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闯入的侍卫,伴随着此起彼伏的犬吠,打破了九泉村夜幕下的宁静。东宫侍卫副统领李越正奉命挨家挨户地搜查,这座村子有数十户人家,呈带状分布,不大规整,他事先已令人封住东西两个出入口,打算来个瓮中捉鳖,如果那刺客在里面的话。
刚搜到第十三家,一辆马车停在了身旁。李越认得那驾车之人乃是何大公子的随从,便问道:“车里可是何大公子?”
尹风道:“我家公子心疾发作,还请告知吴大夫家怎么走。”说着,撩起了车帘。
李越探头一望,只见子钰无力地靠在车壁上,皱着眉头,双手捂着胸口,看似十分危急。李越不敢怠慢,忙让村民告知了具体方位。
“多谢!”尹风扬起长鞭,向村西方向奔去。
李越望着远去的马车,摇了摇头,这何府长孙出身虽好,却是个病秧子,可见这命太薄,享不起这个福。
尹风驾着马车在一户农家前停了下来,这农家门口挂着一张布幡,上写“吴医”二字,便是那吴大夫的家了。尹风跳下车,敲开门扉,将子钰扶了进去。吴大夫得知是何府的公子,战战兢兢地诊着脉,生怕有丝毫闪失。
尹风向子钰使了个眼色,偷偷溜了出来,沿着右侧小路而行,寻到一户门前停着马车的人家,左右看了看,快步走了进去。西边屋子里的灯还亮着,里面的人忽然开门而出,与他撞个正着,那人戒备地问他是谁。尹风掏出一物,示于那人。
晨阳望着尹风手中之物,不禁纳闷这东西怎么到了他的手中,又见他有些眼熟,想起是子钰的随从。
尹风向门里探头一看,见屋里还有两人,一卧一站,便说道:“秦姑娘托我传话,太子遇刺,侍卫们正在村子里搜查,三位快走。”
丁公子闻声走了出来,晨阳看着丁公子道:“难怪忽然鸡鸣狗叫的。”他们方才已发现异常,正要出来探查,就遇见了尹风。
丁公子接过尹风手中的玉珏,看了看,说道:“凭这个就让我们信你?”
尹风立即指向榻上的谭震道:“秦姑娘说,今日用排脓散和排脓汤救治了那位公子,眼下她无法亲自前来,只能托我家公子转告。”说着,向身后望了望,忙催道:“三位快走,再晚就来不及了!”
丁公子与晨阳互望一眼,觉得他言辞恳切,不像说谎,便彼此点了点头,转身进屋扶起谭震,却听尹风道:“出路已被封锁,带着他你们谁也走不了,将他交给我,我家公子会带他出去。”
“不行!”丁公子与晨阳异口同声道。
“我家公子说,秦姑娘救过他一命,此次乃是还秦姑娘的人情。二位就算信不过我家公子,也该相信秦姑娘!”尹风话音刚落,外面又响起一阵犬吠,听着声音似乎比方才更近了一些。
“我相信,我跟他走。”谭震虚弱道。
丁公子瞪着眼道:“胡闹!我们怎么可能丢下你?”
“带着我,大家谁也走不了,你们是想让我愧疚死吗?我相信秦姑娘,她深知我们的处境,所托之人必是信得过的人。”
丁公子与晨阳互相交换了个眼神,而后森冷地盯着尹风,威胁道:“他若有一丝差池,我们绝不会放过何子钰!”
明月中天,李越刚刚又搜完一户人家,一无所获,他在想刺客会不会已经逃远,换作是他,就算是受了伤也不会冒险躲在这村子里。正要前往下一家,却见一个少年惊慌跑来,说是他家中有三个借宿之人,行迹可疑,其中一个还受了伤。李越一听,立刻带人前往,远远地就见前方有人影在逃,那人影一晃,没入了通往村西出口的夜色中。李越一惊,当即提起精神,下令追捕而去。
待一行侍卫呼啸而去,尹风扶着谭震从暗处走了出来,方牧则跑在前头放哨探路。三人来到吴大夫门前,尹风将谭震扶上了马车,刚要开口叮嘱方牧,却听方牧道:“公子放心吧,我不会出卖伊姐姐要救的人。”说罢,转身跑开了。
尹风看着他的背影笑了笑,这小子还挺仗义,又转身进了屋,见吴大夫刚刚起针,正交给子钰一瓶药丸,交待服用事宜。尹风朝子钰点了点头,子钰暗暗松了口气,二人谢别出屋,上了马车,向村东而去。
村东口的侍卫已听说刺客现身西逃,压根儿未想到这是调虎离山之计,更况且又是何大公子的车,所以未行检查,直接放行。马车就这样畅通无阻地驶出了九泉村。
急驶的车上,子钰望着虚弱的谭震,见他虽身受重伤,却是一身傲骨铮铮,眼神依然凌厉如锋,好一个铁血男儿!那日,就是他刺杀的慕王,搅乱了宁都的风云,动摇了数年来看似平静的朝堂制衡。
谭震也紧紧地盯着子钰,眼中带着仇恨道:“何大公子莫不是改变主意了?若是将我交给朝廷,何府可是立了一件大功!”
子钰摇头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岂能言而无信?”顿了顿,又问:“你究竟是什么人,与谭三郎有何关系?”
谭震脸色一沉,神色戒备。
子钰正要开口再问,却见马车停了下来,又听尹风在车外道:“公子,到了。”
子钰下了车,见车旁站着两人,皆以黑巾蒙面,从体形来看,一个年纪轻轻,另一个是位少年。那少年玉身长立,一身冷傲之气,格外引人注意。忽然间,子钰的心中闪过一个人影。
“多谢何大公子出手相救。”晨阳抱拳谢道。
子钰回礼:“我也是欠人恩情,受人之托。”说着,看向一旁的丁公子,“这位公子气宇不凡,极像在下的一位朋友。”
丁公子望着子钰,却不说话。
晨阳接过话道:“何大公子是想借此探听我们的身份,好一网打尽,还是想拖延时间,等追兵到了,让方才的努力全都白费?”说着,从怀里取出玉珏,递给子钰,“请转告秦姑娘,大恩必报,后会有期。”话音刚落,起手两个掌刀,将主仆二人劈倒在地。
不久之后,天泉的正厢中,太子歪躺在榻上,紧皱着眉,冲着跪在地上的左骁李越等人吼道:“一帮酒囊饭袋,就这样还让人给跑了!既护卫不周,又抓不住刺客,我还能指望你们什么?”
这时,彦王一行人走了进来,太子问道:“子钰如何?”
彦王摇了摇头,“那随从倒是醒了,说刺客出手极快,只见黑影一闪……”
“哼!又是一个黑影一闪!”太子满脸不屑,“难道那刺客是妖魔不成?给我继续搜,就是挖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蛛丝马迹来!”
“卑职遵命!”左骁等人领命而去。
宁翼坤却冷笑一声,说道:“故技重施,这出戏当真精彩。”
徐津不解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宁翼坤瞟了他一眼,慢条斯理道:“何大公子这心疾发作,可真是恰逢其时,怎么这么巧就被他撞见了刺客?”
众人纷纷侧目望之,有惊讶如徐津之焕,有鄙夷如海灵公主,还有愤愤不满如彦王殿下。
太子脸色灰沉,一手指向宁翼坤,道:“你他娘少跟我阴阳怪调!我还说刺客是你派的呢!你那点儿挑拨离间的心思,谁不知道?要么你就给我拿出证据,要么你就给我闭嘴!”
太子心里清楚,放眼整个朝堂,有实力又敢与慕王对峙的只有何府,何府势弱一分,慕王就势强一分,护着何府就是护着他自己,只有至少保持双方制衡的态势,他才有可能顺利继位并坐稳江山。
面对太子的训斥,宁翼坤纵然心里不服,却也不敢明目张胆地以下犯上,毕竟他没有证据,而慕王府的势力也还没有达到翻云覆雨改天换地的程度,眼下只能忍耐,于是默默拜礼,退了出去。
宁翼坤离去后,太子挥手让众人也都散去,自己却怔了半晌,他心里明白,有了今晚这场变故,只怕慕王党羽那道撤职丹阳尹的奏折,终是要审议通过了。
与此同时,在叶泉的厢房中,秦伊正静静地望着榻上的子钰,目光一一扫过他苍白的脸色,紧闭的双眼,细密的睫毛,还有那弧形好看却苍白的嘴唇。秦伊心里既感激又愧疚,只是托他去传信,他怎么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了?
许是听到了她心里的声音,子钰的眼睛缓缓睁开,苍白的面容上扯出一丝疲惫的笑意,轻声道:“不负所托,放心吧。”
秦伊眼角湿润起来,“那也不必伤了自己。”
子钰微微一笑道:“我相信你的医术,即便是有危险,也能让我起死回生。”
秦伊诧异,“你就这么相信我?”
子钰点头,“伊妹,如果没有你,七夕那晚,这个世上,早就没有何子钰这个人了。”
秦伊纳闷道:“不是林姑娘……”
“林姑娘赶到时,我正巧苏醒,所以阴差阳错,睁开眼睛看见的那个人却是她。”
秦伊怔然地望着子钰,她原本并不在意是谁救了他,但此刻得知确实是自己救了他,竟忽然兴奋起来。两个人的距离,也因了这层救命之恩,仿佛贴得更近了。二人相视一笑,一种暖暖的甜意各在心中。
次日,九泉山庄之游被迫匆匆落幕,太子一行就此起程回宫。当宁帝得知太子遇刺的消息时,自然是勃然大怒,当即撤了查案不力的丹阳尹陆天毅,暂由尚书仆射刘巍兼任。
傍晚时分,慕王坐在书房的摇椅上,满脸得意地笑着:“哎呀,本王两次遇刺,两次啊,都没能撼动那姓陆的分毫,没曾想太子一遇刺,主上竟主动撤了他!”
宁翼坤问道:“爹,那刺客是您派的?”
慕王点头笑道:“刘仆射妙计啊!主上虽限时查案,但未必会真的撤了那姓陆的,所以还得再添一把火,等火势无法收拾,我们再来救火。这不,丹阳尹一职如今已是我们的了。”
宁翼坤不悦道:“竟连我都瞒着,我拿您当亲爹,敢情您拿我当义子呢?”
“哎,怎么说话呢。”慕王坐直身子,瞪了儿子一眼,“你是本王的长子,本王的一切以后还不都是你的?”
一旁的刘斌道:“虽说兄长暂代丹阳尹一职,但只要一日不正式任命,便多一分意外。下官以为,还是尽快向主上举荐人选为好。”
慕王“嗯”了一声,指着刘斌道:“这回你算是说到点子了。这人选必得是信得过之人,让本王好好想想。”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又对宁翼坤道:“对了,听说刺客打昏了何子钰,抢了他的马车?可那不是本王的人啊!”
宁翼坤大惊,眉峰一挑道:“不是我们的人?那会是谁,又为何要逃?”
何府清凉苑中,子钰正坐靠在榻上,刚刚喝了药。何老尚书忍不住责怪道:“子钰糊涂啊,你以身犯险救了那三个人,不仅伤了自己的身子,还会引来慕王等人的猜忌。”
子钰咳了两声,安慰道:“大父莫急。即便我不救那三人,慕王府也一样不会放过我们。况且,我觉得那其中一人像是……”说着,在何老尚书手中写下两个字。
何老尚书先是震惊,而后点了点头道:“若真的是他,你如此冒险,换他全身而退,也算值了。”叹了一声,又道:“只是没想到慕王这么快就对太子下手,他还真是不择手段!”
子钰却道:“我想慕王此举多半是想施压,逼主上不得不撤职丹阳尹,就像如今这般。我刚回府就听说陆叔的公子被人袭击,不知伤势如何?”
何老尚书叹了一声,十分疼惜道:“那孩子伤得不轻,折了一条腿,好在命是保住了。”
子钰皱着眉头,问道:“什么人忍心对这么小的孩子下手?是慕王吗?”
何老尚书冷哼一声,满目恨意道:“如此丧尽天良,除了他还能是谁?只可惜没有证据。”忽然又担忧地望着子钰,叮嘱道:“慕王这是在警告我们。他如今风头正盛,做事又不择手段,这些日子你就不要出门了,大父不想你有事。”
子钰点了点头,又问:“大父可想好举荐的人选?”
何老尚书摇了摇头,“主上盛怒之余,未必会继续任用我的门徒。况且,刘巍暂代丹阳尹,这到嘴的肥肉岂会轻易松开?”
子钰连忙安抚道:“大父不必过于担忧……”话未说完,竟剧烈地咳嗽起来。
何老尚书忙一阵拍抚,关切问道:“怎么越咳越厉害了?还是再请林太医过来瞧瞧吧。”
“不必了。”子钰喘息不稳,面容疲惫道:“药才刚刚喝下。这两日有些疲累,休息休息就好。”
何老尚书紧握着他的手,道:“你且安心养病,不可再劳心费神。”
“嗯。”子钰点了点头,转而又迟疑道:“大父,我见到子桓了。”
何老尚书眸色沉痛,幽然长叹一声,问道:“他还好吗?”
子钰道:“他清瘦不少,不过身体很好,大父放心。”
何老尚书眉头深锁,无奈道:“子桓他,还是没能走出来啊!”
子钰默然,低头看着何老尚书苍老的手掌,心里苦水成河,那样惨绝的经历,谁又能轻易忘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