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王府,在宁都百姓的心中,曾经堪比一座富丽堂皇的小皇宫。然而,这座曾经无上辉煌的王府,如今却是人去府空败落荒然。
宁帝下令,将慕王除去皇籍,贬为庶民,没收财产,流放边远的越州。慕王临行前,要求见宁帝一面。宁帝终是不忍,在西殿面见了他。这也是自谋反败露后,兄弟二人第一次见面。
沉重的脚步声传来,宁帝半坐在病榻上抬头望去,只见曾经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慕王,双手带着镣铐,神情低沉,面容灰槁,眼中满布血丝,整个人看来狼狈又憔悴,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几岁。倒是换了一身新衣,想来是特地为面圣而换。
宁帝心中酸楚,毕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手足,毕竟是曾经并肩而战同仇敌忾的兄弟,没想到会有今日之局面。
慕王跪下行了礼,连动作都是那样迟钝缓慢,丝毫没了往日的干练迅猛。
“臣弟特来向皇兄辞行,此去一别,再难相见,望皇兄保重龙体。”
宁帝百感交集,却故作冷漠道:“你就没什么话要对孤说吗?”
慕王嗫嚅着干裂的双唇,半晌方道:“臣弟悔之晚矣,多说还有什么用呢?谢皇兄不杀之恩,谢皇兄留我妻儿一命。”
宁帝冷哼一声,“后悔?如果事情没有败露,你还会后悔吗?孤一直想不通,孤哪里待你不好,你究竟为何要反?”
慕王红着眼睛道:“皇兄继位二十余载,也是血雨腥风里闯过来的,难道还不明白吗?这皇宫有毒,权位有毒,凡是身在其中之人都会中毒,六亲不认,心狂成魔,再也不复原来的模样。”
宁帝怆然无语,想起自登基以来的风风雨雨,想起见过的那些善变的嘴脸和扭曲的人心,就连自己不也是双手沾满了血腥与罪恶吗?
最是无情帝王家!他一直以此话为戒,以前朝覆灭为鉴,力图兄友弟恭友好皇室,没想到还是敌不过权力的诱惑。
宁帝叹了一声,事已至此,他还能说些什么?他贵为一国之君,掌控千万人的生死,但终究还是把握不了人心,人心比生死更难把握,他感到精疲力尽,身心疲惫。
“皇兄保重,再见——无期。”慕王眼含着泪水叩下最后一首,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转身缓缓地走了出去。
宁帝望着他萧索的背影,怅然若失。
“皇兄,欧阳夏商和谢敏那两个老匹夫你不用怕!我昨日故意溅了他们一脸墨汁!”
“皇兄,不要不开心了,园子里的花都开了,我们斗鸟去!”
“皇兄,我没事,皮肉伤罢了,鲁平那个老秃驴打不死我!”
“皇兄,豫州徐州衮州雍州等十一州已尽在掌握,一旦我们动手,他们随时响应!”
“是时候了,皇兄下令吧,废了那三个老匹夫!皇兄放心,就算是有一死,我也会挡在皇兄身前!”
……
宁帝平躺下来,翻了个身,悄悄拭去眼角的泪水。
次日一早,押送慕王的队伍启程南下。由于慕王一向飞扬跋扈,为非作歹,树敌无数,宁帝特地派了五百精兵护送,更是快马传令沿途各州郡县相为照应。如此,也算是尽了最后一点兄弟情谊。
未时刚过,宁昭的马车出了宫,在城中一阵兜转之后来到兰园。这时,谭震与晨阳正在商议半路刺杀慕王一事,不想被宁昭撞个正着。
“阿震,你决定了?”宁昭问道。
谭震坚定地点了点头,“殿下,此事与你无关,你权当不知。”
宁昭道:“我身边几个得力的侍卫伤重未愈,不过,我暗中联络的三十余位谭氏旧部,倒是可以信任。另外,晨阳你有没有江湖上的朋友可以引荐?杀手也行,不论价钱,只要诚信!”
谭震惊愕地望着宁昭,“殿下,你……不必插手,你们毕竟是叔侄。”
宁昭一手拍在他肩上,“我们还是兄弟呢!我不能看着你们两个去送死!慕王之罪天地不容,我答应过你会为谭府报仇,既然王法办不了他,那就让我们亲自动手吧!”
“殿下!”
“不必多说,你心既定,我意亦决!不管能不能报得了仇,我都希望你们平安归来!”
与宁昭和谭震的严肃神情不同,晨阳却是一派轻松,双手揽在二人肩膀上,笑着道:“殿下放心,就是从天上飞,从土里钻,我也将他安然带回!”
宁昭白了他一眼,“你倒是先钻来瞧瞧?”
晨阳不答,哈哈笑了起来。
宁昭又问谭震道:“上次秦大夫与伊妹在,也不便细问。伊妹的身份,确认了吗?”
谭震点了点头,“据秦大夫所说,她确实是八妹。当时,她和七婶被追兵追捕,半路上,七婶趁机将她推出马车,摔下了山坡,后被秦大夫所救,认为义女。”
“她就是谭伊?”
“不错。除了那半块明月珏,秦大夫手中还有她少时贴身的一方绢帕,上面绣着伊字,因此为她取名秦伊。”
“既然她就是谭伊,那为何不记得你?”
“当时她头部受了重伤,秦大夫使尽毕生所学才救回她一命,她醒来后,就失忆了。”
“原来如此。你打算什么时候与她相认?”
谭震无奈地摇了摇头,“还是不认的好,如今这样挺好。就算我出了事,她也能全身而退。有秦大夫照顾她,我放心。”
“我明白你的苦心。我这就回去安排,等我消息。”宁昭告辞离去,又在街上兜转了一圈,这才转向回宫。不想,刚到宫门口,却遇见了子钰。
子钰道:“殿下能否借一步说话?”
宁昭沉着脸,一声不吭地下了车,二人走到一处墙角。
子钰看着宁昭的脸色,知他对自己很是反感,嘴角微微笑了笑,道:“大父有一句话,让我提醒殿下。”
宁昭未语,只是盯着子钰。
子钰继续道:“殿下的朋友在宁都住了数日,也该离去了。如今,风波弗平,不宜再起浪涛,猛虎虽困,但王师难敌,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好。”
宁昭双眼一瞪,冷声道:“你什么意思?”
子钰道:“殿下是聪明人,不可因一时义气而逞莽勇,更何况主上早有准备。”顿了顿,又道:“还有,子钰想提醒殿下,不要将秦大夫父女卷入其中,他们承受不起。话已带到,望殿下三思。”说罢,子钰拱手为礼,转身而去。
宁昭压根不打算将子钰的话三思而虑,不过,他心中却因此而更起戒备。对慕王一事,何府未卜先知,如今不仅知道谭震的存在,还与秦大夫父女走得颇近。何府究竟还知道些什么?究竟是敌是友?
怀着疑问,宁昭回了宫,一边让贺元暗中联络谭氏旧部,一边安排秦越父女离京。他打算将二人送到东海郡,那里生活富饶,不受战乱所扰,而且海运便利,易于脱身。
秦越也觉得甚好,便向太子辞行。这时,小皇孙的病情日趋痊愈,太子没有理由强留,以重金厚禄相诱,秦越却不为所动,父女二人去意已决。太子无奈,只好答应放行。
得知秦越父女要离去,之焕特地在食破天摆宴饯行。秦越和刘墨等几个长辈都没有出席,只是几个小辈在一起热闹。霏茉和秦伊很是不舍,二人十分失落,子灏和之焕也是郁郁寡欢。
子钰却在一旁笑道:“流连徘徊的乃是家雀,雄鹰总是要振翅高飞的。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我们大家还是祝秦大夫与伊妹一路平安吧。”
几人这才愁容转淡,复言谈笑。
就当秦越父女即将启程时,一个突来的消息炸翻了大宁都城!大卫得知慕王一事后,趁机兴兵,十五万精兵南下而来,现已攻取衮州东平郡、鲁郡、高平郡,直逼徐州彭城。而此时驻守彭城的新任大宁三军统帅兼徐衮二州刺史的洛王宁德鸿,却弃城而逃。只有彭城太守张韬带着全城军民浴血奋战,勉力支撑,眼看失守在即。一时间,徐衮二州大乱,人心惶惶。
消息传到西殿,宁帝一口心头怒血上涌,差点儿没憋死。
“混账!哪有三军统帅两州刺史自己先逃命的!”
潘淑妃立刻拍背顺气,一边劝道:“主上息怒,身体要紧。洛王临战经验不足,事情又来得突然,一时无措也是情有可原。”
宁帝摇头道:“既受得宗室的荣耀与富贵,就要担得起应有的重担与责任!”
太子道:“父王,眼下应先以解决战事为重。”
“那太子以为该如何应对?”
“我朝多年未战,如今动荡方平,骁将短缺,自去年北部西北部又干旱无雨,颗粒无收,依儿臣之见,不宜再兴兵事,应以议和为上。”
“议和?”宁帝有些犹豫,看向何老尚书道:“何老有何意见?”
何老尚书道:“太子的顾虑不无道理。不过,我朝虽年久未战,大卫也年久未战。再者,这两年,南方雨量充沛,农作丰收,足以调补北方之灾。只是这领兵之将,确实有待商酌。”
宁帝又看向何老尚书身边一人,问道:“颜大人有何意见?”
兵部尚书颜亮道:“回主上,何老所言极是,眼下最缺的乃是领军大将。”顿了顿,语气陡然没了底气,“臣一时,一时也想不出合适的人选来。”
他话一说罢,宁帝太子与几位重臣都沉默不语。众人都知,当年何长清率领谭氏旧部重挫卫军,险些动摇大卫国本。这些年来,慕王身担大将军一职,杀伐果断,雷霆手段,倒也震慑住了大卫,未曾有过大的兴兵。可如今慕王及其党羽既倒,又哪里来的可派之将呢?
宁帝捂着口鼻一阵急声咳嗽,血随气逆,只觉口中一股腥甜,摊开手掌一看,只见一片刺目的猩红。
“父王!”
“主上!”
潘淑妃急忙递上绢帕,一边轻柔地拍抚着。
宁帝神情疲惫道:“太子,你即刻起草休战文书,着手议和事宜,看卫军如何反应再作应对。”
“是,儿臣这就去办,还请父王宽心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