!”
赵三石一个跨步,直接从人群中站了出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赵都望活了莽莽四十余载,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的胆战心惊。
众人神色各异,有茫然无措,有不忍直视,有悲哀伤色,有懵懂无知。
这一刻,他全身如堕冰窖。
“夫人呢?”
“我的,夫人呢?”
赵都望看了眼阿九,又看了看身后的众人,却始终没有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若是往常,该是早早地就听到那如银铃一般的笑声才是。
知晓内情的人哑然着喉咙不知如何开口,不晓得内情的人也在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
“我问你们,夫人呢?”
赵都望突然一声怒吼,双目极速的充血肿胀,浑身的力量都雄然的爆发了出来,那种神情,像是要把所有人都屠戮殆尽一样。
“你的夫人,在我这儿!”
阿九没有正常人该有的惧怕,他就那样平静的走到了赵都望身前,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水囊,单手握着伸到了赵都望面前。
在场的众人都大惊失色,谁也不敢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赵都望突然想起刚遇到阿九时的情景。
受人所托。
要去落城。
受故人所托。
要还物。
原来这个故人,是故去的人啊!
“我不信!”
赵都望大吼出声,直接出掌就要向阿九劈去,要知道,赵都望的武力值绝非一般的武夫可以比拟的,这一掌,绝对能让阿九肝胆俱裂。
“将军,不可。”
“怀仁!”
阿九在一片惊呼声中却没有闪躲,像是突然愣住了一般看着那骨节分明的手掌越来越近。
“我,夫君,名赵都望,字怀仁。”
“这个名字乃是当年陛下亲口所赐,都望,都望,登都高望盼君归来。”
赵都望不可置信的瞪大了双眼看着阿九,这是,夫人的声音?
没错,阿九曾经偷过师。
有一被流放到暗城的说书先生,会口技,而阿九曾趴在人家的院墙偷偷的学了三个月,人倒是有些本事,可惜,就是命不长。
阿九直接撇开了赵都望挡在面前的手掌,看着这张刚毅硬朗的面容继续说了下去。
“可这莽莽二十余载,我夫君却一直在镇守蛮荒。”
“朝臣辱我夫君占地为王呼拥一方,百姓欺我夫君一介武夫蛮夷粗鲁,就连陛下,也疑我夫君拥兵自重有叛国之心。”
“而你们这些阉人走狗,只会沆瀣一气霍乱朝纲,汝等,当诛!”
……
……
时间过得很快,也过得很慢。
直到阿九说完最后一个字,众人都还有些回不过神。
特别是赵都望。
他像是被抽走了三魂七魄一般,只留下了一个空落落的躯壳残留人间。
阿九不懂这种情绪,于他而言,人,是都会死的。
人来到这世上与生俱来的使命便是为了迎接死亡。
但,同样,也惧怕死亡。
阿九会怕死,但却不惧死。
“夫人说,让我将此物交给珏儿。”
阿九从怀中摸出了一块令牌,直接塞到了赵都望怀里。
“我的名字是夫人所赐。”
“所以,我愿意为她达成心愿。”
“夫人,是我,钦佩的人。”
说到这里,赵都望木着一张脸看向阿九。
这孩子,多大呢?
看骨骼,不超过十岁。
真有勇气,真了不起!
我像他这么大时,也不敢做这样的决定吧。
夫人的眼光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赵都望看着单薄的阿九,慢慢地矮下了身子,半屈膝朝着阿九跪了下去。
“将军……。”
身后的众人见状也跟着纷纷跪了下去。
阿九见到此番情形,并没有任何的不安,人嘛,大多数都是如此的。
“吾,赵都望,在此立誓。”
“从今往后,您就是我赵都望的恩人,如有驱策,无敢不从!”
“如违此誓,不得好死!”
赵都望将话说完,这才伸出双手温柔地接过阿九手中的水囊。
“夫人,回家了!”
话音刚落,赵都望一口鲜血喷出,直接昏死了过去。
“将军……。”
“怀仁……。”
众人惊呼,手忙脚乱的将赵都望抬走了,最后,又只剩下了阿九一人。
居然能撑到现在,好厉害!
这一路都一声不吭,仿佛没事儿人一样的,还以为猜错了呢。
阿九看着府内慌乱忙碌的众人,瞬间无聊了起来。
有些,饿了。
…………
赵都望被抬到了自己的内室,原来还血气红润的脸庞陡然一转只剩下了灰白之色,先生一看这态势,便知不好。
“快,快,去把所有的军医都带过来。”
“还有,将陆老先生也请过来。”
赵都望有八个兄弟,全部杵在屋内,大多数人的块头都不算小,整个房间就变得相当的狭窄了。
赵二跟赵三跑得最快,一溜烟儿的就没人影儿了。
“都给我出去,晃得我脑仁儿疼。”
先生也是经历过大风浪的人,只能自己先打起精神,稳住众人。
“先生,将军他……。”
赵八原本的肤色就白,此时看上去,简直是白的都能看到内里的血脉了。
“放心,死不了。”
“怀仁,能熬过来的。”
先生急忙转身将眼中的热意收了回去,这群崽子,必须得镇住了。
人心不能乱,更加不能散。
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的,不能就这样算了。
都要活着,都得好好的活着,只有活下来了,才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活着,绝不能倒下。
先生看着众人都离开后才大喘了几口气,此时,后背的长衫都已经凉透了。
怀仁啊。
会好起来的!
……
阿九百无聊赖的在府内逛园子,说实话,这府宅并不是很大,阿九还见过更大的府宅,虽然已经破败得不行了。
府宅虽小,却五脏俱全。
有个很大的院子是空的,里面摆的全是各种兵器棍棒,看样子,是个练武的场地。
后院里的土才翻过不久,应该是刚种过什么东西,不过,现在天儿越来越冷,许多植物并不耐寒,所以也不一定能长的出来。
阿九在院子里瞎逛了很久,连伙房的门都没有摸到。
这府里,都不吃饭的吗?
阿九不知道的是,赵都望常年都是宿在军营里,跟将士们同吃同住,没有一点儿架子,这将军府,完全就是个多余的摆设而已。
就在这时,阿九看到了一道气势冲冲而来的身影,几步路就窜到了跟前,还没开口先说话,就动手想推搡阿九。
阿九当然不可能傻傻的站着让别人推,特别是,他看不上的人。
“说,鬼鬼祟祟的想干什么?”
赵八狠狠地盯着阿九,那种眼神里带着明晃晃的恶意跟揣测。
“我饿了!”
阿九如实回答,没想到赵八却更气了。
“你居然,还想着吃?”
“我大哥都那样了,你到底有没有心啊?”
“我看你压根儿就没安好心,你是不是就是打着挟恩以报的主意来的。”
“我可告诉你,你做梦。”
“我会盯着你的,牢牢的盯住你,别让我抓到你的任何把柄,否则我定会立马将你赶出落城。”
阿九默然,并不想争辩。
世人最大的恶意便是偏见与怀疑。
大概如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样吧!
他本就是毫无预兆闯入他们领地的孤兽,兽类相争,必然会誓死捍卫自己的领地的。
可惜。
落城,真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