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学后,之焕和霏茉前来看望秦伊。说起何府之事,之焕一个劲儿地摇头叹息,秦伊看着手腕上的玉镯,睹物思人,不禁眼眶湿润。
之焕忙宽慰秦伊,又向一旁的霏茉使着眼色,霏茉却是别过头去,视若无睹。之焕似乎察觉出什么,看了看霏茉,又看了看秦伊,欲言又止。
临走时,霏茉这才安慰了几句,语气疏离,颇显虚礼客套。之焕皱起了眉头,秦伊也抬头看着霏茉,眼中带着疑惑。霏茉的目光却回避着二人,匆匆转身离去。
之焕跟了出去,追上去问道:“林师妹,你怎么了?”
霏茉没有回答。
“你和伊师妹一向要好,怎么感觉你今日却有些……”
“那是以前。”霏茉回道。
之焕怔了一瞬,不解道:“如今有什么不同吗?”
霏茉红唇微启,叹出一声,摇了摇头,独自向前走去,留下一头雾水的之焕愣在原地。
出了学馆,霏茉放慢脚步,开始回忆往事。从师门初见,到亲如姐妹,一起探讨医理,那些情谊与快乐不是假的,那是她人生中最难忘的一段时光。这么想着,她对方才自己的冷淡与疏离有些懊恼。
然而,就在她心思动摇时,那日子钰抱着秦伊的一幕却再次浮现眼前,往日那些被她忽视的细节也随之逐渐清晰。子钰看秦伊的眼神与旁人不同,秦伊在子钰面前才会露出难得的羞涩,子钰对秦伊事事关心,了解她的每一个喜好,就连何府其他人也对秦伊格外地熟络。
霏茉自嘲地摇了摇头。原来,终究是自己太过愚钝,一厢情愿地以为子钰待自己是不同的。原来,秦伊之所以拒婚,是因为她心里那个人根本不是凌王。可笑自己当初还那样安慰她,愚蠢得像个傻瓜。
霏茉心里烦闷极了,她从未有过这样失控的情绪。她自幼聪慧,才貌双全,身为太医令之女,虽比不得王侯贵胄之女,但也是集全府宠爱于一身,备受众人的瞩目与赞赏。她从未有过求而不得的沮丧与挫败,因此如今她不知该如何自处,也不知该如何面对秦伊。
“哎!”霏茉又低低叹了一声,但无论她怎么叹气,胸口依然窒闷得厉害,她摇了摇头,想要甩开那些杂念,却忽然瞥见一个人影鬼鬼祟祟地扒在学馆的墙头。
“什么人?”
那人听到喝声,慌忙跳下来,头也不回地沿着围墙溜走了。这时,天色已暗,她依稀觉得那似乎是个乞丐,心想或许是个落魄的小贼,便未在意,心事重重地回府去了。
这时,她父亲林谦和仍在杏林馆中忙碌着。像往常一样,林谦和在药房中配了药,分盒装好,开门而出,交于众学徒。
“都去吧。”林谦和摆了摆手。
“是。”众徒刚要离开,却见秦越走了进来,便纷纷鞠躬行礼。
秦越看了一眼众人手中的药盒,脸色瞬间凝重起来。
林谦和见状,忙催促道:“快去吧,不要误了时辰。”
众人告礼而去,屋里只剩下二人。
林谦和看着秦越,问道:“这个时辰,你来做什么?”
秦越道:“来给伊妹抓药,学馆里缺了几味。”
“哪几味?”
二人说着,一前一后走进药房。
“伊妹上次伤寒,可是正虚邪恋落了病根?针技我不如你,可要论诊脉辩证,我还是胜你一筹的。要不回头我给伊妹把把脉,可别延误了病情。”林谦和一边说着,一边拉开壁柜中的一个药匣,取出黄芪。
秦越道了句“还好,恢复得差不多了”,一边状似无意地打量着药房。
林谦和见他不领情,倒也不在意,继续道:“伊妹原本就身弱,那日在何府受了惊吓,对谢瑶之死又很是悲痛。夫人得知后,很是担心,想将她接回府中照料,让我问问你的意思。”
秦越没有回应,只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林谦和。林谦和正好回过头来,竟被那眼神看得心虚起来,脸色阴沉道:“不识好人心。”说着,转过头去,继续捡药。
“你是好人吗?”秦越问道,“还记得师父的训诫吗?你问心无愧吗?”
林谦和忽然怔住,拿药的手停在半空,心里猛地一震:不好,莫不是秦越知道了什么?
“你这是什么意思?”林谦和转过身来,戒备地瞪着秦越。
秦越满脸怒气,欲言又止。子钰叮嘱他不要打草惊蛇,可他一直想劝林谦和悬崖勒马,还没来得及开口,何府就出事了。他感到痛心,既为谢瑶子桓那年轻的生命,也为同门师兄的泥足深陷。如今,林谦和的手上已经沾染了鲜血,还能回头吗?
这满盘的棋局早已布下,他和林谦和都不过是其中的一枚旗子。此刻,他既为难又无奈,他不想看着林谦和一步步走向毁灭而袖手旁观,但如果因为他的泄密导致布局失败,那结局会是怎样?
这场布局,承载着谭震与晨阳的仇怨,承载着宁帝凌王与何府的希望,更承载天下安定与百姓安乐!他不敢自私,也不能自私。
秦越冷声道:“有人举报太医勾结药商,虚抬药价,中饱私囊。我希望不是你,你最好也不要让我抓住把柄,否则休怪我不顾念同门情谊!”
林谦和微微一怔,脸色缓了缓,似乎松了口气,嘲笑的语气道:“你来就是为了这事?要不再四处搜一搜?看看有没有什么中饱私囊的罪证?”
秦越没有回应。
林谦和将药包好,走上前来,塞给秦越道:“杏林堂一直归我管制,你放心,我永远不会给你找茬的机会。药拿好,不送。”
秦越接过药,默默地走出杏林堂,回头看了一眼那御赐的牌匾,无奈地叹了一声。
子桓和谢瑶入葬时,众人去送他们最后一程。霏茉因被太子妃召去了东宫,未能前来。秦越拗不过秦伊,只好同意她前往。
墓园四周一片沉寂,初春的清晨带着寒风,令人瑟瑟发抖。众人面色凝重,默默地看着二人同卧的棺椁被黄土渐渐掩盖。
秦伊泪眼婆娑,想起在波若寺初见时的情景。那时,谁也没有想到,这对璧人会是这般结局。命运是有多么残忍,他们尚未来得及幸福,却连性命也一同失去!转念又想,自己呢?对立的身世,隔着血亲之仇,她和子钰注定无缘。
泪眼悄悄看过去,只见寒风中公子玉立,骨瘦面消。少时的悲惨遭遇被再次重现眼前,又再次带来家人的离去,就如同一个循环的诅咒,如此沉重的打击,他日渐瘦弱的病躯可还支撑得住?
葬礼结束,何二郎主一行人走在前头,之焕陪着秦伊走在中间,徐津陪着子钰走在后头。秦伊走得很慢,一直等着徐津和子钰走上前来。
之焕看出秦伊的心思,忙拉走徐津,“钰兄走得慢,我们先走。”
徐津一边被之焕拖着往前走,一边嚷嚷道:“喂,我们就这么扔下钰兄和伊妹,也太没义气了。”
见状,秦伊和子钰竟难得的相视一笑。二人并肩慢行,秦伊问道:“钰兄可还好?”
“还好。你可还好?”
“还好。”
默然片刻,秦伊迟疑地问道:“当年,何大郎主他……究竟为何会疯癫?”
子钰一时未答,面色灰沉,走了几步才道:“因为愧疚。”
“愧疚?”
子钰看了一眼秦伊,点了点头,“当年,主上病重,将国事托于慕王,慕王代帝行令,父亲奉命追捕七夫人母女,致使二人坠崖身亡,因此日夜愧疚难安。适逢临危受命,不得不领兵出征,虽然击退了卫军,却是惨胜,父亲头部受了重创,谭氏旧部也几乎折损殆尽。回京不久,父亲便得了癫狂之症。”
秦伊叹了一声,幽幽道:“早知如此,当初何必要逼死七夫人母女?”
子钰眼神复杂地看过来,“其实当初……”他欲言又止,将话咽了下去,却问道:“伊妹打算何时离京?”
秦伊怔愣地看着他,心里的声音却问道:你,希望我离开?
子钰继续道:“还是走吧。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好好活下去。”
秦伊心中猛然一震,耳边似又响起杂乱的铁蹄声。
追兵将至,铁蹄催命,在飞速逃命的马车上,她不停地哭问着母亲:“娘,爹爹呢?大父呢?我要回家,我要见爹爹!”
七夫人神情悲痛又焦急,满面泪水道:“小伊,你爹和大父他们,已经不在了。”
她哭闹得厉害,在七夫人怀里不停挣扎着:“我不信,我不信,我要见爹,我要见爹……”后颈处忽然传来一阵酸痛,摧心的哭闹声消失在了七夫人的手刀之下。
残存的意识中,七夫人的声音悠悠传来:“小伊,我的女儿,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活下去!”
绝望之下,七夫人将她推下山坡,为她留下一丝生的希望,自己却坠落悬崖,尸骨无存。
秦伊泪流满面,这些残存的记忆,每一次浮现脑海,便如万箭穿透,痛彻心扉。
“伊妹,你……”
秦伊抬头望去,子钰清朗的容颜在泪水中渐渐模糊,一个警示的声音在她心中骤然响起,他是杀母仇人之子!他是杀母仇人之子!
秦伊咬紧牙关,转过身缓缓走向远方。而远方,一片雾霭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