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的阡陌上,两道人影并肩走着。
“殿下怎么知道我在这里?”问话之人乃是晨阳。
“听说公主府的人正在四处抓壮丁。”答话之人乃是丁公子。
晨阳嘴一撇道:“半路被截去的,公主府的人强势霸道,不好得罪,只能等到天黑了再脱身。”顿了顿,又道:“让殿下担心了,还冒险跑一趟。”
丁公子瞟了他一眼,道:“我是来寻药的。你,我放心。”
“你……”晨阳瞪着那张平静严肃的脸,异常尴尬,真是白感动了半天。
方才,晨阳趁着入夜人静正要逃脱,忽然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在屋顶上一闪而过,跟上去一看,竟是丁公子正悄悄地跟在秦伊身后。而后,秦伊撞见了人家的好事,与子钰躲在树后,他二人也只好继续隐在屋顶上。
晨阳想起那躲在树后的二人,不禁好笑道:“若非我们出手,那二人还不知要怎么脱身呢。没想到,海灵公主这么个金枝玉叶,竟然看上了那个草包,而且他们不是兄妹吗?”
丁公子没有接话,晨阳又问:“殿下有何打算?”
丁公子不屑道:“太子都不管,我多什么事?”
“太子也知道了?”晨阳恍然大悟,“难怪那草包对太子言听计从,跟屁精一个。”
丁公子却道:“彦王身无长才,不过是子凭母贵罢了,而他的母妃潘淑妃虽得圣宠,却无父无兄,亲族单薄,虽觊觎后位多年却不得,可谓是无权无势,彦王如何不怕太子?”
晨阳不无感慨道:“所以说啊,这天底下争风吃醋的女人都是傻子,男人若真爱你,自然会主动给你最好的一切。没有保障的爱,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罢了。”
丁公子打趣地望着他,“呵,你倒是懂得不少。”
晨阳立马挠头笑道:“哪里哪里,茶馆里听来的。”
就在二人匆忙夜归时,子钰已经回到叶泉,听之焕说了晚宴上的事,沉默半晌,只低低地叹了一声。这次九泉之行,他本不愿前来,慕王府与何府对峙态势严峻,实在不宜与宁翼坤再生摩擦。然而,尽管太子身旁有高手护卫,何老尚书仍不放心,这才让他一同前来,随机应变,以保万一。
“钰兄可还记得,幼时我们在东宫侍读的情形?”之焕叹息一声,眼神中满是对回忆的向往,“那时,大家天真无邪,质朴童心,常常联手捉弄周老先生。还记得周老一生气,那撮山羊胡须就一上一下颤个不停。虽然常常因此被皇后娘娘责罚,但是大家有难同当,一同受罚,却是那样快乐无比。那时的泉陵侯,与太子与彦王十分亲密。众人中,属钰兄你最为聪慧,记忆力超群,过目不忘,泉陵侯总是缠着你问诀窍。”顿了顿,眼神忽然暗淡下来,“人要是能永远像小时候那样该多好。”
子钰看向窗外的树丛,在月光之下,一半光明,一半黑暗。是啊,幼年的时光是多么美好。那时,皇后娘娘还在,慕王反心未起,何府人丁兴旺,而谭氏也还是赫赫有名的一品将军府。
然而,岁月如梭,世事变迁,改变的不仅是命运,还有人心。人心中种下了欲望的种子,变得愈发贪婪自私,不择手段,凉薄情感,泯灭良知。或许,人性本就如此善变,如此复杂,只是幼时的他们看得不够明白,想得不够透彻,需要用反复的磨难去领悟这些道理,去鉴别一些人心,而当经历了这一切之后,有几人转身仍是少年?
子钰幽幽地叹了一声,“我们,都回不去了。”
次日一早,徐津张罗众人去爬山。当海灵公主派人来请时,秦伊不假思索地婉拒了。在她心中,那位尊贵的公主,初见时是那样绝世高洁,如今却如残花入泥,脏污不堪。这么感慨了一会儿,秦伊仍惦记着昨晚那位生病的杂役,便走出屋子,在杂役中问了一圈儿,既无人承认前来求药,也无人生病染疾。
秦伊心中纳闷,这可真是怪事,莫不是她昨晚撞了鬼?闲来无事,忽然想起方牧祖孙来,也不知方老汉恢复得如何,于是便来到方牧家。
此时,方家门前正停着一辆马车。那马车,就是劈成柴禾她也认得,几日前她曾在那辆车上疲于逃命。可是,那车怎么会在这里?正纳闷着,忽见方牧引着三人从屋子里面出来,那被架在中间的人看似昏迷,模样很是眼熟,而左侧之人正是昨晚向她求药之人,右侧那人……秦伊忽然怔住,怎么是他?七夕那晚,那位冷面公子!
四人停了下来,站在院子中间。方牧招手叫道:“伊姐姐。”
秦伊走上前去,刚开口问道:“你们是……”
方牧却抢道:“伊姐姐,这位公子病得很重,姐姐能否给瞧瞧?”
秦伊没有回话,好奇地打量着那三人,只听那位丁公子说道:“有劳姑娘。”这个声音!那个在林子里没有抛下她,奋不顾身救她一命的黑衣公子,就是眼前这位冷峻的公子!没有了黑巾遮面,只见这公子眉目英挺,全身散发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与傲然。
丁公子与晨阳将谭震扶回屋里,秦伊也跟了进去,上前揭开伤口的包扎一看,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伤处红肿外翻,着生黄白色粘液,显然已是肉腐成脓。
“怎么会这样?”晨阳的脸色都变了,惊讶地望着那伤口,眼中满是深深的自责。
“难怪会一直发烧。”丁公子也自责不已。
“你们就任他这么烧着?”秦伊一边搭指诊脉,一边问道。
二人面面相觑,丁公子道:“喂了清热药,初时还退些烧,后来就一直未退。”
“什么清热药?”
二人又互望了一眼,摇了摇头。
秦伊很是无语,“药怎么可以乱吃?这伤口是热毒雍盛肉腐成脓,治宜排脓消瘀,清热解毒。”
二人听得一头雾水,都低着头不说话。一旁的方牧也傻了眼,他原本以为是得了什么病,不想却是受了重伤。
在三人的怔愣中,秦伊继续道:“我拟两个方子,阿牧去看看吴大夫回来没有,将药带回来。”说着,写了排脓散和排脓汤,交给方牧时又叮嘱道:“只管取药,不要对任何人多说。”
方牧点了点头,拿着方子正要转身,却被晨阳拉住,“小兄弟,多谢你了。我们不是坏人,我们……”
方牧见他欲言又止,似有难言之隐,转头看了看秦伊,又对晨阳道:“我相信伊姐姐,她不是坏人,她要救的人一定也不是坏人。”说罢,转身出去了。
晨阳望着他的背影,赞赏地点了点头,忽又听秦伊自言自语地抱怨道:“哎,也不知是哪个小贼,竟偷了我的荷包,又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偷去作什么呢?”
闻言,丁公子表情怪异地瞟了晨阳一眼,晨阳撇了撇嘴,若无其事地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尘。不一会儿,方牧取药回来。秦伊吩咐将排脓汤煎煮成汤,又吩咐准备刀具和花椒水。一切备妥,便朝谭震举起了刀。
丁公子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惊骇道:“你做什么?”
秦伊道:“腐肉不去,如何生新?再拖下去,只怕他性命不保!”
丁公子犹豫地看了一眼昏迷的谭震,终究还是点了点头,松开了手。
秦伊望着那脓血粘稠的伤口,不禁一阵胆寒,握着刀的手竟忽然没了力气,转头对丁公子道:“要不,你来?”
丁公子皱着眉,摇了摇头。
秦伊又对晨阳道:“你来?”
晨阳连连摆手,歉然笑道:“我又不是大夫。”
秦伊心里叫苦,她也不是正儿八经的大夫啊,话说这还是她第一次握刀。心里叹了一声,那俩人是指望不上了,也就只能靠自己了,于是稳了稳心神,将刀尖划向血肉之躯……
一旁,丁公子三人默默观望着,只见利刃划下,腐肉剜割,脓血横流,不禁都龇牙咧嘴起来。直到腐肉去尽,流出的血已是鲜红,秦伊这才停了下来,松了口气。三人齐齐地望着她,眼中满是惊叹,甚至带着一丝惧色。
“做什么?”秦伊不解地看了一眼三人,一边净了手,再将排脓散撒在伤口上。
“伊姐姐,你,你还真下得去手。”方牧哆嗦道。
秦伊白了他一眼,“我若是不下手,他就没命了。”
丁公子与晨阳互相望了一眼,很是尴尬。丁公子看了看呼吸沉稳的谭震,对秦伊抱拳道:“救命之恩没齿不忘,日后必当厚报。”
秦伊摆手道:“厚报就不必了,你也救过我,从此我们两清。”想了想,又问:“你们怎么在这里?”
方牧回道:“伊姐姐,前日你走了之后,我去村外的湖里摸鱼,在路上遇见了这三位公子借宿。”
晨阳接着道:“因公子伤重,耽搁了几日,前日路过此地,公子高烧不止,于是决定停下歇脚。”
秦伊道:“他伤情颇重,不宜长途颠簸。即便外伤痊愈了,还要尽心调养内虚才是。”
丁公子又是抱拳一拜,“多谢姑娘提醒。”
秦伊却抿着唇,盯着他的左臂,欲言又止。
丁公子会意,捂着左臂伤处道:“并无大碍,不劳惦念。”
晨阳却不以为然,拽着他的左臂道:“万一也化脓了呢?让姑娘给瞧瞧吧。”
丁公子推脱不过,瞪了他一眼,无奈地撩起衣袖,举止竟有些扭捏。秦伊上前为他换了药,包扎好伤口。丁公子连声道谢,竟微微红了脸,惹得晨阳一阵低笑。而后,晨阳又将汤药给谭震服下,半个时辰后,渐渐开始退烧,至午时仅余低烧,几人这才放下心来。
眼看出来已有半日,秦伊匆忙告辞离去,却听身后响起一声“谭姑娘”。
秦伊转身笑道:“公子好记性,我姓秦,不姓谭。”
丁公子歉然地笑了笑,问道:“姑娘的玉珏很是精致,不知哪里买的?”
秦伊低头一看,颈前贴身的玉珏不知何时露了出来,忙塞回衣襟里,抬头回道:“我爹给我的。”
丁公子点了点头,不再多问,望着秦伊离去的身影,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