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缓缓行驶的马车里,宁昭正凝眉而思。他已派人暗中保护村民将状子递到御史台,此外还有两件事情,要在他离京之前完成。
一是打听秦氏父女的下落。早先,他刚一回到南豫州,就派心腹前往了九泉山。然而,秦伊已然离开,而乐慈大师却对秦伊的下落守口如瓶。
第二件事是拜访何府。他心中的疑团,必得前去何府才能解开。可是,他与何府一向没有走动,为免人怀疑,最好是寻个正当理由,可是寻个什么理由呢?
正想着,忽听车外传来一个声音:“三殿下这是去哪儿了?”
宁昭回过神来,掀开车帘,这才发觉马车已行至宫门处,而晨阳正掏出腰牌示向守卫。旁边,与他们反向停着一辆马车,显然是要出宫去。那车上之人探出头来,正笑望着他。
宁昭抱拳回道:“原来是徐大人。我久未回京,方才领略了一番盛都的风采。徐大人这是要回府?”
那对面车上身着朝服之人,正是新任侍中兼丹阳尹徐铎。
徐铎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春光满面道:“正要去拜访何老,听说何老身体抱恙,何老与我也算半个师徒,理当前去探望。”
宁昭正愁寻不到机会,于是忙道:“何老乃肱骨重臣,我也应当前去探望,能否与大人一起同行?”
徐铎笑道:“那自然是好。容我先回府换身便装,这一身儿,倒像是去办差的。”
宁昭道:“那我与大人一道回去,昨日寿宴上人多言杂,也未及好好问候姑母。”
二人遂一同来到徐府。刚下马车,就听说慕王前脚刚到,正在花厅陪着长公主。
宁昭一听有慕王在,就想回避不见。他与慕王早有结怨,见面自然尴尬。况且,那日他虽是黑衣黑面,但也可能会被人认出身形来。
正犹豫着,忽被徐铎拉起袖子往府里走去,盛情难却,也只好既来之则安之。
二人入了花厅,果然见长公主与慕王姐弟二人正有说有笑着。
“慕王大驾,有失远迎,失敬失敬!”徐铎笑着拱手行礼。
慕王故作不悦道:“你我还需这般虚礼客套?”
说罢,二人一起大笑了几声。
宁昭向长公主与慕王见了礼,而后几人各自落座。
徐铎问候了慕王的伤势,又问起刺客之事。
慕王道:“哎,这事至今无果,也不知是何方宵小。”说着,若有所思地瞟了一眼宁昭。之前他派人追查谭震的下落,又暗中排查谭氏旧部,但他却忘了一个最重要的人,他的亲侄儿,三皇子凌王!
这小子与谭三郎父子私交亲密,因为谭氏一案曾与他结怨,他怎么就偏偏将这小子给忘了呢?大概是因为他从未将这乳臭未干又不得宠的小儿放在眼里吧。
可如今再看,当年的小儿已是风华正茂,朝气勃勃,那坚韧的风骨与凌厉的眼神,与宁都的那些纨绔子弟大不相同,竟隐隐有些当年谭氏的影子!
面对慕王的打量,宁昭面色平静,心里却明白,慕王想必是起疑了。他快速地回忆着自己可有什么疏漏之处。
那次,只他与晨阳二人入京,知情者有长史陈留远、侍卫统领贺元,此外还有殷猛。陈长史是他的文师父,自幼跟随身边,自然是信得过的。贺元对他忠心耿耿,与殷猛还是表亲,更不会泄漏秘密。至于殷猛嘛,他相信殷猛的为人。
转念一想,难道是何府?何府对他的事情究竟知道多少?会不会是何府那里出了什么纰漏?
正想着,忽听慕王道:“凌王常年在外,也不知身边可有得力之人相佐,本王倒是可以向你推荐几个。”
宁昭以礼相谢,“多谢王叔惦念,陈长史尽职尽责,十分得力。”
慕王还要再问什么,却被徐铎打岔道:“听说慕王府中幕僚甚多,若有德才兼备者,不妨向主上举荐,为朝廷效力。”
慕王笑道:“我府中都是些平庸之辈,哪配登朝入堂。对了,此次你回京任职,事先竟一丝风声也没有,怎么,连我也瞒着?”
徐铎皱眉笑道:“这说的哪里话?我也是昨日才知啊!主上忽然任命,倒教我出乎意料受宠若惊啊!”说着,放声大笑了几声。
“这么说来,主上当真是临时起意?”慕王看着徐铎,见他面色如常悠闲地喝着茶,又看向长公主,长公主自顾与宁昭闲聊,关怀宁昭在外的生活起居。
慕王见三人都不搭理自己,一时甚觉尴尬,随口问道:“哟,怎么今天不见小霸王啊?”
话音刚落,就听一个兴冲冲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小霸王在此!”接着,一个人影旋风般冲了进来。
几人定睛一看,不禁愕然!
徐铎一掌拍在茶几上,怒道:“逆子!休得无礼!看看你这是什么德性!”
那旋风而入之人,正是小霸王徐津!只是,原本锦衣玉冠的长公主之孙,此时却是衣衫破烂,头发凌乱,从头到脚满是灰土,嘴角还青紫了一块儿。
“小津,你,你这是怎么了?”长公主问道。
徐津偷偷看了他爹一眼,抿了抿嘴,低声道:“我今日出去打马球,跟人打了一架。”
“什么?”四人皆是一惊。
徐铎黑着脸,厉声喝道:“不在书房用功读书,谁准你出府的!”
徐津慌忙委屈地看向长公主,只见长公主赶紧招手道:“快过来让大母瞧瞧,有没有受伤啊?”
徐津得了靠山,赶紧奔了过去。
徐铎见状,十分无奈,连连地叹着气。
原来,徐津今日与几个世家公子约了赛马打球,结果技不如人,连番输阵,将身上的钱财全部输尽。他不肯服输,认为是自己那匹马不够好,便出重金要买下那第一名的宝马,可谁知人家却死活不卖。
“三倍啊!这买卖你还不做?那你出个价,要多少?”
那人也是个倔脾气,丝毫不买他的账,指着他的鼻子道:“你以为你是长公主之孙,就了不起了?这天底下什么都是你家的?你就是再有钱有权又怎样?我今日就是不卖!”
徐津平日里顶着长公主爱孙的名衔,四处撒泼逞强,众人都让着他,像今日这样不买他账的还是第一次。可是话说回来,不卖就不卖,竟这般侮辱他大母与徐府!他若是坐视不理,岂不是妄为人孙?
于是,他也指着那人鼻子让人道歉,那人不甘示弱,说他是仗势欺人。
他一想,本来你若跟我道个歉,也就没事儿了,既然你说我仗势欺人,那我还就欺一个给你瞧瞧!于是,当即上手去抢那人的马,那人便拼命护着马,接着,人马大战上升为人人大战,然后他就成了这般模样。
徐津伏在长公主的膝头讲完事情的前因后果,长公主心疼地抚着他脸上的伤痕道:“看看,这儿都青了,还有没有其它地方受伤?”
徐津摇了摇头,瘪着嘴道:“没了!”
“啧啧,看这儿青的,疼不疼啊?”
“嗯,疼!”
“那人家打你,你还回去没有啊?”
“当然还了!他比我可惨多了,被我打得趴在地上直哼哼呢。”
“嗯嗯,那就好,那就好!”
闻言,其他三人皆是一怔。
“母亲!”徐铎忍不住叫了一声,“您这样惯着他,是害了他!您看看他都无法无天成什么样子了?”
长公主看向儿子,脸色一沉道:“什么样子?我觉着挺好,有孝心,有血性!男子汉大丈夫,不能保护自己的亲人,算什么男人?如你那般教法,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岂不成了缩头乌龟?”
徐铎黑着脸道:“是,他是没成缩头乌龟,倒成霸王了!”
徐津颇不乐意道:“爹,我以后要是建功立业,封了异姓王爵,封号就叫霸王!”说着,竟向宁昭偷偷眨了眨眼。
宁昭低头忍着笑。
徐铎却道:“啊呸!就你还封王呢!你不将我徐府败光,我就阿弥陀佛了!”
正说着,仆人来报,说是左卫将军李旭携子来访。徐铎一惊,忙让仆人请了进来。
不一会儿,就见李旭搀着儿子走入花厅。那李家儿子比徐津高出一头,身材肥壮,却是衣衫破烂,鼻青脸肿,一瘸一拐地走着,看样子确实是比徐津惨了不少。
徐津以为人家是上门寻仇,大气都不敢喘,“哧溜”一下慌忙躲到了长公主身后。
徐铎见儿子将人家揍得那般凄惨,心中甚是恼火,狠狠地瞪了徐津一眼,揍谁不好,偏偏挑了个禁军将领的儿子!又忙笑脸迎上前去,抱拳道:“李将军,失敬失敬啊。我也是刚刚得知逆子在外生事,与令郎有些不快,正在训斥于他,未及登门致歉,不想李将军却先来了。”
李旭也陪着笑抱拳道:“徐大人客气了,在下此来,是为犬子向令郎道歉的。犬子出言不逊中伤于人在先,这才引起了争执。在下教子无方,还请徐大人责罚。”说着,便让儿子跪下行礼。
徐铎忙扶起那少年,温言道:“使不得使不得,快快起来。孩子啊,是徐津对不住你,回头我一定好好收拾他!”
他知道人家是畏惧长公主的背景,是以不想做那仗势欺人之人,便对李旭道:“说来惭愧,逆子顽劣,是我们管教不严。将军放心,自今日起我一定严加管教,绝不让他再生事端。”
“不不,徐大人,我是,这……”李旭哭笑不得,他是前来道歉的,却被徐铎几句话说得他像是来兴师问罪似的,尤其这长公主与慕王就在当场,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时,一旁的慕王忽然大笑起来,从中撮合道:“孩子们之间打打闹闹再正常不过,童言无忌,长辈们又何必介怀呢?李将军,长公主与徐大人都是大度明理之人,此事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经慕王这么一说,气氛顿时缓和。
徐铎忙笑着应和道:“正是正是,都是小事,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李旭这才松了口气,也跟着笑了起来。
慕王招手叫那李家少年上前,拍了拍他的头,道:“听说你有一匹好马,我府中有一副上等的金鞍,就送给你啦。”
李旭连忙谢过,对于大将军慕王的馈赠有些受宠若惊。
徐铎将父子二人留下用饭,让人带着徐津与李家少年去梳洗了一番,便请众人入座开席。
席间笑语晏晏,唯独宁昭暗自思虑,今夜何府之行怕是就此作罢了。
饭后,慕王与李旭父子一道离开,宁昭也随后告辞离去。
长公主这才对儿子抱怨道:“主上是我兄弟,慕王也是我兄弟,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不能帮着这个瞒着那个。”
徐铎垂手恭敬道:“是,母亲。”又一想,不对啊,忙道:“不是主上事先告诉母亲要我继任丹阳尹,还让您不要声张的吗?”
长公主愣了愣,一拍脑门儿,“哦,是了,是主上告诉我的。可主上为什么要瞒着慕王?”
徐铎道:“慕王推荐其长史刘斌接任丹阳尹,而那刘斌又是刘巍的亲弟,想来主上也是怕他们事先知道了免不得唠叨吧。”
长公主不以为然道:“可主上不是挺重用刘巍吗?我记得以前主上时常召他商议国事,一谈就是一整日,怎么如今反倒怕他唠叨了?”
徐铎叹了一声道:“此一时彼一时啊,当初刘巍为了尚书令一职,与何老争得差点儿扯破脸皮,因此对此事一直心存芥蒂。如今事关他兄弟的升迁,只怕又要拂他的意,主上这是有意在避他。”
长公主眉头一皱,“这叫什么话,哪有帝王避臣子,兄长避手足的?你们那些勾心斗角我不管,在我这儿他们都是我的兄弟,都是你的亲舅舅,无论如何,我们都是一家人,决不允许互相伤害!”
徐铎看了看长公主,默默地点了点头。
夜行的马车上,宁昭掀起帘子,对正在驾车的晨阳道:“从明日起,不要留在我身边了,出去避一避。”
“为何?”晨阳回头问道。
“慕王似乎起疑了,或许还会派人调查我,你留下来会有危险,我不能让你涉险!”
晨阳却道:“他抓不住我的把柄。”忽然狡黠一笑,“就是抓住了把柄,也抓不住我的人!”
宁昭眉眼一横,厉声道:“那也不行!”
晨阳微微皱眉道:“我若走了,那殿下你怎么办?”
宁昭想了想,忽然说道:“去一趟何府!”
晨阳一怔,“这么晚了,不妨改日再去?”
宁昭摇了摇头,眼中寒光闪烁,“不知何府对我们的事情知道多少,不去一探究竟,我不放心。”
晨阳点了点头,驱车来到何府的后墙处。
宁昭独自翻墙而入,刚刚跳下院墙,就听一个声音自暗处传来:“殿下,恭候多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