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丁公子头戴玉冠,身着一袭锦绣朝服。虽然他正值年少,但因气质冷峻,倒也不显违和,反倒更显从容周正,气宇轩昂。
他此次入宫,既是为了姑母长公主的寿辰,也是因为之前他上的那道折子。
他明白,那道折子,必定会让他这个三皇子凌王殿下树敌无数。但是,有些话他不能不说,有些事他也不能不做。这不仅是因为他身为皇子身为朝臣的职责所在,更是因为他只想做他自己。
他就是,宁昭。
宁昭从窗中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何府,摇了摇头,对晨阳道:“先入宫。”
“嗯。”晨阳应了一声,转过身去,猛地一甩马鞭。马车飞快地驶过了何府,向着宫城奔去。
宫城内,太极殿西侧殿中,虽然今日天气不佳,但大宁皇帝却是难得的好兴致。他此时正在作画,侍奉在侧的是宠妃潘淑妃和大监莫临这两个最为亲近之人。
后日,便是长姐会稽长公主的寿辰,宁帝想亲自作一幅松鹤游仙图作为寿礼,献给他最尊敬的长姐。这幅画,他足足花费了三个月的时间才大功告成,他自己看着很是满意,再加上潘淑妃和莫临等人在一旁称赞有加,更加使得龙心大悦。
“哈哈,真是有些年头没有作画了。怎么样?孤也算是‘宝刀未老’吧?”宁帝颇为自信地笑道。
“主上这是说笑呢。”潘淑妃媚眼一转,娇嗔道:“主上师出先帝,先帝的画技可是公认的天下第一。正所谓名师出高徒,主上的画技足可称得上是当今天下无双呢!”
“嗯嗯,无双,无双!”莫临在一旁连声附和道。
“哈哈,哈哈哈!孤就爱听爱妃说话!”宁帝大笑起来,宠溺地看着潘淑妃。
笑语晏晏中,内侍来报凌王殿下入宫求见。
宁帝脸色一沉,瞬间没了兴致,随手将画笔投入瓷莲笔筒中,冷声道:“让他进来。”
潘淑妃见状,立刻知趣地告退而出,刚走到殿门处,却迎面就遇见了宁昭。
宁昭躬身行礼,潘淑妃瞟了他一眼,不禁猛地一惊。这个原本她瞧不上眼的少年,如今竟是这般人中龙凤,那勃勃的英姿和威武之气,竟是太子和彦王等众多养尊处优的皇子都比不得的!
潘淑妃掩下心头的震惊,微笑地颔了颔首,莲步轻摇而去。
宁昭则走入殿中,恭敬地行了跪礼,“儿臣拜见父王。”
宁帝却没让他起身,阴沉着面容,拿起龙案上的一份折子,问道:“写这个作什么?好玩的?”天子的威仪与雄浑的声音,给人一种紧窒的压迫感。
宁帝因身体不好,一直以来都尽量宁心静气,少有动怒。可见他此时的模样,侍奉日久的莫临却知道这是盛怒在即,不禁抬眼悄悄看了过去,为跪在地上的那位不受宠的三皇子捏了一把冷汗。
“回禀父王。”宁昭拱手拜道,“儿臣并非胡闹,儿臣知道,这是呈给天子的奏章,容不得丝毫轻忽。”
他话音刚落,只听“砰”的一声,宁帝一掌重重地拍在了龙案上。
莫临吓得猛一哆嗦,悄眼看向龙案上的那只手,想着那样巨大的掌力,必是震得掌心剧痛。
却听宁帝斥责道:“还敢顶嘴?这就是你这几年的长进吗?你的长史是怎么教你君臣之道的?你的母妃又是怎么教你尊卑礼仪的?”
宁昭面无惧色,脊背笔挺地跪着道:“回禀父王。儿臣一直恪守臣道,谨守礼仪。儿臣身为大宁臣子,向朝廷揭发贪腐暴行,本是职责所在。”
“混账!好一个职责所在!”宁帝猛一挥袖,将手中的奏折一扬,精准地砸在宁昭的额角上,转瞬又跌落在了地上。
宁昭低头看着那本满载民怨的奏折,心中愤懑骤起,暗自捏紧了拳头。
宁帝一手指着宁昭,横眉怒瞪道:“你看看你的兄弟中,有几人状告自己的亲叔叔?有几人要将自己的亲叔叔置于死地?你小小年纪,六亲不认,日后是不是也会弹劾孤这个皇帝?”
“儿臣不敢。”
“不敢?你的手可够长的,一个南豫州刺史,竟管到这宁都来了!宁都自有丹阳尹管辖,丹阳尹身后还有孤坐镇,你是不放心丹阳尹,还是不放心孤?”
“儿臣不敢。”
“不敢?你都敢上折子要求处斩自己的亲叔叔,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宁昭垂首不语,似乎此时他说什么都是错。
宁帝越看他不肯认错的倔强模样,便越是来气,连连拍着龙案道:“你是哑巴了?还是聋了?还是听不懂人话?回话!”
“儿臣……无话可说。”
宁昭克制着满腔的愤怒与委屈,这让他说什么呢?宁帝一向不喜欢他这个儿子,却对皇弟慕王是偏爱有加。他知道,因前朝国灭祸起宗室自残,所以宁帝一向最忌讳宗室不和。他也知道,宁帝最在乎的,不是慕王是否贪赃枉法,而是兄弟阋墙,手足相残。
“无话可说?”宁帝冷笑一声。
看着跪在眼前的宁昭,宁帝自问,为何就不喜欢这个儿子呢?如果幼时的宁昭不是那样桀骜倔强,如果他不是因此而委派谭三郎出任宁昭的长史,以严师训化顽徒,如果当年的谭氏血案没有发生,那么,他们父子二人还会有今日这样的隔阂吗?
他知道这个儿子个性分明,认准的事情绝不会认错,像这样无话可说,大概就是这个儿子最大的让步了。这么一想,怒气便消了几分,冷声警告道:“以后你管好自己就行了,少管他人闲事。”
宁昭面无表情,叩首行礼:“儿臣遵命。”
“退下吧!”宁帝摆了摆手,转过身去,似乎不愿多看这个儿子一眼。
宁昭起身走出西殿,站在殿外的台阶上,望着倾盆暴雨下的宫城,不禁长叹一声。上纵下贪,法纪败坏,奸佞当道,忠臣蒙冤,他似乎看到了大宁国将不国的那一天,心中既是悲叹,又满是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