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罗走到柜台，拿出一摞小册子翻起来：“尺寸没变吧，郡主？”

　　唐鸢：“……好像胖了。”

　　绮罗抬头看了一眼：“胖了好，胖了好看。”

　　谢谢你。

　　待量好尺寸，唐鸢掀帘子出来，便看见了面朝店外，铁塔一般站在门口的长风。

　　她好奇地上前，见风言风语同样好奇地凑上来，三双眼睛六道视线齐刷刷打量着门口的这尊冷脸门神。

　　“哎。”唐鸢用手肘捅了捅他。

　　长风目不斜视：“娘娘，何事？”

　　她觉得他有些僵硬。

　　“银子，银子给我。”

　　“衣裳做完了，我亲自给你送去王府！”绮罗站在门口招呼着这一行人。

　　风言风语被她的激情所感染，哪怕一句话也未曾说过，但还是热情挥手，笑容满面地告别。

　　绮罗意犹未尽，抓住最后的机会调戏长风：“这位黑脸小哥，有空再来啊。”

　　唐鸢：“有空再来啊，黑脸小哥。”

　　长风的黑脸已经完完全全涨成了黑红脸，不顾唐鸢的揶揄，快步向前走去。

　　风言率先发现了气氛的不同寻常，因着没进门的缘故，对布庄中发生的足以令长风毁天灭地的一切事情毫不知情，因此对他们的反应感到十分好奇：“长风哥，你同方才那位老板娘很熟吗？”

　　长风：“不熟。”

　　风言：“那她为何跟你这般热络？”

　　长风：“不知。”

　　“怎会不知呢？她明明让你常去呀？”风语插嘴道。

　　“不知。”

　　“真是一问三不知。”唐鸢撇着嘴上前，“榆木脑袋。”

　　“榆木脑袋。”风语紧跟着道。

　　长风破天荒地瞪了他一眼。

　　风语惊呆了，啪的一下定在了原地，对于自己被长风讨厌了一事感到无法接受，委委屈屈地回过头找风言抱头寻求安慰了。

　　唐鸢调侃够了，敛起了方才那副贱嗖嗖的模样，不去理会身后两个孩子的腻腻歪歪，转而垂眸凛神，一副长辈姿态循循善诱道：“长风，你是不是没有跟女人打过交道啊？”

　　他现在的这副状态属实上不了道，别说追姑娘了，就算是姑娘主动送上门，他也能给人撵出去，顺带义正言辞地送人家一番“男女授受不亲”，“坐怀不乱真君子”一类的直男通用话术。

　　那她家香儿可怎么办？

　　长风哪明白这些，他从小便跟在方世爻身边，保护着方世爻。他的全部生活都在围绕着宁王一人打转，打交道最多的便是府中侍卫和王爷手底下的神机营这一帮大老爷们，还有四面八方涌来的刺客，也全是男的。

　　长风难为情地抓抓脑壳：“我……我跟香儿姑娘，还有李嬷嬷都说过不少话。”

　　“就这？”唐鸢瞪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你跟着王爷走南闯北见过那么多姑娘，再不济府里那么多侍女，就这？”

　　“就……这。”

　　见过纯的，但是没见过木的。唐鸢摇摇头，一脸孺子不可教也：“没救了，没救了。”

　　长风疑惑地看着唐鸢。

　　唐鸢觉得，在感情这方面，他就像一头从没犁过地的老牛，得靠别人牵着鼻子走。别人拉一下，他就动一下；别人不动，他就站在原地岿然不动。此时此刻，她便是那个“别人”，得在他身后加一把柴火：“我问你，你觉得香儿怎么样？”

　　长风“啊”了一声，点点头：“香儿姑娘挺好的。”

　　真是块木头。

　　唐鸢单刀直入：“那你喜欢她吗？”

　　长风傻了，一直跟在后面，竖着四只耳朵偷听的风言风语也傻了。

　　唐鸢并不是心血来潮，几经多日观察，她觉得这两人之间是有火花的。

　　香儿小她一岁，但在这个年代也算是大姑娘了。可十多年来，她每日只围绕着自己打转，仿佛她生活的全部重心和意义都在她这个主子身上。换做旁人，也许会觉得理所当然，但唐鸢毕竟是个现代人，打离开父母后便没有人待她这般周到和仔细过，数日以来事无巨细的妥帖让她有些于心不忍。

　　尤其是那日，她冒着生命危险将自己救出火场。

　　哪怕只有短短几日，香儿与她而言，已经不再是一个丫鬟了，而是她的妹妹。

　　哪怕着只是一个纸片人，她也想要在自己离开之前，能够先为她寻一个寄托。

　　这个人，首先自己要足够了解他，用了足够的笔墨去描绘他。其次

　　——他须是得活到了最后。

　　她心中已隐约有了想法，恰好这丫头是个藏不住心思的，那点少女的情思在她这个老油条眼里暴露无遗。

　　长风。

　　长风，初识时是棵铁树，对女人避如蛇蝎，那副冷冷冰冰的模样像是和尚刚下山，同方世爻如出一辙。可随着接触下来，她发现，这位刚下山的和尚也只不过是个单纯木讷的死直男，内里是自己一早就设定好的正直与善良。

　　尤其是后来，不知怎的同香儿熟络了，对她出奇地关心。唐鸢经常从窗口看到两人坐在院子里聊天，或是在路上碰见了互相冲对方点点头。

　　这对长风来说已经是天大的开窍了。

　　唐鸢直视着他的眼睛，双手按住他结实的肩膀，让他避无可避，躲无处躲。

　　紧接着，她发出了灵魂质问——

　　“你喜欢香儿吗？”

　　我喜欢香儿吗？

　　在这之前，长风从未考虑过自己的终身大事。

　　他甚至做好了一辈子跟在方世爻身边的打算，陪他战斗，护他周全。

　　打记事起，他就跟在几个乞丐身边，每天靠讨饭度日，忍饥挨饿，受冻挨打是家常便饭。正是在这样毫无希望，看不见明日的境遇下，他遇到了方世爻。

　　那多像一个奇迹。

　　车辇像是神轿一般从天而降，停在自己面前。车里走下来了一个衣着华丽的贵人，鬓发梳理地一丝不苟，苍白着小脸，紧抿着唇，一抬手却能让那几个殴打他的人掀翻在地。

　　贵人蹲在他面前，像是神祇一般，他听见那几个穿着一模一样衣服，脚踩那些前来争夺地盘的大乞丐的人唤他“皇子”。

　　你叫什么名字？皇子问道。不远处被打趴在地瑟瑟发抖的年轻人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阿四，你……”

　　没有，他答道。

　　这位皇子道：“那么从今往后，你就叫长风吧。”

　　他有了名字，也有了活下去的意义。

　　他来到了宫里，见到了他从未见过，原本一辈子也不会见到的奢靡景象。瘦弱的阿四被一群人带走，再出现时，已然成为了英姿勃发，武艺高强的府卫统领长风。

　　没人告诉过他，他该为谁而活，但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就连他自己，也做好了将性命交给宁王的准备。

　　直到那个脸蛋圆圆，总爱叽叽喳喳的小丫鬟，王妃娘娘的陪嫁香儿，有一天忽然走到自己面前，问他有没有喜欢的姑娘。

　　长风破天荒地慌了神。

　　小姑娘对他说，你可以喜欢别人，王爷定会欣喜的。

　　那一刻，他发觉自己并非铁石心肠。

　　长风迎上唐鸢的目光，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