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渊卿是在来悦的小茅亭里找到顾云璃的,过了午饭的时间,亭子里没什么人,她闲闲地坐在角落,纤长的手指下意识地轻轻敲打粗瓷花碗碗沿。
漫不经心的姿态,配上这茅草亭,倒有几分贤士风流的姿态。
凌渊卿一下子就想起了初遇时候她带来的惊艳,不由得止住了步子。
顾云璃是被婆婆给撵出门的。
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安做完了,她本准备待在家跟婆婆一起收拾收拾东西,或是睡睡懒觉养养懒骨头。
婆婆见惯了她早出晚归的,见她好不容易安分待在家还挺高兴,带了阿若准备做新的糕点,顾云璃自告奋勇说要帮忙,结果一个不小心打翻了装面团的盆子。然后,就被婆婆推出了门,“马上就要去南洲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你出去见见朋友道个别吧。”
顾云璃:“我都已经见过了。”
婆婆:“……再见见。”
无聊得快要睡着的时候,顾云璃一扭头看到了傻站在路旁的凌渊卿,“哎,快来,喝茶喝茶。”说着还提起桌上艳丽牡丹纹的茶壶晃了晃。
凌渊卿皱了皱眉,一脸嫌弃,“我不爱喝茶。”心里还补了句,这里的茶肯定也不好喝。
“年纪轻轻的,天天想喝酒算什么。”顾云璃懒懒道。
凌渊卿心想,年纪轻轻的天天喝茶才是算什么事呢,老气。却还是提步走进亭子坐到了顾云璃对面。
顾云璃提起茶壶,先是倒了茶水涮了两次茶碗,又将涮碗的水倒进了另一个空茶碗中,这才重新倒了一碗茶递给他。手脚很是麻利。
“不用这样,少爷我还没那么娇气。”
顾云璃抬眼看他,“不是娇气,古道城这鬼地方,只要不是大雪天,无风也能飞沙。粗瓷碗虽然看不大出来,但这些茶碗放在亭子里时间久了,肯定积了很多灰,轻轻一擦,白帕子都能变成黑帕子。”
凌渊卿本来觉得没什么的,听她这么一说,就不太想碰这茶碗了,毕竟是帝京养尊处优长大的小少爷。
又看见顾云璃随意端起她面前的茶碗喝了口,觉得她约莫是哄自己玩的,“白帕子变黑帕子,说得好像你真见过一样。”
“我自然是见过的,这里初初迎客的时候,我都快跑断了腿,回到家连手都抬不起来。”说着说着仿佛又看到了当小梨子时候的日子,李掌柜是真抠啊,王大厨也是真能吃。那时候自己是那么想离开这个鬼地方去锦城,现在真的要去了,好像也没有那么欢喜。
凌渊卿是真的被她吓到了,有些不确定地看着她。她不像是开玩笑,但是看她的样子,完全想象不出她端茶倒水伺候人是什么样子,当然初初见她时他也是完全想象不到这样一个人会是歌舞坊管事的。
真是个谜一样的女子。
“这样看着我干嘛?”顾云璃笑。“小厮的生活没你们想的那么惨,就像你们的生活也许也没有大多数人想的那么好,当然,也有可能更好就是了。”
顾云璃难得的讲了些以前在来悦做小厮时的趣事,逗得凌渊卿哈哈大笑。
凌渊卿觉得,此时此刻的顾云璃从未有过的真实。
前面没日没夜跟着于严逸熟悉古道城政务的时候,一闲下来他就想见到顾云璃,要问她些什么。
之前听她说她去南洲是为金主卖命,他以为她迫不得已的,毕竟女子安于室,如不是生活所迫,该是没有人愿意抛头露面风里来雨里去的奔波的,她们期盼的更多是平静、安稳。就如凝妆楼里的那般女子,她们一边向现实低头,一边又不切实际地希望能够遇到良人带她们离开,从此免惊免扰。又如许多深陷内宅的女子,为了眼前表面平静安稳的生活,她们的韧性强得吓人。
但是听着她那些当小厮时候的趣事,他很清楚地看到她是不一样的,做这些事的时候她是真的开心的。
凌渊卿问:“既然那么累,为什么还会觉得开心?”
顾云璃笑,“因为能挣到钱啊。”
凌渊卿:“……”
从顾云璃的角度看过去,正好能看到青城山庄的马车停在不远处青城酒楼门口,纪玄扶了纪青城下车坐到轮椅上,纪青城一抬头就对上顾云璃的视线。
看来纪玄已经处理好北慕国那边的事情回来了。
虽然现在她已经不再是凝妆楼管事,但作为明面上的前任下属,顾云璃也不能失了礼,跟凌渊卿说了一声便走了过去。
“庄主。”顾云璃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我跟一个朋友在前面喝茶,见到您便过来打声招呼。“
纪青城顺着顾云璃的视线看到了坐在茅亭里凌渊卿,凌渊卿也抬头看向纪青城,互相点头致意。
这时接到小厮通知的陈掌柜已经手忙脚乱地迎了出来,讨好道:“庄主快快里面请,您的雅间已经让人收拾好了。”
看了眼陈掌柜,顾云璃接着对纪青城道:“我在凝妆楼这段时间多亏了您的照顾,不能再为山庄效力很是遗憾。后日我会启程前往南洲,您日理万机,我便不再特意上门拜别了。盼您以后身体康健,日进斗金。”说完又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纪青城点头,“嗯,这段时间也辛苦你了,一路顺风。”
然后纪玄便推着纪青城进了青城酒楼,陈掌柜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顾云璃也转身回了小茅亭。
“青城山庄的庄主?”凌渊卿问,他知道顾云璃之前做事的凝妆楼是青城山庄的产业,再结合之前听到的清楚山庄庄主不良于行的说法便猜到了刚刚的男人是谁。
“你认识?”
“之前不认识,但这几天跟于大人熟悉政务时他提到过很多次青城山庄,对这庄主难免会有些好奇,没想会在这儿见到。”
“嗯,他是个会勾起人好奇心的人。”顾云璃说。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不知不觉就到了晚饭的时间,来悦的客人开始慢慢多起来,小茅亭里面也开始有穿着粗布衣衫的汉子一甩衣摆坐下大快朵颐,“吧唧吧唧”的咀嚼吞咽声音清晰入耳。
凌渊卿微微拧了拧眉,房屋桌椅破旧尚可说是古朴自然,但从小学习的礼仪教养使得他很是不能接受这列粗鲁的行为。
“换个地方请你吃饭吧,就当是为你践行。”
“不劳你破费了”,顾云璃摇头笑,“家里婆婆肯定做好晚饭等我的,要是吃了晚饭回去少不了一顿排头。你是个很有趣的人,比我有趣,能在古道城遇到你更是趣事一桩。我们因酒始,以茶终,也算是风雅了。”
凌渊卿有些遗憾,又觉得理应如此,压下心里被钩子勾住般的异样感觉,端起粗瓷大碗,“那恭祝一路顺风,我们……有缘再会。”
“嗯,有缘再会。”顾云璃也端起茶碗与他碰了一下。
青城酒楼正对茅亭的雅间窗户半开着,里面的人正好能将两人的身影收入眼底。
饶是纪玄定性好,陪着纪青城眼观鼻鼻观心地坐了大下午也有些苦不堪言,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心里想要是纪文那个傻子在就好了。
“云璃姑娘……”好像聊得很开心。
“南洲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吗?”
好不容易想说点什么,却开口就被打断,纪玄有点懵,还是马上就正色答道:“与官府的关系已经打通,织布坊的生意正在步入正轨,药阁的纠纷也已经压下。”说着看了看纪青城的脸色,又接着道:“云璃姑娘过去后的一应事宜吴升也都安排妥当了,云璃姑娘只需收拾东西启程即可。”
“嗯。”纪青城点头。
目光转向对面的小茅亭,里面人来人往,早没了那道身影,但刚刚两人言笑晏晏的样子真的很刺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