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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漫提生前事

天都旧梦 七月之赫 4419 2024-07-11 19:34

  申显见云若不反对,顾自说了起来。

  “有一个孩子,自出生那日起,便受到家人的疼宠。他的父亲据说出生于一个没落的小士族,人丁凋落,家资微薄。年少时觉得读书进益太慢,干脆投笔从戎,入了军营。没过几年朝廷与邻国开战,他跟着上了战场,并且在那里认识了孩子的母亲。战争结束之后,将她带回了京城。因为立过不少军功,所以他受到朝廷赏识,在寸土寸金的京城置办了一所小宅院以安顿家人。”

  “那个孩子就是出生在那所小宅子里。父亲在军营里任职,操演繁忙,常常抽不出时间回家,一去便是十天半月。而他的母亲因为是异国人的关系,很少出门,平素除了仆妇,只有孩子和一位忠心耿耿的侍婢在家中与她作伴。”

  “闲来无事,母亲常常坐在后院廊下抚琴自娱,每当此时,孩子也凑在一旁聆听,久而久之,音律渐通。”

  “有一日,家中来了一位女客,衣着华贵,大腹便便,显见已有身孕。她身后的每一个仆妇都态度恭敬,极为小心,生怕她有一丝闪失。彼时父亲已有月余不曾回家,那些人看见那对母子,眼中都露出痛恨的神情,还有许多鄙夷和防备。母亲对她们的到来十分诧异,因为他们母子除了家中仆从,极少与外人打交道。待对方拿出一个同心结时,母亲脸色大变,默默将人引入房中。”

  “那同心结孩子见过,是他母亲亲手所制,日常都系在父亲绶带上的,此时却出现在他人手中。他年纪虽小,也知事不寻常。”

  “孩子跟侍婢在房外等了半天,房门移开,那贵妇从里面走出来,她站在廊上居高临下地望着被侍婢搂在怀中的孩子,冷冷一笑,带着手下的仆妇扬长而去。”

  “孩子冲入房中,只见他的母亲手里攥着那个同心结,木然靠在案边,不管怎么喊她摇她,都没有反应。”

  “到了晚上,母亲神志清醒过来,抱着孩子痛哭了一场。天亮之前叫来贴身侍婢,一起套上马车,又抱上孩子,三人离开了那座院子。”

  “一路上,他们人生地不熟,又遇到了抢匪,钱财被洗劫一空,只逃得性命。靠着乞讨为生一路走来,吃尽苦头,总算挨到大夏边境。眼见故国在望,就在镇南关口,被一早候在那里的守将扣住。”

  “那孩子的母亲是南疆人?”云若低声问道。

  原来她在听呢!

  申显一笑,一双桃花眸子在暗黑当中光彩熠熠。

  “是呢。”他回道。

  “后来呢?”云若又问。

  “后来,孩子的父亲出现了。他告诉孩子的母亲,她的娘家人早已将她逐出门庭,名字也在宗谱上划去,即使回去,也无她容身之地,而且怀中的孩子因为是异邦人的血脉,说不定还会被他们害了去。”

  “从那段对话中,孩子得知父亲根本不是什么小士族的子弟,也不是什么军营里的低级军官,在娶母亲之前他早有家室,还有一个比他大两岁的儿子。那日来家中找他们的贵妇,便是他父亲即将临盆的原配娘子。原来,他不在家的日子里,都在陪他的另一位妻子和孩子。母亲得知真相,伤心欲绝,再也无法面对这个男人,只有带孩子出走,但是最终,因被他所阻,未能回到故地。”

  “为了强行带回孩子母亲,父亲甚至用药将她迷晕。”

  云若摇头:“强人所难又有何用,经此欺骗,任谁也不会与他同心一意了。”

  申显默了默,笑道:“你说得没错,人既已离开,所有的错误便可终止,可惜不是人人都能看清这一点,否则世上也不会平白多了那许多伤心人伤心事。”

  “等回到京城,母亲也不愿再跟着孩子父亲过日子,自己赁了一处宅子,靠着授人琴艺过活。她琴艺出众,很快便名声鹊起,但是身份敏感,所以从来以银面示人。”

  银面?

  云若似想到了什么,抿抿唇没有说话。

  申显接着说道:“有一日回家,母亲摘下面具,露出久违的笑容,看起来心情很好。孩子觉得十分奇怪,因为自打父亲那事以后,母亲几乎再未笑过。母亲也着实高兴,便告诉他自己收了一名学生,那学生天赋卓越,是她见过最好的苗子,只要悉心教导,日后必能大成。另外还有几个虽不如他,资质也不错。”

  “母亲太高兴了,所以喝了点酒。她本就不胜酒力,加之连日劳累,陷入沉睡以后,连孩子的父亲来了与之同榻也不知道。”

  “第二日,母亲醒来,见到那个让她痛恨之人,不堪受辱,再次带着孩子和贴身侍婢搬了家。可是很快,跟先前那次一样,又被他找到。为了留住她,孩子的父亲做了一件……极为错误的事。”

  “他抱走了孩子,让他们母子分离,又暗中给她下了蛊药,而自己也偷偷服了母蛊,只要孩子的母亲远遁,他便能即刻感应到。”

  “他以为这样做就能将人永远囚在身边,可是蛊毒毕竟不是祥物,她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有一日,孩子的母亲感觉腹中不适,找来医官一问,竟是滑胎之兆。母亲方知自己怀孕,却又要再次失去孩子,于是万念俱灰,一个人跑了出去。”

  “父亲派了许多人出去寻找,都没有结果。而他体内的母蛊也没有反应,想来人就在天都,可是总也无法寻到。”

  “如此过了六年,京城被来回翻了不知几遍,依旧没能找到孩子的母亲。而父亲因为扰民,常受御史弹劾,多亏家中长辈力保,又有旧日功勋在身,呵,他的妻族亦是厉害,帮着他四处周旋盘斡,方不致势颓。”

  云若沉默了一阵,问:“那孩子呢?”

  “那孩子嘛,”申显笑道,“被抱回了本家。有族中长辈看着,大妇为搏贤名,自然不敢公然对他下手,她甚至还听从了娘家人的建议,将他记在自己名下,人前做出疼爱的模样,与自己的儿子一同识字习武,以此博得夫君好感。”

  “此举还算有效,夫妻二人关系渐缓。直至有天,父亲在孩子身上发现摔打的淤痕,细问之下,才知授武的西席常常借故为难,仆从明明看在眼里却不上禀,显然事先受了嘱咐。”

  “得知真相后,那父亲大怒,当即要将文武西席全部撤换,那孩子却出面制止。”

  “为何?难道他不想让自己日子好过一些?”云若问。

  申显笑道:“他自然想,可是他也知道自己身旁虎伺狼环,即便有父亲维护,终究抵不过时时刻刻的窥测算计,索性还不如将害他之人放在眼皮子底下,还能防备一二。”

  云若缓缓道,“这孩子,年纪小小,鬼心眼儿挺多。”

  申显噎了一下。

  “不过我喜欢。”云若又道。

  “呵呵~”申显拍拍她的后脑。

  “他父亲也知此事查下去定会牵涉妻族,对方势力之大,不是他眼下能够撼动的。他也算领教了大妇的手段,于是只将照顾孩子的仆从换成信得过的人,又暗中将家传武功心法授予他。那孩子对武学还算有天赋,几年下来,内力积蓄已是小有所成。”

  “原本孩子以为只要自己勤学苦练,便可以靠自己的能力走出去,找到失踪的母亲一起离开。可是还未等到那一日,父亲身边的长随就急急跑来找他说出事了。”

  不知何时,小丫头的手放到了自己的手背上,申显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孩子来到父亲的院子,看到那里正陷入一片混乱,他的父亲赤着脚执剑朝虚空乱挥乱砍,房舍几乎被夷为平地,大妇和她的两个孩子被一大帮人护在中间,大声哭嚎。余下的仆从们摄其武力,嗫嚅不敢上前。”

  “那个男人已然陷入疯癫,谁也认不出,听到哭声,渐渐将剑指向了大妇他们。大妇搂着她的一双儿女正惊慌不知所措,突然看到那孩子出现,面上竟然出现喜色。而领着孩子过来的长随突然变脸,一把将那孩子提起,朝他父亲的剑尖扔去。”

  “那个时候,在场所有人都在期待血溅当场的一幕,除了失了神志的男人和那个错愕惊慌的孩子。”

  申显微微笑着,眸光迷人潋滟,仿佛诉说着的是一个甜蜜温暖的故事,春光烂漫,暖阳似锦,幼稚的孩童依偎在父母怀中,任性地撒娇撒痴。

  手背传来一阵疼痛,申显心中暗叹,这丫头,留那么长的指甲干嘛,这下肯定抓出血了!

  虽然直觉告诉她那个孩子会没事,但不知怎地,云若还是不忍听下去。她刚想阻止,申显反握了她的手,笑道:“放心,那孩子虽然中了一剑,但有内力护体,只是受了皮外伤。他父亲还想要砍第二剑的时候,被及时赶到的贵人救下。”

  “那是谁?”

  “你猜?”

  “……不要告诉我是神仙?”

  “阿若,”申显扶额,“你的小脑瓜在想些甚么?”他叹了口气,“不过你说的没错,来救的人对那孩子来说,不就是个神仙么!”

  “救下那孩子以后,贵人还留下了几个侍卫。大妇他们不敢再作妖,只将孩子丢回他自己的小院里,任其自生自灭。”

  “父亲的疯病愈发严重,族中长辈为保脸面,下令将他捆缚起来。又派人追查发疯原因,最后说是死去的魂灵作怪。他们拿来了孩子母亲的画像,请道士做法,将鬼魂除去。呵,直到那时,那小孩才知原来母亲已经死了,而且死后遗像还要被拿来羞辱。”

  申显仰着头,望入虚空。雨水打在面上,流入口中,凉而涩。

  “一年以后,孩子父亲最终恢复正常,闭口不谈过往,也再不问起那孩子,反而专心政事,一心上进,期间又得妻族相助,不久之后兵权在握,家族门楣蒸蒸日上,于是士族皆附,清流侧目。”

  “大妇自然欣喜,情敌已死,留下的孽种禁闭一隅,生死随之,一切回到了原先模样。”

  “大约日子过得太好,除了在小院独自过活的孩子,几乎所有人都忘了之前那段变故。有一日,孩子父亲从军营操演归来,路过书阁,看见大妇正领人整理旧籍。几管卷轴被丢入火盆,父亲看到那张画像在火中化为灰烬,回去后,便吐了血。”

  “他想起了一切,再度陷入半疯状态,不仅丢开了手头一切,还自辟了院子,招来一帮道士日夜作法,以期将驱离的魂灵重新招回来,好陪着自己,等着自己。又不敢提前自戕,生怕果业有报,耽误了与孩子母亲一同轮回。”

  “人都死了,还折腾个没完,你说,可笑不可笑?”

  申显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伸手去掏扇子,可惜扇面已被雨水浸烂,只余一把爪样扇骨,还有下面坠着的碧绿莲蓬。

  他苦笑一下,又将它收回腰间。

  “那孩子后来如何?”

  “哦,他呀,”申显眸中光彩闪动,拄着下颌道,“自然是好的。贵人告诉他,母亲过世前还留下了一双弟妹,这凉薄世间,他总算不再是孤单一人。”

  “如此,也算是有了些指望。这么多年过去,他们如今已经见过面了也说不定。”云若若有所思道,濡湿的额发紧贴着苍白的面孔,眉黛如峰,眼角细长微挑,双眸墨玉般黑亮,仿若素帛上辗转勾勒的山痕水墨。

  申显望望她,又望望幽寂只闻雨声的夜幕,粲然一笑:“嗯,阿若说得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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