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洲,城郊小巷的一座小院里,纪青城坐在院中杏树下,这时节春红已谢,繁茂的枝叶间隐约可见小小的青杏,透着些略带苦涩的香气。
日光西斜,微微抬头,透过绿叶的缝隙看见的被分割成一块一块的艳丽晚霞,不难想象若是没了这些枝丫的遮掩,会是怎样惊心动魄的美。
纪青城慢慢闭上了双眼,这浓艳的色彩跟那夜被火光照亮的天空真像啊,浓烈到见过便再不能忘。
“吱嘎”一声,后方的房门打开,有脚步声渐近,纪青城依旧闭着眼没有回头。
“好久不见,阿城。”
微带沙哑的声音传来,一只纤细的手搭上纪青城的肩膀。
没等到纪青城的回应,那人微提裙摆在纪青城对面的石凳上坐下,目光落在他身下的轮椅上时,眼里似有水花闪烁,转瞬又被勾起的如花笑靥掩盖。
“你不问我什么吗?”
睁开眼,看着眼前笑得云淡风轻的女人,纪青城问:“若不是这般遇见你,你是不是永不会来见我?”
敛了笑意,纪青岚长叹了一口气,“阿城,我见了你,会难过,会愧疚。而你若见了我,此生便再不能安然了。我已经毁了爹、娘、侯府的那么多人,还毁了你一次,又怎能再带着满身的罪孽出现在你面前,把你的生活搅个天翻地覆呢?不若就这样让你以为我已经死在了那场大火中。”
扭头看了看身旁面容冷峻的人,纪青岚接着道:“可是你啊,既已有了新的开始,就这样平平安安活一世多好,为什么偏要搅进这滩浑水呢?也是,我早该想到的,你从小就是这样的性子,一夕之间家破人亡,又怎会真的苟且度日。”
这些日子一直躲避着柳如前的追杀,纪青岚早已身心俱疲,与纪青城极为相像的眼睛里满是血丝,现下刚沐浴过,发丝未干,只闲闲披在身后,几颗水珠慢慢从发梢滑下,滴在地面晕出一片潮湿。
纪青城取了搭在腿上的毯子递给纪青岚,“天气尚寒,你先回去把头发擦干,好生歇息吧。以后,万事有我了。”
说完,纪青城便滚动轮椅离开了,行了几步远,又停下来,“阿姐……当年之事,待什么时候你愿意讲了再讲与我听吧。只是莫要再说自己是侯府罪人这类的话了,且不说当年之祸是因何而起,就算真的是因你而起,真有罪孽的话也该由我来替你背的。况爹娘向来慈善,必不会有半分责怪予你。”
看着本该挺拔如松的天之骄子如今却只能坐在轮椅上吃力的一点点远去,抓紧手中毯子的手不觉用力,“即使看着你因着我活得如此艰难,即使看着全府的人因我而死,我依然不后悔当年的决定,这才是我最大的罪孽,你又怎么替我背?”
纪青岚又在院里坐了很久,直到暮色四合,华灯初上方才起身拖着脚步回了房。
古道城内,顾云璃找出了当初扮纨绔的装备,挑挑拣拣半晌换上了一套还算干练的服装。
她早早就到了青城酒楼,却没进去,而是转身进了旁边的来悦。里面的一桌一椅都是按照她当初与铁公鸡的图纸摆设的,现在再见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跑堂的小厮都是些新面孔,态度很是和善,问了顾云璃的喜好后引她坐到了靠窗的位置,从这正好能远远看见青城酒楼门口的人来人往。
“这位小哥,跟你打听件事啊,最近你们店里住的客人有没有来自南方的贵客啊?”
那小厮也是个机灵的,听顾云璃如此问,立刻摆手道:“客官抬举了,小的只是个跑堂小厮,贵客的事可不是我能知道的。”
“是吗?”顾云璃笑看着他,吸了吸鼻子,“这沉香不错。”
“客官您说什么?”那小厮先是纳闷,拉过自己袖子闻了闻方反映过来自己刚从后区过来,身上沾了那顾客屋里的味道。
这小厮刚走近,顾云璃就闻到了一股沉香的味道,沉香是南方地区显贵们最喜欢的熏香,北方的人多嫌它味道太多浓烈用的较少,在古道城这等地方更是少有人用,因此顾云璃一下子就想到了那个和李晟合作的神秘南方人。
他不能去青城酒楼,那么今年华丽翻身的来悦便是最好的选择了。
“你也不用紧张,我们爷的朋友从南方远道而来,本是要邀到府内的,但不知怎的两位闹了点别扭,那位爷一气之下就不告而别了。我们爷虽放不下面子主动求和,但到底担心那位爷受了委屈,我们这些做下属的总得多费点心。若那位爷真住在来悦,还劳烦小哥多加照顾。”顾云璃边说边掏出几两银子塞到那小厮手中。
“原是这样,我们后区确实住了位来自南方的贵客,三十岁上下,带着六七随从,出手甚是大方,也不知可是您寻的人?”那小厮将银子收进袖中,殷勤地道。
“该是没错了,有劳小哥多加照顾。那位爷还未消气,未免旁生枝节,还请小哥莫要告诉他今日之事。”
“您放心,小的明白。”
带着六七随从,还出手阔绰,目标该是很大的,全叔那边应该已经有眉目了吧。
过了一会儿,远远地看见李晟进了青城酒楼,顾云璃不紧不慢地又喝了半杯茶,方才起身出了来悦,向青城酒楼走去。
在小厮的引领下到了预先定下的雅间。
顾云璃留的这个雅间原是以黑白为主色调,再配以一些绿色的盆栽,虽清冷却不会让人觉得沉重。顾云璃看过后特意让人撤掉了所有盆栽,又减少了白色的摆件,现在整个房间剩下的就是大片大片的黑色,给人以强烈的压迫感。
在里面待了一段时间的李晟越发烦躁,正准备起身离开时顾云璃推开了门。
“真是抱歉,杂事缠身,让李老板久等了。”
“你是?”仔细看了顾云璃的面容,李晟确信自己没有见过这个人。
顾云璃懊恼地用手中折扇敲了敲脑门,“哦,抱歉,忘了自我介绍了。在下青城山庄顾云璃,此事庄主已全权交由我处置。今日特来与您商讨。”
“哦?你想如何处理?要么七日内给我备足货,要么解除合约并赔付我的损失,我认为我已经表达得够清楚了。”李晟已扣饮尽杯中茶水,不耐烦地道。
“李老板,”顾云璃将茶杯重重放下,有茶水飞溅而出,落在李晟脸上,“您是清楚了,我可不甚清楚,还有诸多地方需您解惑呢。”
这茶上了一段时间,早已不烫,微凉的茶水溅在脸上,李晟还是吓了一跳,一瞬间有些被眼前这位小白脸般的少年镇住。不知为何,李晟总觉得自己今日的情绪有些起伏过大了。
“抱歉,刚刚手滑了。”顾云璃慢条斯理地接着道,“当初定下合约乃是双方合意而为,如今要解约也应摊开说明白,这是道义。您要我们七日内备足这么多毛皮所为何用,我认为青城山庄有权知晓,谁知道您会不会借这些货物行毁坏山庄声誉之事呢,您说是吧?”
“胡说八道,我要这些货物自然是为了售卖。你们自己夸下海口可随时为我提供我所需要的毛皮,现在做不到了又要耍无赖吗?”
“我想李老板是忘了,青城山庄承诺随时供货予您,是有个前提的,最起码提前一月告知。而我们可是前几日才得知的。”
“我一个多月前就差人去告知过王掌柜,我已告知到位,之后的就都是你们自己的问题了,这事就算闹到官府理亏的也不是我。”
王掌柜?顾云璃想了想实在不记得这人是谁,不过看李晟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这人必然是山庄之人,只怕现在人也已经不见踪迹了。
顾云璃不动声色的笑了笑,“王掌柜吗?那赶巧了,这狗奴才胆敢做假账,前日刚被抓回,现下正押在山庄。不想还有这么件事,倒省了再去寻人了,送到官府新账旧账一起算便是。”
“是……是吗?”李晟脸色有些不好。那王掌柜不是收了自己的钱早走了吗,难道又被抓回了?要是被他反咬一口就糟了。
“当然,我们与李老板多年合作,情谊也是深厚,若非万不得已我们也不想闹到官府,商人嘛,声誉重于一切,闹到官府终究不好,您说是吧?”棍棒打完,该给糖果了。
顾云璃接着道:“您看这样可好,七天的时间确实有些紧。你看这样可好,您给我们十天的时间,在这十天里咱们尽可能多地给您准备毛皮。若还是凑不齐,按差额我们适当地给您赔偿,您要解约我们也不再拦着。我们如此各退一步可好?”
“这……”被顾云璃刚刚那样一吓,李晟的思绪早已混乱,虽本能地觉得什么地方不对,一时又找不到反驳的话。再被顾云璃忽悠几句后便在顾云璃拿出的和解约定上签了字。
送走李晟后顾云璃也赶紧离开了那个雅间,让楼里小厮将那个雅间恢复原样。
李晟必然知道青城山庄配齐货物最快也要半月左右,所以十天是顾云璃能从李晟那争取到的最长期限了。对于青城山庄的势力,顾云璃虽还不甚清楚,但想来处理这么件事,十天已经绰绰有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