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6】楚陆篇(下)
再次回到京城那次陆麒带着军队和楚幽冥都是秘密前往,一路上陆麒并不怎么理会他,可楚幽冥知道,多日不见已经让陆麒对他的态度软了几分。
但是他依然无法确定,到底何时陆麒才能打开他心底的症结,去接受他。
直到皇宫那夜,钟离慕杀了谢越臣,楚幽冥的亲生父亲。那天越清影拿剑刺入他的胸口,几乎要一剑杀了他。
那一刻楚幽冥闭上双眼,他是真的,愿意就此死去,因为他的疏忽才会让父亲惨死,他自己也不断地问自己,他为什么要把父亲交给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御医?为什么就不能留下来照看他?为什么就想不到钟离慕对父亲的威胁?
他竟然什么都忽略了,什么都忘了,他委实该死!
可是他没死,胸口的那把剑被拔了出来,温热的血迅速浸染了他的红衣,看不真切,却分明闻得到新鲜的血腥味。
谢怀宣把越清影打晕抱走了,后来谢怀宣又说了什么楚幽冥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的世界一片漆黑,他不知该如何面对。
可是就在此时,他的世界又出现那一缕熟悉的光。有人把他抱住,熟悉的味道将他包裹;有人在他耳边低声叹息,那声音温暖而动听,仿如天籁:“好了,有我在呢。”
他这么说的,“好呢,有我在呢。”
没有往日的厌恶,没有刻意的疏离,没有直达心底的冰凉,是他从来都不曾体会过的温暖。
他愣住,抬头便看到陆麒紧抿的嘴唇还有眸中的那一丝挣扎。
他苍白的唇张了张,半晌不过嗓音嘶哑地道了句:“谢谢。”他知道,陆麒有多不容易才勉强突破那层难关。
而后,他将头靠在他的肩膀,胸口流出的血让他彻底失去意识。
后背抱着他的那双手终究像是打破了手上的枷锁一般,重获自由,紧紧抱住了他。
楚幽冥以为他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事实上,到后来他才知道,他是坠入怎样的深渊。
那一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谢北舜死了,谢宁一生过孩子后也跟着去了,北越江山物归原主,依旧是谢家稳坐天下。
而陆麒,作为平远侯府的小侯爷,依然要继承平远侯的爵位,继续镇守北越西北边疆。
楚幽冥,身为无垠门的门主则必须要回到玄阴城。
因为无垠门需要的不是自由,而是约束。无垠门拥有太多超乎凡人的东西,若是不去管束,人间怕是真的要成了炼狱了。而这才是当初无垠门建立的初衷,不是吗?
何况,师兄所受的那些苦楚和最后的死又何尝不是为了这天下太平?他欠师兄的,父亲欠师兄的,永远也还不清,可他还是要还。
对他而言,能够管住无垠门保苍生安宁便是最好的赎罪方式。
他和陆麒,终究是要天南地北,各分两端。
这话陆麒没有说,他也没有说,可两人都是心知肚明。
自从皇宫谢越臣死后,楚幽冥和陆麒一直很少见面,即便是见了也是各怀心事,说不上几句话。
楚幽冥能看出来,陆麒仍是在躲着他。
“胆小鬼!”幽深的小巷里,楚幽冥低声骂道。
陆麒定定地垂眸只道了句:“放开。”
楚幽冥仍是大手紧紧扣住陆麒的身体,将他狠狠摁在怀里,他的眼里还有残留的忧伤,可这并不影响他对陆麒的心思。
陆麒下了蛮劲儿才一把推开楚幽冥,他慢慢举起手中的佩剑,目光沉冷地对楚幽冥道:“楚幽冥,这一回别跟我玩蛊毒,咱们堂堂正正打一场,我赢了,你就要老老实实回玄阴城,我输了,我就会西北。”
楚幽冥冷笑:“无论输赢都是要我们分开,小麒麟,我不是傻子。”
陆麒却道:“我知道你不是傻子,所以若是我赢了,我便杀了你,送回玄阴城。我输了,你杀了我,送我回西北。”
他说这话时很平静,仿佛是早有预谋一般,楚幽冥却恨得牙痒痒,原来跟他在一起就这般耻辱?耻辱到让他陆麒不惜来个你死我活的斗争?
他冷笑一声,突然抢过陆麒手中的剑,手腕一翻,竟是毫不留情地一剑刺入自己的小腹,整个动作一气呵成,陆麒只来得及紧紧握住剑柄,满眼错愕。
楚幽冥邪邪一笑,又猛然将剑拔出,顿时血流如注。陆麒终是再也崩不住,脸色愈发苍白,他一把捂住楚幽冥的伤口,血很快渗出他的指缝,染红了他的整只手。
他颤声道:“你这是做什么!你这是做什么!”他不停地重复这句话,分明是已经慌了。
楚幽冥却猛然伸手抱住陆麒的肩膀,唇用力地贴上他的,轻轻厮磨,猝不及防的,他一口咬上他的嘴唇,鲜血混合着他嘴边的血迹,竟一时难分彼此。
半晌他终于松开,喘息道:“让我离开你,还不如让我死!”
陆麒浑身一震,他低头看向倒在怀里的楚幽冥,恨恨道:“你……骗子!”
楚幽冥却是闭上眼睛,一笑了之。楚幽冥从来都不是一个好人,他自私怯懦,他总是不愿意面对那些本该到来的苦厄,他宁愿将别人拖进来后自己终身愧疚,一如他对谢北舜。
此时他故技重施,用最炽烈和决绝的办法企图留住陆麒,不顾一切。
养伤的那段日子是楚幽冥不顾众人非议,强留陆麒在成王旧府住下,与他朝夕相对。
这样的时光看似美好实则就像一个随时可能凋落的花,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大风一吹花瓣就簌簌扑落。或者无需大风,终有一日,该凋零的还是要凋零。
那一天,陆涟漪和越清影一同来到了成王旧府,他们的事她们二人心知肚明,只是一直未曾戳破,但是也不可能放任不管。
直到日落黄昏,她们一离去楚幽冥就腾的从塌上跃起,一把抓住陆麒的手将他拖进屋里,门被他狠狠地关上。
陆麒还来不及说话,楚幽冥就将他抵在门上,吻铺天盖地地就落了下来。
陆麒挣扎着推开他:“楚幽冥!你不要命了!”
“你就是我的命!”楚幽冥双目发狠地看着他,那目光似要把他牢牢钉住,扣在身边,再也不让他离开。
可他们谁都知道,只不过是垂死的挣扎,即便再用力也改变不了既定的事实。
陆麒晃神之际已经被楚幽冥压倒在地,他近乎疯狂地吮吻着他,唇一遍又一遍地啃咬着他的皮肤。
陆麒分明感觉到楚幽冥的用力和颤抖,脸被他扣住,陆麒睁开双眼便迎上他炽烈的目光,他的气息灼热,一开口便似要将他烧得神魂俱碎。
他低声命令道:“回平远侯府以后要常常、天天给我写信!”
陆麒皱眉:“怎么可能?我回去不是为了享福的,我那么忙!”
楚幽冥不依,仍是执拗道:“写一个字也是写!我要知道你每日的状况!”
陆麒无奈地闭了闭眼睛,表示同意。谁知楚幽冥又得寸进尺道:“回去以后,不准和陌生女人说话,更不准和男人勾肩搭背!”
陆麒瞪他:“有病!”
楚幽冥气恼,低头吻住他,手上不老实地扒开他的衣服,陆麒吓住,骤然按住他的手道:“我,我哪能看到什么女人,军营里都是大老爷们!我会注意跟他们保持距离……”
楚幽冥满意地勾唇一笑,却又出声命令道:“还有最后一条,你听清楚了。”
他说得郑重其事,陆麒也不由皱起了眉头,看着他。
楚幽冥抬手抚上他的脸,那张脸皮肤紧致顺滑,骨骼棱角分明教他爱不释手,他状似不经意道:“不准和任何女人成亲!不然,我会杀了她!”
说到后头,他迷蒙的双眸顿时睁开,紧紧盯着陆麒。
陆麒心头一震,半晌才低声道了句:“好。”
楚幽冥终于如同放心了一般卸下方才所有的霸道狠厉,他又开始细细地啃咬着陆麒的嘴唇、下巴、脖子……
起初陆麒还犹豫着挣扎,可到了最后他索性放弃了,近乎反常地反攻回去,一把将楚幽冥推倒在地。
他神色依旧认真,嘴唇因为紧张而紧紧抿住,他修长的手微微颤抖着伸向楚幽冥的胸口。
楚幽冥以为陆麒这样的表现只是临别前的不舍,可是他不会知道,这是陆麒给他的诀别。
陆麒终于还是回了西北平远侯府,而楚幽冥也要回去继续当无垠门的门主。
起初陆麒很听话的每日一封信,信的内容很短,无非是大致说说每日的事,三两句话便说完了,内容很短,很敷衍。
饶是如此,楚幽冥却把它们都当宝贝似的收起来,每天晚上都要在灯下细细地读着陆麒写在纸上的每一个字,想象着他这下这些字的模样。
他忍不住笑了,他一定是心不甘情不愿,皱着眉头,嘴唇紧抿地写下这些字。如此想着,胸口便似被甜蜜溢满,他甚至于忍不住用手细细抚摸,温柔亲吻。
我的小麒麟啊,你有没有念着我?
回到无垠门后楚幽冥一直在忙两件事,一是修整门内事务,重新整理门规,第二件就是培养下一任门主。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卸下无垠门这副担子,他想去西北找他,想日日陪在他身边,想抱他吻他紧紧把他压在身下。
可是,陆麒不是他,陆麒终究是个逆来顺受循规蹈矩的人。
此时直到陆麒渐渐很少给他写信他才惊觉不对,一个月前陆麒开始不再每日给他写信,而是断断续续隔三差五的。
起初楚幽冥没有说什么,他想他可能是写烦了,忙了。他只觉得心疼,他的小麒麟,定然是累坏了。
可是后来,他甚至是八九天没有音信,楚幽冥有些受不住了,他开始恐惧,开始不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为什么不给自己写信了?
他立即派人去查探,两天后有消息传来,陆麒,要成亲了!
成亲的对象是西北都护千金,两家世交,那位千金其实也对陆麒钟情已久,甚至为陆麒立下誓言,非君不嫁。以至于拖延到如今十九岁了还没有嫁出去。
得知这一切时楚幽冥只觉得眼前的世界天崩地裂,他一把挥开桌子上堆积成山的公文,挥剑一把劈开了红木桌子。
陆麒啊陆麒!枉我心心念念要去找你,没想到你如此无情无义!
最后一缕残阳没入黑暗,楚幽冥身下的马因为长图奔波没有歇息而猝然倒地,楚幽冥猝不及防从马背上翻身滚落。
他咬牙站起身子看了一眼地上口吐白沫的马,终是蹲下来伸手将马儿的眼睛合上:“烈风,对不起,这一刻我连自己的命都不想要了,便也顾不上你了,安心去吧。”
何止是马儿,便是他自己也已经两天两夜不曾进食休息了。
看着马儿逐渐停止的呼吸,楚幽冥终是飞身踩上枝头,提起一股内力,凌空飞跃,径直奔向前方的平远侯府。
他已经到了西北落叶城,半个时辰后他终于赶到平远侯府。
他怔怔地看着平远侯府紧闭的大门,门上是还未来得及拆下来的大红喜字。
他嘴唇干裂发白,他还是来迟了。
陆麒,已经和那个女人成亲了。
粗糙的手指紧握,他的眸子彻底融入深不见底的夜色,幽冷。
飞身直接潜入平远侯府的后院,他像无头的苍蝇一般到处去找,终于,他找到了,却也愣在原地。
透过房顶上那一方被揭开的瓦片,他清晰地看到,他朝思暮想的小麒麟正无限缠绵地亲吻着一个女人!
一瞬间嫉妒疯狂地席卷了他的胸口,他飞身下去直接破门而去,手中的长剑直指床上两人:“狗男女!”
陆麒反应过来一把将女子护在怀里,这样的动作刺痛了楚幽冥。
“给我一个解释。”他冷冷地开口,他仍是不甘心,他想要听他的解释,他需要一个让他信服的理由。
然而没有,陆麒只是淡漠地看着他:“我以为终于摆脱你了,你为何还是阴魂不散?”
这就是他的解释,没有明说,却字字诛心。
楚幽冥眼前一阵发黑,步子虚软地趔趄了一下,他收回长剑,用力地插入地板,身体随之跪下,身体完全依靠那把剑支撑着。
胸口一滞,一口血就涌上胸口,喷出来,染红了他漂亮的嘴唇。他只觉得脑子在嗡嗡作响,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
他依旧强撑着,他心下悲凉,这是不是就是他的报应?他怯懦自私,他违背天理,所以他合该受到如此锥心之痛?
“你怎么了?要不要我去叫个大夫?”陆麒开口,声音却冷漠平淡,仿佛只是在关心一个路人。
楚幽冥笑了,他抬头看着陆麒,他依然抱着他的妻子,眼里心里也只有那个女子。
“我不需要大夫,大夫是医不好我的。”他摇头,晃晃悠悠地起身,一步一步走出门外,走进门外那无边的夜色之中。
陆麒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他,没有追上去,也没有说一句话。
楚幽冥自嘲,陆麒,你好狠的心哪!或许,因为无情,才足够的狠吧,原来从始至终都只是他楚幽冥一个人的独角戏。
“麒……”女人出声打断了陆麒的神游:“方才那个男人是谁?”
陆麒紧握的拳头终于缓缓松开,他清了清嗓子,低声道:“一个故人,仇人。”
说罢他抱住女人:“方才有没有吓到?睡吧。”
女人摇头,乖顺地依偎在他怀里,她没有倾城绝色,只是淡然温婉。似是察觉了什么,似是不安,她紧紧抱住陆麒,软声道:“麒,我们永远也不要分开。”
“好。”陆麒心不在焉地回应。夜过也,东窗未白孤灯灭。
又过了一个月,陆麒收到了越清影的消息,楚幽冥死了。
那天,陆麒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的门,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上的马,他只知道,前方的路太长太长,长得他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他忽然就想到了楚幽冥来找他的那夜,他那么狼狈,头发凌乱,面色苍白,嘴唇干裂,他什么也没有做,他就跪在地上吐了一口血。
那时陆麒虽然紧张,可是他以为他会没事的,他楚幽冥多么强悍的一个人啊,他那么凶,那么霸道,那么自私。他永远只会对自己好,他怎么会舍得亏待自己?
他想不明白,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他怎么会就突然舍得亏待自己了呢?
他不停地挥动手中的马鞭,他想,楚幽冥那时赶来落叶城找他时也是这般着急吧?
这个傻子!他难道就不知道休息一下吗?为什么要那么拼命地赶路?为什么要来找他?
他更后悔自己当时为什么不能再多看他一眼?为什么不能追上去,那样他就该知道他伤得到底有多重了。
当他终于赶到京城,来到八亲王府时,越清影告诉他,楚幽冥临终前只说了一句话:“让我离开你,不如让我去死!”
说罢越清影就哭了,她后悔不该逼他,逼他离开陆麒。她在这世间最后的一个亲人都没了。
陆麒浑身颤抖,那句话,他曾经说过的,可他没有当真。他只当那是他的威胁之语,只当他一时意气用事,可他怎么忘了?他那时确然一剑刺入自己的身体了。
只因为那一剑没能把他杀死,所以陆麒竟会以为,他那句话是假的。
现在,他这样是在做什么?拿命来证明那句话是真的吗?
陆麒看着他紧闭的双眼说不出一个字来,楚幽冥,你是在告诉我,是我逼死你的吗?
你总说我狠,你才是最狠的那一个吧!你死了解脱了,可你让所有人都陷入你编织的巨网之中,你让所有人为你的死愧疚,你这个骗子!
陆麒离开京城的那天把楚幽冥的骨灰带走了,他跟陆涟漪说,留个念想。
可是一个月后,陆涟漪收到平远侯府的来信,陆麒为何迟迟未归?
陆涟漪当即惊得晕了过去。
陆麒失踪了。
他带着楚幽冥的骨灰失踪了,根本没有回平远侯府。
谢疆宇动用全国兵力也没能找到他,他就如同一个泡影似的,人间蒸发。
越清影不得不和谢怀宣回到无垠门,接任了无垠门门主的位置。
活着的人终究要好好活下去。
后记:
多年后,平远侯府翻修,青衣妇人从陆麒从前住的书房翻出来一个黑匣子,她把匣子打开,里面是一叠厚厚的信。
每一张纸都写得密密麻麻,每一封信都是给同一个人,“幽冥吾爱”。
这才是陆麒心里的话,但他谁也不敢说,包括楚幽冥。他拼尽全力压抑的感情,最终还是因为楚幽冥的死而前功尽弃。
“娘!娘!这是什么?”一个小男孩儿跳进门槛,好奇地看着桌上的黑匣子还有娘亲手中的纸张。
妇人把纸重新放回盒子,用盖子盖好道:“没什么,都是废纸,去帮娘拿去火堆里烧了吧。”
“好!”小男孩儿因为自己终于派上用场而兴奋不已。抱着一个大盒子就直奔院子里的火堆,那里正在焚烧不要的旧物。
大盒子一下子就被扔进火堆,盒盖被撞开,里面的纸都散落出来,迅速被火舌吞没,烧成灰烬。
悔与愧,爱与恨,不伦和背叛,这所有世间容不下的东西,都如同被烈火吞噬的纸张,终究要化为灰烬,融入尘埃,随风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