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棋’是假，讨论军务是真，近来大安国小动作不动，江寒川打算给大安国镇上一镇，不过对于怎么镇，让谁出面，镇到哪种程度，他和几个爱将开了一天会，又到国界边看了半天，迟迟未能定下方案。

　　这个时候，就很需要这位秦先生这位旁观者，跳出时局与大盘来给大家分析了。

　　秦先生果然是有才华的，他一边分析，江寒川就一边做沙盘推演，两个时辰后，江寒川定下方案，跟秦先生道：“秦先生这脸有些白啊？你这身体底子不行啊。明天一早，你干脆起来跟将士们一起操练，谁说军师就必须得病恹恹的啊？我江寒川的军师就得破这个例！”

　　“谢将军体恤，在下先告退，明日一早的操练，在下一定来。”

　　“秦先生可得保重好身体，我们漠北营，可少不了你。”一个将士说。

　　秦先生拱手行礼：“李副将言重了，漠北营少不了的，是各位将军与整个漠北营的兄弟，在下一介书生，写写文章念几句之乎者或者占着死理跟王爷辩上一辩倒还行，别的，我就再无能耐了。将军，各位将军，在下告退。

　　李副将撩起帘子一角，等秦先生走远了才放下来，正色道：“将军，查清楚了。”

　　江寒川瞬间坐直：“如何？”

　　一个读书人出门游学那倒没什么，但出现在自己身边，又那么刚好救了自己，这就很不寻常了。

　　李副将说：“秦先生原名秦云昭，豫州淮远县梅山村人士，去年跟妻子和离，又与亲生父母断绝关系……”

　　江寒川听完，摸了摸下巴，笑：“既然来路没问题，这秦先生也有点意思，那就留着吧，你们几个也别常老是对他阴阳怪气了，得端正态度，好好儿跟秦先生念书！”

　　几名副将一听要跟秦云昭念书，个个肚子痛，头痛，脖子疼，落荒而逃，而秦云昭出了江寒川的屋子，穿过长长的连廊，回到自己的屋子。

　　严亮现身：“主子，陈娘子回信了。”

　　秦云昭将信展开，看着上头那拳头大的字，哑然失笑。

　　滚。

　　一笔一划，力透纸背。

　　秦云昭完全可以想像出她写这字时是怎样的咬牙切齿了。

　　“她没别的话要你转述？”

　　严亮说没有，想了想又说：“属下看到她写了十几张纸，也不知道是不是写文章。”

　　“十几张纸？”

　　“陈娘子自己挺满意的样子，属下走了她还一个人欣赏了好几遍，说那是……真正的锦绣文章。”

　　秦云昭摆摆手让严亮退下，自己则又把信展开，看着那个‘滚’字，眸底温暖。

　　一只麻灰色的小鸟混在麻雀群里，悄无声息地进了屋，一群小乌在檐下吱吱喳喳半天不去，秦云昭拿了一卷书册去赶，麻雀们扑棱着翅膀四散飞走，那只麻灰色的小鸟留下一条小纸卷，也趁机飞走了。

　　秦云昭展开小纸卷，上书一行字：【科考舞弊案，陈太傅一家流放辽西。】

　　陈太傅与林老将军同为洛川人士，年幼时共同在书院求学，后来一人为状元，一人为探花，探花郎一路飞升，不久入了学士阁，而状元郎机缘巧合之下上了战场，成为忠勇大将军，在大宁朝写就了一页传奇。

　　秦云昭记得自己年幼时祖父与这位陈太傅时常把酒言欢，秦云昭花了六年时间，才查出当年林家与玄甲军蒙受的滔天巨冤，与这位陈太傅脱不了关系。

　　不过，陈太傅只是一个小切入点，真正的主脑还躲在后头笑，秦云昭不愿相信诛杀自己一家与三万六千名玄甲军的人会是他们豁出性命来效忠的那位，而他这一场他牵出来的‘科考舞弊案’，仅仅是来试探陈太傅与那人的关系。

　　历朝历代，对于科考舞弊的处罚力度是非常大的，被当场逮到的考生即时腰斩，涉案的考生脸上刺字，发配充军，一辈子就完了，而主考官正法，其余考官处以绞刑。

　　但陈太傅作为今年春闱的主考官，出了这么大的案子，仅仅是被流放。

　　圣上冒着让天下学子寒心以及朝中文官的怀疑，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不得不说他的态度，十分耐人寻味。

　　秦云昭刚将字条吃进肚子，那位林副将又来了，拉他去喝酒，喝到兴起，硬要拉着他拜把子，江寒川笑眯眯地说：“秦先生，你别上他的当，他跟你拜把子，是想用这条关系让你别管他的功课。”

　　一群人全笑了。

　　秦云昭也笑。

　　曾几何时，玄甲军军营，也是这么的欢乐团结啊。

　　秦云昭喝了几坏酒，眼前都有点恍惚，而正在前往辽西的陈太傅，离都城越远，人就越清醒。

　　凉州府城，陈太傅一家入住此地最大的客栈，三岁的曾孙爬上他膝头：

　　“老祖宗，阿轩不要去辽西，阿轩不要去辽西！”

　　陈太傅把曾孙抱起来，笑了笑：“要去的，不去，大家都会被砍头的。”

　　“阿轩不要砍头！爹！娘！阿轩不要砍头！”

　　最小的曾孙一哭，憋了一路的其他孩子，也跟着哭了起来，陈太傅一家虽是流放，路上却没有受什么委屈，吃的住的规格在当地都是最好的，路上儿孙绕膝，家庭和乐，走走停停，权当是游学与看风景。

　　此刻陈太傅却被孙子们的哭声吵得有些心烦。

　　路上待遇再好，陈家这辈子都无法再回京了，而陈家子孙三代之内，不得再参加科举，陈氏宗族旁支，在朝为官的通通贬为庶民，十年前不得起复圣上放过陈太傅一家，但又明明白白的断了陈氏一族的路。

　　当然，辽西山高皇帝远，陈家想做点什么也没人知道，但正因为山高皇帝远，被人刺杀了，也没人能给皇帝递个话啊！

　　更何况，谁又敢揣测，那些刺客遵从的是谁的命令？是没死绝的玄甲军？是敬重忠勇将军的江湖人士？抑或是，上面那位？

　　陈太傅正想着，楼下突然传来打斗声，曾孙们的哭声更亮，妇人的哭声夹在其中，更令人心烦。

　　长子与长孙并另外几个孙子一起冲进来，屋顶上同时落下十几条黑色人影，为首那人冲陈太傅笑，那个笑，让陈太傅当场毛骨悚然，他一把将最小的曾孙抱回怀里，笑问对方因何而来。

　　“在下因何而来？这话，陈太傅应该心知肚明。”黑衣人说，“此处离辽西还有三百里，在下来送陈太傅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