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蓝白的天光投进窗内,应执醒来,发现不知何时,高机已着白色的里衣躺在自己身侧,而自己却是赤身露体,慌乱中捡拾床边的衣裤穿上。高机这时也醒了,先抬头看看天光,还未及说什么,废婆在门口说:“少将军,少夫人,奴这就命酹去端水。”
洗漱完毕,酹又服侍高机穿好深衣,高机随同应执去向将军夫妇问安。
将军夫妇本担心儿子执拗不肯和高机成夫妻,见此自是喜不自胜。看见父母的喜悦,安歌不知就里,跑到哥嫂面前说:“你们是有娃娃了吗?父亲母亲如此高兴啊?”
新婚夫妇大窘,而寒慕也是低头不停笑。
用早膳时,安歌不停夸赞昨日伶人歌舞甚美,被将军夫人打断,告诫说:“娱人之婢,不可亲近。”
安歌想不通为何,吃过饭继续闷头想着,几欲撞到姒夫子,姒夫子瓮声瓮气地说:“你这是要去学馆呢?”
安歌说:“正是呢,我想学习‘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姒夫子说:“这首诗我讲过,还让你背诵了的。”
安歌惊奇地问:“是吗?那……姒夫子,教学要讲究方法的,在昨日伶人舞唱之前我混似没有听过,可是伶人唱过之后,我竟然都能背下。”
姒夫子怒曰:“平日不用心,竟然在此顶撞师者,你今日不可去学馆,不可去看我的龟龟。”
安歌说:“好的,我今日原本也是要去和宫廷酒师学做酒呢”。
“此为学,彼亦学矣。去吧。”姒夫子摇头走开。
安歌坐着马车去宫廷御酒烧坊,天气炎热,路面熙攘。街面上酒铺饭庄、首饰店,油脂店、铁匠铺林立,卖艺杂耍喧闹,小时安歌都会缠着哥哥和寒慕一同去看,可自从男子上了战场,上次她看戏耍还是两年前姒夫子陪同的,安歌今时也无心观看,坐在马车里闷闷的。
宫廷御酒烧坊离王宫甚远,依首阳山下的两眼山泉而建,离屈府不甚远,离军士们训练之地亦不远,每逢盛大节日,经杞王同意,烧酒坊的酒会搬去犒劳军士,只有酿出绝好之酒才会封存以飨宗庙和杞王。安歌得知烧酒坊离军士大营甚近,就恨不得去军营探看究竟,看看兄长和寒慕日常工作之所。可是车夫是父亲的得力家将锥岩,性格执拗,不肯驾车前去。安歌想着武备库器械即将备好,哥哥和寒慕不日定会来军垒练兵,到时只要一叫,寒慕定会接她去军营,所以乖顺地进入烧酒坊。马车一到酴醾持令牌通报,一会酒坊中才有酒师出来,中年女性,有一点粗壮,短褐的裳服,及膝的裙子,腰间系着腰带,显得她更粗壮了,她恭敬地跪地顿首:“鄙贱之人拜见姑娘。”
安歌在旁边答礼说“起。”酿酒师依旧跪地:“奴婢名弃,现为酿酒师,请问姑娘有何赐教?”
安歌说:“并非赐教,倒是我想向您请教。酴醾,把酒拿出来,给酿酒师品尝。”
酴醾拿来酒碗,醇醴倒了半碗的春酒送至酿酒师前,酿酒师轻品一口:“异香非常,只是酒气不足。”
“对,就是这酒气让我特别忧愁,还请酒师赐教,请酒师站起来回话。”
酒师站起来,说:“酒气浓薄,由酒麴和发酵时间决定请问姑娘用什么做曲?。”
安歌说:“麦曲。”
酒师问:“如何得来?”
安歌说:“用经炒熟的麦粒制就。”
酒师说:“姑娘,并不是所有霉坏的东西都能制成好的酒曲,也并不是所有腐烂的瓜果都能酿出美酒。制曲技术的关键,制曲加水量以相为限,大都以小刚,勿令太泽。曲料入室后就要闭塞窗户,密泥封隙,勿令通风。满七日,翻之。二七日,聚之。皆还密泥。三七日出外,日出曝令燥,曲成矣。”
安歌如醍醐灌顶,连忙让酴醾赏酒师一匹冰纨,此时什么寒慕什么哥哥,什么首阳山大营似乎都抛之九霄云外,叫车夫赶车回府,到了府中小跑到离酒坊近的学馆,拿起竹简写上酒麴制法,一笔一划甚是认真。写就把竹简仔细摊晾,生怕墨迹沾污。
做曲,马上做,多多地制曲,酴醾和醇醴都动起来。锥岩也不能闲着,领着三五家将用车拉来山泉水,酒坊储物间又被间壁出一间无窗的小室,搭上架子,房间窄小,只容两人。姒夫子也过来拈着胡子说:“嗯,好像有了新气象。多酿酒酿好酒,我和你父亲就都过酒瘾了。”然后笑嘻嘻的回自己的卧房。老夫人领着废婆也来查看,老夫人见了姒夫子,问:“最近周易卦象研究得如何了?”
姒夫子竟然有些惶恐,摇头说:“总是参不透啊,解不开啊!”
屈夫人说:“既然参不透就不要参了,也不能总是放纵安歌如此胡乱行事!”
姒夫子说:“怎么能说胡闹呢?化腐朽为美味,化自然为能量,这可不是胡乱行事。”
安歌得意地冲母亲眨眼。
第二天,天下了雨,天刚擦亮,鸡鸣叫声刚过,安歌就起床了,酴醾和醇醴都打着呵欠,问姑娘想做什么?
安歌说:“备车,去烧酒坊!”
酴醾嘟囔着:“姑娘,锥岩恐怕还在睡觉呢!”
“那就叫醒他!”
“可是外面下雨呢?”
“下就下,准备油伞和蓑笠。”
国都昌乐也似乎刚醒来,雨中行人稀少,铁铺里叮叮咚咚的打铁声愈显清越,雨中有人卖用草棍串着的几尾活鱼,鱼尾不停扭动,击打着雨水。
“停车,酴醾去买三尾活鱼。”
酴醾买了三尾活鱼,兴冲冲地上了车,拎着让安歌看:“姑娘,你看这鱼多肥。”卖鱼的中年男子只带了笠,衣服已经湿透,在马车外大声称谢。
安歌说:“醇醴,你把这两尾送回府内。”
“姑娘,外面下着雨呢。”
“油纸伞你带走一柄。”
“奴一个人?”
“那就让酴醾和你一起回去。”
酴醾连忙摇头:“姑娘,你身边不能没有人啊!”
“放心,我身边有锥岩呢。姒夫子老早就馋鲜鱼了,趁新鲜赶快送回去。”
酴醾和醇醴拿两把油纸伞拎着两尾鲜鱼下车走了。锥岩驾着马车疾驰而去,街面无人,只有车轮辘辘,水花四溅。
到了烧酒坊,通报后安歌进入,安歌提起手中的鱼对弃说:“你看,我给你带来一条鲜鱼。”
弃的眼睛里有一丝感动,可马上换成恭谨和呆板,说:“酒师之手,不触腥膻。”
安歌奇怪地说:“听闻北方部族有奶酒,醇美甘甜,那牛奶和羊奶不也是腥膻之物。”
“因我回复姑娘之后,还要酿黍酒,所以无法烹鱼。触腥膻之物七日内无法搅醅酿酒。”弃低头说。
“那好,锥岩,你把这尾鱼也送回府中。”
锥岩站着不动。
“没听到我的话吗?”安歌有些恼怒。
“锥岩不敢,姑娘身边不能无人。”锥岩闷闷地说。
早晨冒雨而来的兴致就这样被扫光了。
安歌只好问:“这里可有不酿酒的仆役在?”
“奴婢在。”一个十来岁的小鬟应声而出。
“把这鱼给你,你想如何吃就如何吃。”
小鬟拎着沉甸甸的鱼欢天喜地地走开了。
“我可以和你一起酿黍酒吗?”安歌冷淡地看向弃。
弃亦冷淡回答:“姑娘请。”
安歌无精打采地跟在弃的身后,十几间石阶石墙茅草頂的烧酒坊,分成四个院落,在错落的院落空地上或栽种着茂密的竹林,或长着古树,山泉水就从院落间穿过。发酵物的甜酸的味道在雨中氤氲着,连雨都沾染了香味。这可真是令人沉醉的所在啊!路过酒坊其中一间屋子,在屋子门口有一井盖,安歌不禁问:“酒使大人,这里是水井吗?”
弃回头说:“请姑娘不要叫我大人,小人担不起,唤我为弃就行。这里是蛇窟。”
一听到蛇窟,安歌不寒而栗,问:“为何要设置蛇窟?”
“以蛇泡酒,具有很强的疏风通络、驱除瘴气、毒气、强身健体的功效。”
“哦哦。”安歌唯唯诺诺硬撑着,“这蛇又是从哪里捕来的呢?”
“首阳山上,惊蛰一过,百虫俱出。”
待进到一间靠近山的酒坊,酒坊内密封的陶制大酒罐若干。弃叫来若干年纪较小的女酿酒师,一一揭开多层密封的麻布,浓烈的酒气马上溢出,女酒使们两个抬着一个酒馆,逐一地把罐里酒浆倒进另一敞口的大陶罐里,然后又分别将残渣用麻布过滤,直到残渣内再无酒水。安歌去检看残渣,原来这是以秫酿制。用小勺舀一口酒喝,醇美辛辣,心中无限艳羡。弃开始指挥酒使们把酒浆装罐,一共得三大陶罐秫酒浆。这时一位女酒使抓着蛇头,另一手拿利刀顺蛇腹一划,蛇腹中之肝胆划出,女酒使那刀的手顺手一接,接住蛇胆,然后拿着蛇和蛇胆去泉水边清洗,用麻布里外擦干,扔进其中一罐酒中,封存装窖。
安歌目瞪口呆,早晨的不痛快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她多想常住此处,和酒为伍。可是她也清楚这一定不会被允许,因为酒使都是亡国战俘,身份低微。
安歌问弃:“何时以秫米为五齐①?”
昔时《周礼·天官》“辨五齐之名:一曰泛齐,二曰醴齐,三曰盎齐,四曰缇齐,五曰沈齐。”它把整个发酵过程分为五个阶段。泛齐:先是发酵开始,产生大量气体,谷物膨胀;醴齐:接着糖化作用旺盛起来,醪味变甜,并有薄薄酒味;盎齐:再接着发酵旺盛,气浪很多,伴有嘶嘶的响声;醍齐:再往后则酒精成分增多,颜色逐渐转红;沉齐:最后发酵完成,酒糟下沉。把整个的发酵过程分为这么五个阶段,无疑有利于管理。发现哪个阶段有问题,就在酒正的指挥下,有针对性地采取相应的管理措施。
弃回答说:“去岁立冬。”
安歌惊异的说:“那这五齐是用了两季还多呢!”
弃回答:“这样酒才醇厚。”
安歌又是恍然大悟,恭敬地给弃行礼,弃依旧眼底无波澜。
习酒完毕,已是午后,安歌回府,春雨还未停,马车缓慢。安歌倚在马车内,脑袋想象着自己用秫酒做五齐的各个环节,不觉已到府中。还未回神,只觉马车门被人打开,惊觉一看是寒慕,脸上不觉红了,嘴角却不自觉地上挑。
“你怎么回来了?”
“我怎么不能回府了?”寒慕狡黠地说。
“你和哥哥不是在武备库吗?哥哥回来了吗?”
“少将军正和老将军说话,武备已具,即将练兵备战了。”
安歌手搭着寒慕的肩跳下马车。
“下次可千万不能把酴醾和醇醴打发回来。”
“不是有锥岩在我身边吗?”
“女婢不是更方便一些嘛!你不去用午膳吗?”走着走着,寒慕发现安歌是往花园那里走的。
“不了,我要去学馆。”安歌依旧埋头走路。
“干嘛啊?你不去看看少将军。”
“我把今日所学的酿造秫酒的要领录下来,再去看哥哥。”
“那你自己去录吧,一会我再去找你。”寒慕回头就走。
安歌这时候怒火马上就上来了:“寒慕,你和我来。我说你录。”
寒慕没有听出来安歌的怒气:“你先备好书简,研好墨,我马上就过来。”
安歌一个人来到学馆,酴醾早就在那候着了,墨研好了,竹简也展开了,旁边还备着小刀。醇醴这时候端来热腾腾的香茶。
安歌却无半分欣喜,端坐书案前发呆,酴醾问:“姑娘,可是墨研得不好。”
醇醴也把茶凑近安歌的鼻下:“姑娘,喝点。”
安歌一口气喝了半杯茶,然后又继续呆坐,两个女婢面面相觑。
一会儿,寒慕就来了,这时安歌更加委屈了:“你还来干吗?”
寒慕说:“我给你做了鲜鱼羹汤啊,你午餐还没用呢啊,这尾鱼还是我今早在桂水里捉的呢!”陶罐的盖子一掀,鲜鱼羹汤的味道就飘来。
安歌这时才转怒为笑。
寒慕拿起毛笔和竹简说:“你边吃边说,我来笔录,还有你小心点,恐怕鱼刺没有剔干净。”
鱼羹吃完,笔录写完,一个个竹简摆在了书馆的桌面上晾晒墨渍。寒慕说:“看来你急切需要秫米了。”
安歌兴奋得脸都有点泛红,大呼:“我就喜欢你,你啥都知道,就像我的一根肋骨!”酴醾和醇醴相视一笑。
寒慕脸一下子红了,安歌也有些不好意思,空气一下子安静了,春夏之际,天不容易变黑,傍晚时分,阳光还是那么明亮,静静照在书简上,竹子发出柔和的光芒。
还是酴醾说了一句:“姑娘,你是需要多少秫米?寒将军,你又是什么时候吩咐军士把秫米送过来呢?”
寒慕说:“明天我把窖里颗粒饱满成色好的都拿来吧!”
安歌说:“那好,你就明天送来。现在我们去找哥哥吧!”
寒慕说:“少将军这会应该在花园凉亭旁习武。”
“哥哥习武那么刻苦,你就是总偷懒……”安格嘟囔着,寒慕并未辩解。只是说给少将军带点酒。
应执心情并没有变好,他只是极力不去回想暗夜里那场绮梦,他只有通过练剑、备战来排解,尽管他现在是将军,是首阳山大营军的高级统帅,他在下属前波澜不惊,可心口总觉得不畅快,如有石块在堵着,沉重异常且密不透风。
安歌见到应执,马上把酒罐推到胸前,说:“哥哥,歇一下吧!”
应执马上收住剑,闷头走到亭子上。醇醴把酒碗放下,安歌亲自斟酒,端到应执眼前。应执一饮而尽,然后擦擦嘴说:“听爹爹和娘亲说,你这两日去了烧酒坊。”
安歌立刻兴奋地说:“是啊,我现在才知道我的酒为何如此寡淡,是五齐时间短,酒曲也不够好,哥哥,你等着,我定叫你喝上好酒……”
应执打断安歌的话,说:“我认为烧酒坊少去为妙?”
安歌说:“为何?”
应执说:“你是将府的姑娘,烧酒坊里是被我国打败的小部族的女子为奴,做酒正和酿酒师,我怕她们……”
“怕什么,杞王都没怕,怕就不会让他们做酒师,也不会喝她们酿的酒。”安歌不以为意。
应执说:“你呀,就少往外跑,学一些女红烹饪,也许以后会嫁到别的诸侯国。”
安歌嬉笑着:“哥哥真是傻了,我又不是王室的女公子,爹爹膝下只有哥哥和我两名子女,怎会把我外嫁?”
应执直摇头:“真是拿你没办法!”
这时候锥岩来了,躬身抱膝说:“少将军、寒副将,将军和姒夫子有要事欲见二位,现在偏厅等候。”
应执和寒慕连忙起身,前往偏厅。安歌也欲前往。锥岩拱手而立说:“姑娘,将军并未召见您,请小姐别处休憩。”
安歌不以为然:“本姑娘也想凑个热闹。”
三人来到偏厅,此时天色刚刚擦黑,但是偏厅内已经点燃多盏烛火,屈将军神色凝重,姒夫子目光炯炯,看起来有些兴奋,甚至有些手舞足蹈了。见到安歌,连忙说:“安歌,快去把你最好的酒拿来,不要用新近的羽觞,要用青铜尊。”
安歌问:“什么事情,这么隆重?今日可是姒夫子的生辰吗?”
屈将军说:“去岁姒夫子冬至生辰,你送了梅花甜酒,怎么就忘记了。你不要问那么多,备酒去吧。”
安歌更好奇了,想留下来听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如此可喜可贺。可是父亲那严肃的神情,让她只能走出去。
来到酒坊仓库,安歌让醇醴备好六个青铜酒樽,这酒樽乃是夏朝遗物,原本还是父亲夺取淳于,让杞国能在此立都,杞王所赐,一共就此六尊。然后安歌对着酒库的酒犯了愁,自从从烧酒坊回来,觉得自己的酒口感虽好,都真的只能算女儿酒,酒气寡淡,甜中略带酸,几无横扫千军万马的男儿气象。她指挥着醇醴搬了左坛搬右罐,醇醴在角落里找到一个酒壶,笑着说:“姑娘,这还是你第一次做秫米酒剩下的,那时候你还未及笄呢,现在已经放置两年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