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摩耶和以一碗鸡粪炒米治愈怪病,对于九泉山附近的村民而言,这位异域高僧显然是个神奇的存在。他能以各种奇思妙招不药而治各种疑难杂症,而事后粗浅易懂的解释又总能让人恍然大悟。
短短时日,那摩耶和便成了四里八乡人人称道的“医佛”。还有人将其称为“佛手”,与当今三大名医秦越、林谦和、刘墨并称为“神手四医”。
“佛手”之名远播,慕名前来求医或是看热闹的人潮竟然踏破了波若寺的百年门槛。寺里每日人山人海,香火缭绕,耗费颇多,乐慈大师赶紧派了弟子普慧入城采买。
这日一早,普慧带着小师弟普觉一起下了山,从农家借了一头歪轱辘的驴车,吱呀吱呀摇摇晃晃地前往宁都城里赶集。
一起同行的还有秦伊。秦伊此次入城,一来是想回去看看秦越等人是否安好,二来是想向秦越引见那摩耶和。
那摩耶和虽为僧人,但与秦越刘墨等人的那些正统的行医治病法则相比,其行医风格颇有些“歪门邪道”的意味。那些村民称他为“医佛”,秦伊对此不以为然,深觉得应该称其“医怪”才是。然而又对他佩服得是五体投地,只因他那些怪招总是屡显奇效。此等怪才,她爹肯定高兴结识。
其实,她心里还有一个说不出的目的,那就是希望那摩耶和能够前去何府为子钰治病。虽然那摩耶和直言对先天心疾爱莫能助,但秦伊心里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即便是抛开往日的情谊,她身为医者,也不能眼看着子钰受心疾折磨而无动于衷。
然而,她也隐隐有些不安,如果兄长谭震知道了,会不会责怪她忘了家仇?忘了母亲是如何在何大郎主的追捕下坠崖身亡的?
沉思中,听得普觉问道:“姐姐,宁都城里是什么样子的?”小和尚对第一次入城兴奋不已。
“宁都,是大宁最繁华的地方。”秦伊笑着说道,思绪却回到了两年前的那个七夕。
那时,她对宁都充满了憧憬,也像普觉一样问过她爹,她爹就是这么回答的。然而,就在那最繁华的地方,开启了她意想不到的人生。
如果缘分只停留在那时,他只是一个心疾发作的病弱公子,他只是一个不近人情孤傲冷漠的富贵公子,他只是一个逃避追捕的陌生刺客,而她,只是一个寻常的医家女,随父祭祖后便离京而去,他们彼此擦肩而过,各自踏上自己的天涯。
如果真的是这样,是不是就没有了后面的那些恩怨情仇?可即便是这样,那些过往的恩怨就当真不存在了吗?
秦伊默默地长叹一声,虽不知该如何理清这些恩怨,但逃避不是解决之道,只能以坦然的心态去面对,面对那些忘不掉的人,面对那些躲不开的事。
驴车一路摇晃得厉害,所幸歪斜的车轱辘依然坚挺,速度也不算慢,午后不久便入了城。
秦伊被晃得头晕眼花,浑身难受,再不愿在驴车上多待一刻,执意在街边下了车,打算自己走回学馆。
普觉看着她晕头转向的背影,不大放心道:“姐姐,还是让我和师兄送你吧。”
秦伊转过头,笑着挥了挥手:“我认得路,一直朝北走就到学馆了。”
普慧目瞪口呆道:“伊妹啊,那是南啊。”
“南?哦哦,这边是北,我朝这边走。”
普慧和普觉互望一眼,颇感无语。
告别了普慧和普觉,秦伊快步地走着。眼前是宽阔的街道,林立的店肆,人群熙攘,车水马龙,宁都城依然繁华如昔。
路过盐市、太社、太庙,接着便是各司府衙,往常这里甚是寂静,少有闲杂之人来往。然而今日却在街道一侧排起了长长的队伍,也不知是什么日子,这些人是在做些什么?再一打量,皆是些青壮男丁。
听得一高个子少年对身后一人道:“你这三寸矮萝卜来凑什么热闹?那卫国地处北方,个个人高马大,就你这样才到人家肚脐,还怎么打仗?也就只够给人挠痒痒的!”
他身后那矮个子少年脸色一板,又羞又恼地反驳道:“你见过卫国人吗?像你这么说,那卫国人岂不是有屋顶那样高?吹牛吧你!”
“不吹牛也比你高!”
“哼,你就是吹牛!”
秦伊心里一阵惊讶,卫国?难道卫国又来犯境?忙一打听才知,卫国在边境重镇屯兵十万,虎视眈眈大宁青州府,却并不进攻,不知意欲何为。为了以防万一,宁帝下令兵部即刻征兵募医,以备不时之需。
募医?秦伊心里忽然涌起一个念头,便迫不及待地往前跑去。
此时,征兵司的大门外,左右各摆着一张书案,旁边各自张贴着一张榜文,左边写着一个大大的“兵”字,右边则写着一个大大的“医”字。那左边征兵的队伍一眼看不到尾,右边的队伍却寥寥无人,很是冷清。
秦伊走向右边的队伍,排在最末一位。她前面一人回过头来看了看她,立刻惊讶道:“姑娘,这里是征兵司,不是绣坊排队买布。”
“我知道,我就是来应征的。”
“应征?我没听错吧?姑娘,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是要随军上战场的。”
秦伊重重地点了点头,“嗯,我就是要随军上战场。”
那人听罢,瞠目结舌,下巴都要掉了下来。二人的谈话引来前面几人窃窃私语,就连左侧队伍的应征者也都纷纷好奇地看了过来。
“怎么了?”
“那里有个姑娘要应征。”
“这姑娘莫不是脑子不大好使,还以为这里在卖大饼吧?”
“历朝历代,还从来没有女子来应征的?”
秦伊听着耳边的议论,心里不免有些忐忑,世俗的观念根深蒂固,女子从医本就比男子少,更遑论成为军医的。迄今为止,多少太医校尉、太医司马皆是出自须眉,师伯刘墨就是其中一个,但是还从未听过有女军医的。
可是,从军是她最好的归宿,让她觉得离谭氏祖辈们更近一些。心里的念头一旦生根,便迅速发芽,再难消除。
眼看就要到自己了,秦伊在心里盘算着怎么应付即将面临的问话。却不料,那征医官只是扫了她一眼,就扯开嗓子叫道“下一位!”
秦伊忙道:“大人,我还没登记呢。”
征医官挥了挥手,“姑娘请回吧,念你年少,我就不计较你扰乱秩序之过了。”
“大人,我真的是来应征的。”
征医官严肃道:“姑娘可知军医为何?这不是简单的行医治病,而是要随男儿们浴血沙场。姑娘请先自问,如何能够承受风餐露宿迎风冒雨之苦,如何能够承受跋山涉水颠沛辗转之累,如何能够不拖累大军又保他们身强体壮?”
“我不怕吃苦。”
“这不是你能不能吃苦的问题,而是这苦你根本就无法承受。姑娘若是热心医道,不妨去学馆一试,倘若学有所成,他日征为太医署医女,也是大有可为的。”
征医官所言十分恳切,从古至今还没有女子从事军医的先例。秦伊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站在案前不肯离去。
征医官再次劝道:“姑娘,请回吧。”
秦伊无奈,只得郁闷地转身,刚走出几步却听左侧队伍传来一阵叫嚷,“放开我!放开我!我哪里不符合要求了,凭什么不让我从军?今天你们若是不招了我,我就天天坐在你们征兵司门口!”
秦伊惊讶地望着那被两名高大的侍卫架起的少年,就如一只瘦弱的鸡仔,心里顿生一股好笑的怜悯。
“徐小公子?”
“哎,伊妹啊!”徐津惊喜道,奈何正被人架着,颇显狼狈。
“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徐津不耐烦地踢着脚。
侍卫们无奈,只得将他放到一边,拱手拜道:“公子得罪了。公子还是请回吧,别再为难我们了。”说罢,转身就要走。
徐津不依,作势就要去抓人家胳膊,“嘿!你给我说清楚,到底是谁为难谁?”
秦伊将他拦了下来,“好啦,你没看见他两人都快被你折磨哭了吗?”
徐津揉了揉鼻子,哼了一声,“谁让他们不准我从军来着?”
“你要从军?”
“嗯!嘿,伊妹,你那什么表情?连你也笑话我?算了算了,也不多你一个,想笑就笑吧。”徐津摆了摆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秦伊笑问道:“怎么忽然要从军了?富贵日子过得无趣,想要体验一下军旅生活?”
徐津白了她一眼,没好气道:“在你们眼里,我就只是个会吃喝拉撒的纨绔?”说着,神情有些落寞,“我总不能一辈子都依靠徐府。我爹因为凌王求情,惹怒了主上,如今被革职在家,大母又重病不起……如果有一天徐府真的倒了,我就什么都不是了。”
“你说什么?凌王殿下怎么了?”秦伊一把抓住他衣袖,焦急地问道。
徐津沮丧道:“伊妹,这几日你都去哪儿了?凌王殿下因与逆党同谋,意图不轨,昨日刚刚被流放至西北苦寒之地。”
“什么?凌王怎么可能意图不轨?那些逆党呢,可曾抓住?”
“还没有,不过朝廷正在四处通缉。”徐津同情地看着秦伊,知道她是担心谭震的安危,虽然他对谭震没什么好感,却对谭氏的遭遇深感惋惜。
“朝廷怎么会知道他们?究竟是谁走漏了风声?”
面对秦伊的疑问,徐津慌忙摆手道:“我对天发誓,绝对不是我!而且我也不相信凌王会有不轨之心。”
徐津空有长公主之孙的身份,却什么都做不了,什么也帮不了。皇命之下,连他爹都难自保,他又能做些什么呢?这让他感到深深的恐慌,他不能在纨绔的道路上继续走下去了。于是,他才决定来从军。可是,正因为他是长公主的宝贝孙子,宁都城里出了名的“霸王”,所以人家根本不敢收他,这让他很是无奈与气闷。
“那我爹呢?我爹怎么样了?”秦伊又问道。
“你放心,秦太医倒是无碍。”
“不行,我得先回学馆看看。”秦伊说罢,转身焦急地跑开。
徐津在她身后问道:“伊妹,还没问你来这里做什么呢?”
“我要从军!”秦伊的声音从远处飘来。
“你要从军?你这是唱戏不看曲谱,比我还离谱啊!”徐津摇了摇头,转身继续走向征兵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