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月之夜,子时刚过,林府的后门里闪出一个人影来,那人影迅速地掩门而出,在无人的巷子里穿行着。
这人身披一件深色斗篷,从头到脚遮得严严实实,手里似乎还提着个什么东西。只见他贼头贼脑地东拐西绕,半个时辰后,来到一条窄巷里,伸手敲了敲一户人家。
屋子里很快走出一个人来,开了大门,二人没有说话,只迅速地掩了大门回到屋里。刚一进屋,那开门之人便迅速地关上门,抱着膀子守在门旁。
弥漫着浓重药味的屋子里,有两个男人。一个躺在榻上,面色苍白,闭着双眼,另一个则歪坐在榻旁,正在打瞌睡。榻脚旁堆着几团带血的棉布,血色陈旧干涸,看似出血不少。
那打瞌睡之人听见响动,睁开眼睛坐了起来,斜着嘴角冷笑道:“哟,林太医,您可来了,您要是再不来,我们可就又找上门去了。”
来者取下风帽,露出一副阴云重重的面容。昏黄的油灯一照,那正是人称大宁医术第一人的妙手太医令林谦和。
林谦和走到榻旁,放下药箱,看着那榻上之人,说道:“我来看看他的伤势。”说着,搭指诊了脉,又看了看胸腹上的伤口,转身对那冷笑之人道:“脉象平和,血也止住了。此地不宜久留,明日你们就出城吧,在城外寻个地方安顿下来,等风声过了再出来。”
“怎么,想赶我们走?想和我们撇清关系?您打算怎么着?等我们出了城,再雇佣其他人来杀了我们?还是,您打算溜之大吉?”
林谦和冷冷地瞪着那人道:“钱我已经给你们了,人我也治了,咱们从此两不相欠!”
林谦和十分厌恶这些以杀人放火为生的败类,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居然会和这些败类打交道!说来,一切都是拜秦越所赐!只可惜,最后还是让他给跑了,反而给自己招来一堆麻烦。
“两不相欠?”那人双目怒睁,满脸狰狞道:“我兄弟为此受了重伤,差点儿赔进去一条命,这笔账可要怎么算?”
林谦和哆嗦了一下,很快又镇定下来道:“你们干的就是这刀口舔血的买卖,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要杀的人你们没有杀死,反而让他给跑了,留下个烂摊子让我收拾!我能给你们钱又帮你们治伤,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你们休要得寸进尺!”
“哈哈!”那人冷笑了两声,双拳紧握,目眦欲裂,咬牙切齿道:“林太医,人都说你妙手仁心,今日我还真是见识了。你当初说让杀一对寻常父女,可你却没说他们有那样武功高强的同伴!若是早知有那样的高手,我们兄弟绝不会接你这桩买卖!”
林谦和慌忙道:“我说过了,我不知道那些人是谁!”
“你不知道?你这摆明是让我们兄弟去送死!”
林谦和百口莫辩,他也诧异秦越父女怎会认识那样的高手,起初他怀疑是何府派人暗中保护,但那日子钰的来访又说明不是何府的人。那么,究竟会是谁呢?
“怎么?无话可说了?”
林谦和实在不想再因此事过多纠缠,便说道:“既然你不信我,我也无需多言。我只告诉你,如今我已经被怀疑了,你们若是再不走,一旦被官府察觉,大家谁都脱不了干系!”
那人一听,反而轻松地伸了个懒腰,继续歪倒在榻边,好整以暇地望着林谦和实焦急的神色,慢吞吞道:“那倒是正好,牢里有吃有住,还有你林大太医作陪,不比在外面流浪强?我们还就不走了,哎,不走了,反正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林谦和怒火中烧,一手指着那人道:“你,无耻!无赖!”
那人嗤笑一声,掸了掸袖子上的灰尘,觍着脸笑道:“哎呦,我说您也别瞧不起我们,我们是无耻,是无赖。”顿了顿,忽然发狠道:“可你他娘又是个什么东西?堂堂一个太医令,为什么容不下一个江湖郎中?为什么一定要置他们于死地?你这幅道貌岸然之下,究竟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
“你,你……”林谦和气得浑身发抖,一时说不出话来。
只见那人又是一声冷笑,语气缓和道:“其实啊,咱们是一类人,坏人!只不过,我们是明着坏,而您则是更为阴险更为虚伪!”
林谦和怒极,上前一把抓住那人的衣襟,厉声道:“住口!你再给我胡说个试试!”
那人不屑地一笑,忽地起身,将他手背反握,轻松地往后一拧,阴狠狠道:“你再给我放肆个试试!老子他娘的宰了你!”
林谦和只觉得胳膊快被拧断了,纵然心中怨怒,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忍辱道:“你,你想怎么样?”
那人道:“二百两银子,明晚此时此地,钱一到手,咱们两清!我警告你,不要耍滑头,小心你家夫人与令郎令爱!逼急了,咱们谁也别想好过!”说着,猛地往前一推。
林谦和被推倒在地,心中羞怒难当,他是名冠盛京的太医令,几时受过这般羞辱?他颤抖地从地上爬起身,却听那人继续道:“林太医,你最好想清楚,你是愿意继续做风光无限的太医令,还是想当身败名裂的阶下囚?你是个聪明人,不该做糊涂事,我们等着你,你走吧!”
林谦和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那间地狱般的屋子的,也浑然忘了胳膊上的疼痛,他独自走在漆黑的夜色中,心里一片空茫与孤寂。
后悔吗?后悔!他后悔没能杀了秦越!如果那日,那件事情没有发生,或者他不曾遇见,那么只要秦越一走,他们各过各的日子,互不相扰。
可是,上天偏偏要不随人愿,偏偏要在人最不设防的时候夺走最珍视的一切。大概,这就是宿命吧。
那日,他结束赈灾回宫复旨,而后兴冲冲地往府中赶。他未寄家书突然回来,原本是想给家人一个惊喜,没想到等待他的却是惊吓!
当时,他看时间尚早,便绕道去了位于西城的那家珍味坊,买了夫人最喜欢吃的炙蜜珍珠鸡,刚要上车,却见夫人的身影出现在街道对面,行色匆匆地走进了那家无月茶庄。
他原以为夫人是约了几位朋友喝茶,不想,下一刻却见秦越也走进了那家茶庄。他按捺不住心中的怀疑与嫉怒,悄悄地跟了过去。
至今,他仍觉得那是一场噩梦,只消他一醒来,就会烟消云散,一切仍如往日那般。可是,那不是噩梦,那一幕就活生生地发生在他眼前。
当他看见二人牵手搭背温情脉脉时,胸中的怒火如滔天怒焰熊熊燃烧,真想手握利剑冲将上去将秦越一剑穿心大卸十块!可最终,他还是顾念夫人的名声,顾念着夫妻之情,将屈辱与愤恨和着血一并吞下!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府中,竭力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然后张罗了一桌酒菜,与孩子们一起等她归来。他想,只要她归来,他就原谅她。
终于,她回来了,满面春风,眉梢眼角尽是笑意,那是他这十几年来从未见过的笑容,那是发自内心的轻松与愉悦。而这样的笑容,却是那个人给她的。
她向他敬酒,他心中忐忑难安,生怕她说出什么决裂的话语。他极尽温柔又提心吊胆地待她,为她夹了珍珠鸡,见她吃得欢畅,他却味同嚼蜡。
庆幸的是,直至次日早上,她也没有提及要走的话语,反而对他更加温柔体贴,还说过两日要一家人去郊外游玩。他终于放下心来,却放不下恨去。
午后,他来到城里最大的赌场,那里是三教九流的聚集地。他花了十两银子买了个牵线搭桥,找到了刚刚那三个人。晚上,他前往何府赴约,看着众人向秦越敬酒,他在心里冷笑着,这确实是饯行,饯行秦越即将踏上黄泉路。
然而,没想到的是,如今踏上不归路的,似乎是他自己。
林谦和唉声叹气地回到府中,推开书房的门,只见一个憔悴的身影坐在灯下,失望又怨愤地望着他,就像在看一个仇人。
他猛然一惊,却勉强地笑着道:“夫人怎么还没睡?”一边说着,一边走了进去将药箱放在书案上,却不敢面对夫人的眼睛。
“他二人,究竟是生是死?”林夫人冷淡的语气让屋子里的空气瞬间凝结,也如一把尖锐的冰刺戳穿了林谦和难以伪装的笑脸。
林谦和重重叹了一声,背对着她道:“看来夫人确实早就知道了,是从什么时候?”
“那日一早,你与那人在后门的对话,我都听见了。”
“都听见了?”林谦和身子一颤,如堕冰窟。
那是秦越父女遇刺的次日清晨,那冷笑之人前来找他,告诉他刺杀失败,向他索要钱银并要他为同伴治伤。他与那人起了争执,人未杀成,买卖自然也就不成,可那人威胁他要去报官。无奈之下,他只能付了五十两银子,又去为伤者包扎了伤口。
从那时起,林夫人总是避着他,看他时的眼神十分奇怪,有些惊恐,有些忧伤,甚至还有些恨意。他一开始觉得是自己做贼心虚的错觉,但现在他才明白,原来她早就知道了。想想二人同床异梦,各怀心思,互相隐瞒,也是可笑可悲。
“他们究竟是生是死?”林夫人语带哽咽。
林谦和长叹一声,“如你听到的,他们没有被杀。”
“那他们在哪儿?”
“我也不知道,说是被人救走了。”
“是谁?”
“不知道。”
屋子里忽然安静下来,只有林夫人低低的啜泣声,半晌她问道:“为什么?”说着,抬手拍了拍案上的几本医书,“是因为银针飞技的秘籍吗?”
林谦和转过身,摇了摇头,神情痛苦又无奈地望着她,缓缓道:“是为了我们的家。”
因被宁帝留宿宫中,刘墨第二日上午才得回府。路上,他一直在想林夫人昨日的异常,红肿的眼睛,憔悴的容颜,分明是哭过!还有那闪烁回避的眼神,她在隐瞒什么?难道……?
刘墨忽然怔住,越想越是心惊,真的是他!他还真的下得了手!去报官揭发他?可是没有证据,官府会相信吗?如果真的是他,如果他身败名裂,那师妹怎么办?两位师侄又怎么办?可如果不去揭发他,秦越父女又怎么办?
刘墨左右为难地回到府中,得知子钰昨日来过,他在书房里徘徊了一阵,最终一咬牙一跺脚,走出书房匆忙赶往何府。到了何府,却发现子钰不在府中,听说是去了丹阳尹府。
此时的丹阳尹府中,子钰正向徐铎告知秦越的身份。
徐铎听罢,惊讶道:“真没想到,那位秦大夫竟然就是民间传闻的草泽圣手!”
子钰又递上那封奇怪的求救信。徐铎看后,疑惑道:“这字迹歪斜潦倒,像是个不大会写字之人。”
子钰却道:“或是惯用右手之人,故意以左手代写。”
徐铎一怔,点头道:“嗯,不错,隐藏笔迹,有这个可能。既然这人知道秦大夫父女有难,又匿名送信到何府,想来应该是与你们相识之人。你仔细想想,可能会是谁?”
子钰的眼前再次浮现出刘墨异常的神情,于是道:“身为秦大夫的师兄,我想刘太医或许知道是谁。”
“刘太医?”
正这时,衙役来报说刘墨前来拜访。徐铎看了一眼子钰,忙让衙役将刘墨请进来。只见刘墨行色匆匆,满脸焦急,脚跟尚未站稳,便问是否有秦越父女的下落。
见徐铎摇了摇头,刘墨道:“徐大人,我怀疑一个人,请大人拘审太医令林谦和!”
闻言,徐铎与子钰皆是一惊。
徐铎道:“刘太医,您说是林太医所为?这怎么可能?他与秦大夫不是师兄弟吗?”
刘墨阴沉着脸道:“不错,我们三人是同门师兄弟。”
“那刘太医为何怀疑是林太医?”
“因为,他与秦越素来不和。”
“哦?是何事不和,以至于要杀人?”
刘墨眼神闪烁,事关小师妹的清誉,他怎么开得了口?只得含糊道:“他二人年少时便有些不和,这些年积怨一直未能化解,他是有杀人动机的。”双手一揖,躬身拜道:“陈年旧事此时不宜再提,当务之急是先找到秦氏父女的下落。林谦和嫌疑重大,还请大人急速查办。”
徐铎一时有些为难,眉头都快打成了结。
“刘太医啊,林太医乃是太医令,其人格品行享有盛誉,眼下没有真凭实据,仅凭你的猜测就让本官查办,实在是有些师出无名啊。”
“他是太医令又怎样?王子犯法还与庶民同罪呢!你要证据,那就将他抓来,抓来一审便知!”
刘墨本就是急脾气,他既咬定是林谦和,便焦急地要官府捉拿归案,却听徐铎之言大有不敢得罪之意,一时火大,牛脾气眼看就要发作。
子钰见状,忙安抚道:“刘太医稍安勿躁,这确实是为难徐大人了。既然不能明查,总能暗访吧,徐大人可先令人暗中监视,看看林府有什么可疑之处。”
徐铎立即点头道:“好,好,我这就派人前去,只是……”看了看刘墨,又看了看子钰,“此事暂需保密,万不可对外声张。”
子钰与刘墨互望一眼,重重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