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日这天，又到了郁阳城一年一度的元宵灯节。

　　才刚一入夜，昇仁街附近的繁华街市上，就挤满了看灯猜谜的游人，沿途设立的小摊点，摊位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吃食、玩具和杂货，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

　　在比肩继踵的人潮中，有个约摸十六七岁的少年，身形高瘦，轮廓分明的脸上挂着玩世不恭的神情，那双细长眼睛自带三分笑，堪堪一片神采风流。

　　在他前面一步远，是一个眉眼带着几分英气的少女，与他年纪相仿，她身穿一套烟栗色男子褶绔，头上梳着男子发髻，正气鼓鼓地往前走。

　　那少年快步上前，对那少女大声说道：“你可别误会，要不是云姐叫我一起来，我才懒得碰上你这瘟神。”

　　“你！”那少女猛地站住脚，转过身瞪着他，“元承光，你以为本小姐乐意看见你？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你要是识相，就赶快滚！”

　　元承光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嘴里念叨着：“我还巴不得早点走呢，小爷我今天心情好，懒得跟你计较。”

　　他不再理会她，慢悠悠挤出了人群，穿过一条稍微清静些的小巷，来到另一条临河的主街上。

　　这边的人比昇仁街也少不到哪儿去，元承光漫无目的地走着，突然眼前一亮——

　　前方不远处，在河边一个卖杂货的摊位前，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少年，高鼻深目薄唇的样貌，正跟那货摊的老板说着什么。

　　元承光心头一喜，快步挤过潮涌般的游人，跌跌撞撞扑过去，一把搂住那少年的肩膀，朝他咧嘴一笑。

　　那少年转过头来，与他近在咫尺地对视了一眼，两人面面相觑，都不由得一怔。随后，那少年眉头一皱，抬手就是一拳，照准元承光的门面砸了下来。

　　此时，元承光已经反应过来了，他连忙松开他的肩膀，急急往后退了一步，这才堪堪躲过了他的拳头。

　　那少年对他怒目而视，说道：“我警告你，离老子远点儿。”

　　元承光双手叉腰，不服气地看着他，说道：“我哪知道是你，谁让你跟叶羽长得这么像？”

　　叶昂瞪着他，正要张嘴说什么，一旁的货摊老板说道：“哎哟，这位小哥是你的熟人啊？那不就正好，咱小本生意，等着养家糊口呢，看您也是体面人，您就行行好，找他借点儿小钱，把这打碎的罐子给赔了吧。”

　　元承光听着货摊老板的话，这才注意到，在叶昂的脚边有一个摔得粉碎的陶罐。他伸出手指着叶昂，故意大声嚷嚷道：“哦——原来你打碎了人家的罐子，还不肯赔，你是恶少还是村霸啊？也太不厚道了吧。”

　　“谁说我不赔！”叶昂瞪着他，又转向那个货摊老板，“不是跟你说了吗？我的钱袋放在我弟身上了，你明天到我家去拿钱，到时候双倍赔你。”

　　“瞧您这话说的，”那货摊老板睨着眼看他，露出几分不悦的神情，“什么双倍不双倍的，我老徐一辈子本本分分做生意，从来童叟无欺，绝不做那讹人的事儿，一只陶罐，就收一只的陶罐的钱，我既不多要您的，您也别想着拖欠，干脆痛快给了吧。”

　　元承光听着他们的争执，也不当一回事，一边从衣襟里掏钱袋，一边问那老板：“你这陶罐多少钱？”

　　那老板立刻眉开眼笑地答道：“只要十文钱。”

　　“谁要你帮我付？”叶昂怒道。

　　“你少自作多情了，我这都是看在叶羽的面子上，要不然，你算哪根葱？”元承光说着，就从钱袋里取出十文钱，放在面前的货摊上。

　　那货摊老板正要伸手去拿，叶昂一把抓起那十文钱，抬手一扔，“咚”地一声扔进了旁边的河里。

　　元承光一怔，一下也来了气，狠狠瞪了叶昂一眼，说道：“你他妈有病是不是？好心当做驴肝肺，你就自个儿慢慢耗着吧，小爷我不奉陪了。”

　　说完以后，元承光心里窝着火，转过身就走，也不顾那货摊老板捶胸顿足，在后面连连喊他。

　　可是，元承光还没走几步，脚步又慢了下来。他伸长了脖子，四处张望着，并没有看到叶羽。

　　刚才听那小子说，他的钱袋放在叶羽身上了，说明他们一起来的，这小子被扣在货摊上，要是叶羽找不着他，那心里肯定很着急。

　　妈的，谁让叶羽跟他是铁哥们呢。

　　元承光闷闷想了一阵，打定了主意，又不情不愿地转过身，慢悠悠地回到刚才那个货摊。

　　叶昂瞪着他，怒道：“你又回来干什么？”

　　“这条街是你家开的？小爷我买点东西怎么啦，关你屁事。”元承光转头睨了他一眼，指着脚下的碎陶罐，对那个货摊老板说道：“老板，你这落地生花、碎碎平安大陶罐，怎么卖？”

　　那老板一怔，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连忙说道：“十文钱，只要十文钱。”

　　元承光再一次拿出钱袋，从里面取出了十文钱。那老板眼疾手快，一下抢了过来，揣在了自己的荷包里，对叶昂说道：

　　“行了，这罐子已经有人买了，您就请自便吧。”

　　元承光懒得搭理叶昂，才刚转过身，正打算走，却突然被人狠狠拽住了后领。他转过头一看，叶昂眉头紧皱看着他，说道：“我就不乐意欠你的钱，你跟我去找阿羽，找到了我立马还你。”

　　元承光一把拂开他的手，整理了一下衣领，正要骂他几句，转念一想，反正现在也没什么事可做，等找到了叶羽，正好跟他逗逗闷子，打发下时间。

　　于是，他看着叶昂说道：“行，你带路吧。”

　　元承光紧跟着叶昂，穿过街市上汹涌的人潮。形式各异的璀璨花灯在他们头顶闪耀，投射下斑驳的色彩，他不时转过头，留意叶昂的动向。这时，他突然发现，叶昂的眉眼轮廓，隐隐有几分像弘嘉。

　　虽说叶昂和叶羽是孪生兄弟，长得一模一样，可叶羽跟他是铁哥们，常常在一起，嬉笑打闹的时候多，叶羽的脾气也比叶昂随和多了。

　　反倒是叶昂，在他面前总是绷着脸，一副看他不顺眼的样子，要么冷若冰霜，要么怒目而视，这么一来，就真有几分弘嘉的味道了。

　　也难怪，弘嘉的母亲毕竟是……

　　元承光正胡乱想着，突然看见叶昂抬起手挥了挥，大声喊道：“阿羽！”

　　他抬眼一望，果然，就在前面不远处，叶羽站在石桥边，手里拿着一个油纸包，也朝他们挥了挥手。

　　元承光跟着叶昂，快步走到了叶羽的面前。叶羽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说道：“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了，刚才我还以为自己眼花，你们俩怎么可能凑在一起？”

　　“阿羽，你给他十文钱。”叶昂皱着眉头，伸手指了指元承光。

　　“啊？这是为什么？”叶羽一脸不解。

　　“别问了，你给他就是了。”

　　叶羽果然从钱袋里取出了十文钱，伸手递给元承光。元承光也不多话，接过来随手揣在衣襟里。

　　叶昂露出如释重负是神情，盯着元承光冷冷说道：“行了，钱还给你了，你可以滚了。”

　　“嗛，凭什么？”元承光白了他一眼，抬起手搭在叶羽的肩膀上，伸手拨弄他拿着的油纸包，“你拿的什么好吃的？我都闻到味儿了。”

　　“刚炸好的酥黄独，尝尝。”叶羽打开了油纸包，朝他一递。

　　元承光也不客气，拈起一块酥黄独，咬了一口，酥脆的面衣里是粉化软糯的香芋，简直唇齿生香。他三两口吃完一个，又拿起一个大快朵颐起来。

　　“哥。”叶羽举着油纸包，递到叶昂的面前。

　　叶昂扭过头去，冷冷说道：“我不吃。”

　　叶羽一怔，有些不解地看着他，说道：“为什么？是你说想吃这个，我才去买的，还排了老长的队呢。”

　　叶昂瞪了元承光一眼，说道：“这小子碰过的东西，我才不要。”

　　元承光正吃得高兴，一听这话，心里不痛快了。他把剩下的半块酥黄独扔进嘴里，一只手搭在叶羽的肩膀上，伸出拿过酥黄独的油手，使劲摸了一把叶羽的脸。

　　“你烦不烦？满手的油。”叶羽眉头一皱，一把推开了他。

　　元承光一脸挑衅地看着叶昂，说道：“怎么着，我碰过叶羽了，你还要不要他？”

　　叶羽正抬手擦着脸上的油，一听这话，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神情。叶昂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元承光笑嘻嘻地看着叶羽，说道：“看见没？你哥不要你了，要不你还是跟着我回临安王府，干脆给我当弟弟得了。”

　　“说的什么屁话，”叶羽看着他，一副又好笑又好气的样子，“你比我还小一岁呢，哪来的脸当我哥。”

　　叶昂面带薄怒，狠狠瞪着元承光，他骤然捏紧了拳头，正要一步上前，却被叶羽拦住了。叶羽对他一笑，说道：“他这人就是这样，满嘴胡话。酥黄独你吃不吃？再不吃，可就全被他吃光了。”

　　叶昂冷哼了一声，扭过头去，说道：“我说了，不吃！”

　　“真不吃？”叶羽从油纸包中，拿起一块酥黄独，喂到了叶昂的嘴边。

　　叶昂皱着眉头，看了看放在唇边的酥黄独，又看了看叶羽，不情不愿地张开嘴，咬了一口。

　　元承光一边嚼着酥黄独，一边望着他们兄弟俩，心里生出了几分羡慕。他转头望着漂过点点河灯的河面，河面上倒映着一轮皎洁如银盘的满月。

　　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跟弘嘉一起，像这样一边到处瞎逛、一边吃好吃的呢？

　　元承光拿着一块有些凉了的酥黄独，望着头上的皎皎明月，不由自主露出一个微笑。

　　嗯，只要好好活着，一定会有这么一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