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依旧设置在偏厅,只是把安歌的几案设置在应执的对面,姒夫子的下首;原来安歌的位置放了一张新的几案,废婆领着高机入席。
坐定,夫人颔首微笑:“叔机,这位是姒夫子。”
高机连忙站起敛衽说:“拜见姒夫子。”
姒夫子挥手示意坐下。然后说:“我不识得你的父亲,可你宅内的姑娘倒是颇不粗陋。”
高机说:“家父位卑,和夫子缘浅,很是遗憾。至于我们姐妹夫子是过誉了。”
听完此话,将军夫妇均微笑颔首,只有应执面无表情,默然无语。
姒夫子接着说:“你妹妹季柔来此听课,尊亲有来谢师,而我真不喜见外人就推脱了。你当时为何不从季柔同来。”
高机说:“我侍奉祖母,未得空闲,且妹妹比我聪慧。”
“那姐姐可识字?”安歌忙问。
“略识得几个字而已。”高机微笑着回答。
餐饭摆好。高机一看,自己和应执、安歌兄妹前均有青铜簋、青铜豆、青铜敦。青铜簋上放着煮熟的鸡肉和一点野蔬;青铜豆里放着肉酱,青铜敦里盛着粟米粥。将军礼让姒夫子,两人几乎同时动箸,然后夫人举箸,之后三个年轻人才提起筷子。
对于这,高机万分欣喜,因为在高宅总是祖母和爹爹哥哥弟弟先吃,姑娘根本不可能在厅堂内进食一年只有除夕夜除外,连母亲也是如此。家中肉食少见,即便有了,也是紧着父亲和长身体的兄弟吃,有时连祖母也只能分得一点点烂熟的肉羹。
早饭过后,夫人温和地说:“应执,带着高机到府中转一转吧。”
应执只字未答,施礼后转身走出,高机施礼后也连忙跟着走出。
此时,安歌也想溜出偏厅,被夫人叫住,夫人说:“你的兄长新婚,明日又得回邙山大营,且让他和你高家姐姐说上几句话,你休要打扰。”
安歌答应后,钻到学馆里,学馆里空无一人,她就顺势溜达到了姒夫子卧房,她本想在门口把姒夫子喊出,幼时姒夫子刚入住将军府,安歌常常时搴帷而入,遇到姒夫子睡觉,就蹑手蹑脚出去找一个草棍,去戳姒夫子的腋下;遇到夫子读书,就问夫子“你有没有酒经?没有你看什么呀”;如遇夫子占卜,就转身出去。她可不想成为巫儿,她还嫁个盖世英雄呢。自从到了十三四的年纪,因父母还有废婆的多次教育,安歌如无聊至极,就会在门口敲门框并高喊一声得到回应才进去。今天就安歌突然好奇心作祟,偷偷蹩进去,发现姒夫子摆弄着几根蓍草,竟然摆弄到泪流满面。哎,我可怎么安慰他呢,姑且让他哭去吧!于是又退出来,想回酒坊。
待儿女离开偏厅,将军夫人和将军又唠起家常:“将军,你说,我是知道中大夫无嫁资,可竟不曾想真的全无一点。昨天只见高宅一名老奴拿走新人吃剩的菜品,给女儿拿来的竟然只有一小包裹。我问了醇醴,里面只有一个用久了的木枕,一件玉饰和两件换洗的细麻衣。”
将军说:“中大夫禄田有限,但家中人口甚多,齿序比我们略多一二年,可孙辈都有两名了。”
夫人说:“饶是如此,我也是觉得薄情了。要说布匹绸缎我们也是送过去不少,做女儿四季衣服也是足够,况现在谁家不要女子的嫁资,中大夫怎不担心如此的端丽女儿被婆家低看了,即便婆家良善,还有婆家的下人们呢!”
将军说:“我屈家何时为银钱慢待了外人,更何况是媳妇呢?中大夫便是瞧准了这点。”
夫人说:“这不是暮春嘛,天气开始热起来,阖府的新服在婚礼前已经下发,这新妇今日竟穿了细麻衣,我还不得着废婆为她添置一些?”
将军说:“应该的,只不过一定要委婉,莫让下人轻视了新妇,废婆就正合适!”
应执离开偏厅,埋头走去,高机领着小奴酹紧跟,应执魁梧步子大,没想到高机紧跟慢跟也能在应执身后不远地方,应执有一些恼怒,但不便发出来,高机想唤住应执,却一直不知如何开口。而小奴年幼身量未成,被拉得较远。应执进了花园,高机也进了花园。
高机喜欢这花园,它比整个高宅都要大,里面各种果树,花已残落,只有知名或不知名野花怒放,蜜蜂嗡嗡叫,还有蝴蝶飞来飞去,如果高宅也有这么大的花园,也就不用那如同猴儿的弟弟高条漫山遍野采野果为奶奶干瘪的嘴里添滋味了。园中有一条纤细的河流,在阳光下,闪着银光。
应执没有在花园停歇的意思,高机也不敢留恋花园美景。但眼看着应执转进花园学馆旁的客房,高机就不便进去了。因为贵族里的新婚夫妇“三月而庙见”,此时应执不邀请,高机就进入应执客房,显得不够端庄。
高机有点尴尬,但有苦说不出。恰好这时安歌从姒夫子房中转出,安歌见到高机,如遇故知,欢快叫声:“姐姐。”
高机有些不知所措,略屈一下膝盖说:“妹妹。”
安歌说:“姐姐不必如此,叫我安歌就行!”
高机报一个略显拘谨的微笑。
安歌说:“哥哥呢!”
高机说:“想必你哥哥累了,所以在客房休息呢!”
安歌说:“这大白天的,我哥哥怎会累得如此早,他就是这个样子,遇到生人,便拘束,嫂嫂莫怪,我陪您四处走走。”
高机微笑点点头。安歌的衣饰不华丽,和季柔出门装扮并无太大的差别,季柔是家中女孩子穿着最好的,因为父亲认为她是好运气的象征,她的出生当日,父亲才由下士被推选为下大夫,增了禄田。
安歌领着高机把花园里每棵树几乎都介绍一遍,然后又领着高机回到学馆附近的酒坊,在酒坊,高机看到醇醴,面上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复杂表情。但安歌并未留意。天热口渴,安歌倒了一万春酒给高机品尝,高机喝了一大口。
安歌迫不及待问:“姐姐,你觉得我的酒酿得如何?”
嫂嫂说:“的确与旁人不同,我的母亲也会在冬季酿一点米酒,我娘酿得酒气稍浓,但也比不上王宫的女奴酒;小姑酿的酒甘甜芳香。”
安歌有些失落。
高机说:“也许是你发酵不够吧!不过姑娘家家的酿酒都是为了玩,何必那么烈呢。”
安歌嘟囔:“爹爹也说,我酿的不是真正的酒,不适合将军喝。我只想酿真正的酒。”
高机微笑说:“酿酒师都是女奴所为,贵族少女竟对酿酒如何痴迷呢?又不用卖酒赚生计。”
安歌问:“姐姐,那我闲下来做什么呢?”
高机说:“识字啊,你看府上还有专门的师傅;还可以纺布裁衣啊。”
安歌说:“我也不用纺布裁衣来赚家用啊!”
高机说:“可以为未来的夫君做衣,你不会希望未来的夫君日日烂醉如泥吧?”
酴醾和醇醴不禁偷笑。
午时,姑嫂二人一同来偏厅吃饭,高机坐定,少将军才姗姗而来,径直跪坐自己席上。中午高机吃得很少,因为高宅一日才吃两顿,高机没有饥饿之感。
午饭后高机回到新房内,小奴酹跟在身后。酹看到主人的脸色很严肃,不禁忐忑。
高机问:“你何时来到府上?”
酹回答:“上巳节后一日才来到将军府。”
“入府之前你就叫酹?”
“不是,奴之前并无名字。”
“你的名字谁取的?”
“是安歌姑娘。”
“怪不得!醇醴、酴醾、酹个个带‘酉',真是无酒不可呢。”高机深思,“那醇醴姑娘呢?”
“醇醴和酴醾都是安歌姑娘的女婢。”酹回答。
“也就是偌大一个将军府,只有三个女婢,一个婆子?”高机惊讶。
“后厨还有两个婆子,好像一个叫泥,一个叫牵,奴这几日只是觉得府中人很少,地方很大。”酹回答。
“可我婚礼那天,驾车到我高家人很多,难道将军府都是男使?”高机问。
“少夫人,这个奴还是知道的,将军府除了专门侍奉将军的锥岩还有家将,家将有多少,我也不知道。”酹回答。
“可今日怎不见家将们?”
家将平时都在花园外的北坡和府门口,他们喂马种地汲水、看家护院,府外也有俩三粗使婆子,给家将们做饭洗衣,但是她们永不可踏入府内。”酹恭敬地回答。
“你来府不过十日,怎知道如此之多?”高机喝了一口汤水回答。
“哦,少夫人,是醇醴姐姐告诉奴的。”酹回答。
高机重重地把茶碗放在桌上,小丫头一个机灵,差点双膝着地。
高机冷笑着说:“我今日就和你说明了,一,你是我高机的奴婢,可不是府中其他人的奴婢,你只可听我的命令颜色行事,知道吗?”
小丫头一时木然。
高机说:“我说的话你没听清吗?如果这耳朵不好使,我是不是就可以把你重新送回市集?”
小丫头万分惶恐,连连摇头。
“把我刚才的话重复一遍,说你能做到。”
小丫头只好依言而行。
“二、只做对我有利的事情,说对我有利的话,否则别说。”
小丫头点了点头。
“具体如何对我有利,你自己品品。不过我觉得这屈府人口不多,心思也比较单纯,所以你这个小丫头就容易得多。三、和醇醴、酴醾等下人一起,只可多听,不可多说。记住没?”
小丫头点点头。
高机站起来,走到小婢前,说:“你如今只有十二岁,若跟着我,一心为我,我高机定不负你。”
小丫头点点头。
“如若有人问你,少将军和少夫人这两日如何,你怎么回答。”
小婢哑然。
“你只说,我跟得太远,委实不知,只是看到少夫人脸上有笑意。说这种话难吗?”
小婢慌乱点点头。
“多寻思寻思!下去把这花瓶里的水换了,鲜花不换水,会烂的。”说完高机顺势躺在床榻上,闭起了眼。
小婢端起花瓶,走出新房,往后厨处走去。这是废婆正从厨内钻出,见到心事重重的小婢问:“怎地,少夫人责骂你了?”
小婢一惊,抬头连忙说:“没有。”
“那你小小年纪,怎么这样心事重重。”废婆疑惑。
“没有。”小婢依旧如此回答。
“你这小丫头,言谈如此不济。我且问你,少将军和少夫人今日花园逛得如何?”
“跟得太远,委实不知,只是看到少夫人脸上有笑意。”小婢如同背书一样作答。
“这怎地又口齿清晰了。你好好学活,不得懒惰。”说完废婆进了偏厅。
将军夫人听到废婆如此报告,脸上有了笑意:“论样貌,我觉得应执能喜欢高机,应执只是和我一样,感觉被人牵着走,心里下不了一口气罢了,人前拿拿强调罢了。这我就放心了,就等庙见之后,高机成为真正儿媳。”
小婢蹑手蹑脚地把换了水的花盆重新摆在床榻前的几案上。这时高机还是睁开了眼,坐起来,自言自语:“不伺候祖母,还真觉得太无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