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昭自回京撤职后,一直在府中“闭门思过”,思及赈灾钱粮毕竟是折在了自己手中,便自发捐出府中钱粮用以弥补。
宁帝颇感欣慰,念其将功赎罪,并未予以其他惩处。而太子一番亲巡抚民,尽显仁厚,尽得民意,在沈凌宇的协助下,灾区暴动渐渐平复。只是,宁帝派人查探哄抢一事,却并无所获。
而晨阳等人沿着秦伊提供的线索,在宁都城内外查探那日与于烈碰面之人,一个右手背上有一颗黑痣的中年商人。但一时并无消息,而那些带头哄抢的爪牙也如泥沙沉海,消失无踪。
这日,有人向凌王府送来一盒药丸。宁昭纳闷,他这好端端的又没病,谁会送他药呢?又为何送他药呢?
他拿起一颗药丸,仔细打量起来,忽然灵机一动,掰开为二,里面却什么也没有。他不大甘心,一一拿起药丸掰开,直到其中一颗露出一截折叠的小纸条来。
他打开纸条一看,不禁皱起了眉头,立刻吩咐备车,急匆匆地出了门。马车沿着浦水河畔而行,最后遥遥地停在了杏林堂前方。
这时,天色已暗,杏林堂里点起了灯烛,润黄的光亮透出屋子来,让人不禁好奇里面正发生着什么。
宁昭正注视着那里的动静,车帘却忽然被人掀开,一个身披斗篷的身影钻进了车里。
那人坐了下来,退去头上的风帽,露出略显苍白却温润如玉的面容,一身华彩难掩。正是子钰。
子钰朝宁昭拱了拱手,宁昭只看了他一眼,又继续看向外面。不一会儿,只见数名学徒从堂里走出,每人手中拿着一个药盒,像是要去哪里送药。
宁昭想起自己收到的药丸密信,瞬间便明白过来,转头看向子钰道:“这就是杏林堂的秘密?”
子钰点了点头。
“这就是他们隐秘的联络方式?”
“据我猜测,应是如此。”
宁昭想了想道:“一搜便知,若是人赃俱获,看他们怎么狡辩!”
子钰摇头,“那若是一无所获,或是那密信之中暗语隐晦,无法定罪呢?”
“至少能知道暗贼都有谁,他们究竟有何打算。”
子钰微微一笑道:“殿下,既是暗贼,那何必要打草惊蛇?我已安排了可靠之人,密切留意学馆动静。”
宁昭颔首,这位宁都第一公子比他沉稳。
“你所托之事,已有眉目,张放确实十分可疑。”
子钰温和的眼神闪过一丝精光,等着宁昭继续说下去。
“他是在如妃入宫后第二年入东宫当差的,当时如妃正得隆宠,父王将太子交给她抚养。如妃每日前往东宫照料,与张放常有接触。当时,太子年幼多病,如妃有时也会在东宫留寝,宫中对此有些微词,不过她正得宠得势,没人敢明说。第二年,如妃便生下了海灵。此间,母妃提到一件事情,颇耐人寻味。”
“哦?何事?”子钰心中隐隐有了几分猜测。
宁昭继续道:“母妃说,她记得太医诊断如妃身怀有孕一个多月,可在此之前的两个多月,如妃似乎就已经有些孕兆。不过,她身材一向丰满,似乎并不十分明显,而且那段时间父王因国事操劳,也并未过多留意后宫,所以此事母妃一直深有疑惑。”
子钰道:“这么说来,海灵公主应是早产。”
“不错,海灵确实早产。”宁昭点头道:“因为如妃摔了一跤。”
“摔了一跤?”
“嗯。你可知当时张放是如何进入东宫的?”
子钰眉头微蹙道:“难道是慕王?”
“不错。”宁昭点了点头,“慕王当时是太子太傅。”
子钰心里一沉,或许张放一开始便是慕王的人,是慕王安插在东宫的暗线!一个潜藏了数年的暗线!
“殿下,有一事还需要您相助。”
宁昭听到子钰这句话,不禁嗤笑一声,“本王如今身无半职,还有什么可帮你的?”
“事态至此,殿下真能袖手旁观?”
宁昭默不作声。
子钰继续道:“还请殿下将眼下的时局告诉沈将军。帝宫和主上的安危事关社稷,他身为禁军统领,地位举足轻重,还请他密切留意禁军内部动向,以防有变。”
“难道这就是于烈入京的目的?”宁昭大吃一惊,他竟忽略了禁军方面,既然慕王的势力能够深耕于东宫,那么禁军之中自然也难以避免。
子钰道:“如果当时没有查出私造兵器一事,只怕如今慕王已高坐太极殿之上。”
宁昭默然片刻,由衷道:“幸得何府,大宁国柱。”
子钰看向宁昭,目露讶然之色,这位一向对他有些敌意的皇子,竟能说出这番赞誉之言。
“不过,一事归一事,本王虽感激何府除奸救国,但不代表本王赞同何府所有作为。”
子钰没有回应,微微一笑。
“还有一句话要提醒你。接下来的情势,不是何老,更不是你我所能左右的,还是及早禀告父王为好。”
子钰赞同地点了点头,却听宁昭又道:“那日你救了伊妹,多谢。”
子钰一愣,他救了秦伊何须凌王来谢?是了,他们才是自己人,一时心绪翻涌,却又无可奈何,只是低叹了一声,默默下了车。
宁昭一语出口,自己也有些怔愣,抛开秦伊与谭震的关系,他似乎已将秦伊当作是他自己的人,一个不知何时已走入他心中又即将成为他枕畔相伴之人。
想到这里,宁昭对正要赶车的贺元道:“派人暗中保护秦太医父女,上次的事情,不可再有下次!”
秦伊伤寒病愈回到学堂时,那场噩梦般的遭遇已过去了半个月。
尽管她表面看起来和以前没什么两样,依然和众人欢笑晏晏,不过霏茉却隐隐有种感觉,眼前的师妹似乎不再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了。
宫中又有消息传出,宁帝有意成就并蒂花,这自然是皆大欢喜的结局。不过,霏茉却发觉师妹秦伊反应冷淡,或淡淡一笑,或改换话题,似乎此事完全与己无关。每当秦伊转身时,霏茉竟想象着她转过身去的脸庞会露出落寞与伤感的神情。
这日,宁帝召见。秦伊随秦越入宫,看着宏伟的宫殿,心绪复杂难平。当年,谭氏的英豪们也从这里走过,谈笑风生,赫赫威武。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留下了他们精忠报国的志向与热忱!寒风吹过,她似乎嗅到了铠甲的味道,带着丝丝鲜血的腥气,眼眶不禁一阵湿润。
忽然,她发现走在前面的秦越不知何时转过身来,正疑惑地望着她。
“爹,怎么了?”秦伊笑道。
“又开小差,快跟上。”秦越说着,眼神却直盯着秦伊的眼睛。
秦伊快走几步,一边揉着眼睛抱怨道:“这风吹得眼睛生疼。”
秦越皱了皱眉头,叮嘱道:“待会儿,殿前可不能失了仪态。”
秦伊点了点头,深深叹了一声,用帕子将眼泪擦干。
宁帝一向体质薄弱,近日又染了风寒,身子愈发瘦弱。秦越诊了脉,开了方。宁帝问他:“秦太医,听闻卫帝以举国之力寻求长生不老之术,这世上当真可有此术?”
秦越道:“生老病死,乃是常理,无人可逃。”
“那或许有呢?秦太医就一点也不感兴趣?”
秦越坚定道:“臣是医,不是神,可治病,不可逆命。”
宁帝笑了起来,“也就你敢这么同孤直言。”忽又神情黯淡下来,叹了一声道:“长生之术,多少帝王的美梦啊!”说着,摇头笑道:“不过,孤还没有病糊涂老糊涂,以高祖开国之能,真龙之命,都逃不过生死常理,孤又怎么逃得过呢?”
秦越看着满面病容的帝王,劝慰道:“主上不要多虑,眼下需安心静养。臣虽不能逆命,但至少还能保命。”
宁帝点头笑道:“有你在,孤就安心多了。孤总想着赏赐你些什么,可你又不重名利。不如,让孤为伊妹赐一桩婚事,如何?”
秦越拱手道:“谢主上厚爱,赐婚实不敢当。”
“这有什么不敢当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伊妹也到了适嫁的年纪,孤和淑媛都十分喜欢她,有意选她做儿媳。”说着,宁帝看向秦伊,温和笑问:“伊妹?你可愿嫁给凌王?”
秦伊看着眼前的帝王,心中充满了恨意。为了包庇弟弟,为了皇室安定,宁帝竟无视谭氏沉冤十载!即便如今慕王因谋反被黜,宁帝也不愿彻查旧案,为忠骨平反!人,生而平等,皆有生老病死。人,生而又不平等,在皇室的安定面前,她满门忠烈就如蝼蚁一般轻贱!这是什么世道与天理!
“伊妹,主上问你话呢!”秦越的提醒令秦伊回过神来。
秦伊咬了咬牙,俯身拜道:“谢主上隆恩,臣女不愿。”
宁帝吃了一惊,尴尬地笑道:“可是因为李家之女?这你放心,她虽为正妃,但除了这个名衔之外,与你不分上下,有孤和淑媛为你撑腰,没人敢欺负你!”
“主上误会了,臣女从未想要嫁给凌王殿下。”
“这,你们不是情投意合吗?”宁帝一头雾水。
“臣女自知身份,对凌王殿下只有敬意,从不敢逾矩高攀。”
“哦,原来如此。”宁帝松了口气,这样倒也好,他就不必左右为难了。
“那你可有中意之人?这宁都城里的世家子弟,任你挑选,只要你看上哪个,孤立刻为你赐婚。”
秦伊犹豫了一瞬,摇了摇头。
一旁的秦越却道:“主上,伊妹还小,如今还有学业在身,臣有意再留她几年,将医术传与她。”
宁帝点头道:“既然如此,孤也不勉强。不过秦太医,孤要提醒你,医术固然重要,但也莫要因此耽误了女儿的终身大事。这道赐婚的旨意,孤先为你们留着,什么时候想好了,就告诉孤,孤来为你们做主。”
父女二人叩谢隆恩,告退而出。正值午时,冬日融融,耀眼的日光斜刺而来。秦伊心里却仍停在那日的风雪中,如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切一如往日,那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