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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早经西风冷

天都旧梦 七月之赫 6501 2024-07-11 19:34

  “咦,这灰不溜秋的小布头是什么?嗯,这里还有两根带子,难道……哈哈……原来是小衣,好丑的小衣!”

  一把夺过。

  “呃……你怎么有这个,难道、难道你是个小娘子?”

  “怎么,不像?!”恶狠狠地瞪回去。

  “不像……啊不……像!”

  摸摸下巴,神秘兮兮地凑过来:“你才十二吧,这里啥都没有,还需要穿这个?”

  “你找死!”

  一通追打。

  ……

  云若腾地坐起来,内外衣裳全被汗水打湿,额头也生疼。

  她愣怔半晌,赤足下了榻,走至镜前,在妆奁底部一番摆弄,抽出一本小册子。

  上头密密麻麻记录了来天都后的琐事见闻,其中也包括她要求溶夜探查得来的消息。为防止被人窥探,云若平日里将它保管得极为妥帖。

  其实也是她小心过了头,以她那手狗爬字,常人能认出一两个已属不易,要是能认出整则消息来,真还不如学几门外邦文字来得容易。

  暗夜盟上下人数不多,但是每个人都身负一技之长,比如溶夜,比如夜鸽。

  溶夜擅长轻功和隐身,夜鸽则擅长跟踪和传递消息,二人总领了暗夜盟的大小事务,只对云若负责,只要云若交待下去的事情,无有不办得妥帖安稳的,只除了集珍轩那一回,却是无功而返。

  云若也不愿苛责他们和他们的属下,只嘱咐要继续盯着。

  能加入暗夜盟的人,往往是他们那一行当中最顶尖最优秀的人物。可惜这世上,当一个人太过出类拔萃,往往会受到许多伤害,这种伤害可以来自于同行、朋友、甚至至亲之人。冷落、嫉妒、挑拨、攻讦、陷害,种种手段足以将一个人从云端打入泥淖,“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便是这个道理。

  暗夜盟招揽的便是这种陷入绝境但又不甘落魄的人物。

  组织将他们从泥淖当中救起,提供给他们优厚的待遇,更是给了他们翻身并且一展所长的机会,不问出身,不计过往——而他们要付出的则是这世上最为难得的东西——忠诚。

  每一个暗夜盟的成员都可以随时离开组织。离开并不等于背叛,如果离开的人做不到对暗夜盟的一切守口如瓶,如果私底下对曾经帮助过你的组织反戈相向,那么他将付出的代价是无比沉重的。

  自然不是没有出过背叛者,总有人得陇望蜀,贪得无厌。百年来出现的唯一的那个逾越雷池之人,早已被收回了暗夜盟赋予他的一切好处,甚至连原本拥有的一点可怜的资本也被彻底剥夺。即便你出生在这世上数一数二的尊贵家族,背后有着极为强大的支持力量,也同样无可幸免。

  这一点南疆宗室老一辈的成员感触最深:南陵鸢,当年最有可能替代长公主南陵莲继承王位的西林小王,曾自称是暗夜盟成员,一朝失踪,几年以后有人说他出现在一班替人收殓的洗尸人当中,而且容颜尽毁,一身污秽,彼时,他的名字早已从王室的宗牒上消失。

  暗夜盟对反叛者的手段是残忍的,不留余地的,能让人生不如死的——这是每一个暗夜盟成员加入前和加入后必须要具备的认知。

  云若统领着整个暗夜盟,自觉责任重大,既要在三国之间游走生存,又要在江湖当中求存立足,许多事须当机立断做出决策,可她到底是个惫怠性子,自认难以胜任,若不是师父积威当头,她是极不情愿接过这个担子的。

  但是如今,她有些感激当初师父硬塞给她的这个及笄馈赠了,许多她想知道又不便亲自探查的消息可以随时得知,而那些她未曾想到但又至关重要的情报也可以通过暗夜盟集中到她手中:

  比如云田在天丰大营受到一帮老兵的围攻,挂了些小彩,继而他又联合几个新兵将那些为难他的老兵暗地里逐一教训了个遍;

  比如任微的心腹侍女攀上了罗国公府女君罗绮的贴身婢子,二人常常来往走动,以姐妹相称。

  比如罗绮乔装亲自去了平乐坊的同音巷,燕姬终被她的赤诚打动,答应为她指导三日舞艺;

  比如断肠门的接引使刚与内宫出来的一个黄门在城西的一所老宅子里碰了头,双方谈不拢起了争执,待那黄门走后又有两拨人先后进去,其中一波装束不似大夏人;

  比如京城最大的青楼春风渡有她要为暗夜盟找的账房,据说那账房先生人比花娇,一手术算更是惊才绝艳;

  ……

  寂春在外头轻轻扣门,问她是否已醒。

  云若放好册子,唤了她进来。洗漱换衣完毕,走出院落,往揽风亭而去。

  往常这个时候,罗澈也该到了。

  琴音袅袅,一咏三叹,烟敛云收,曲终犹回。

  “如何?”

  “好极,这首《阳关三叠》若妹妹你练得不错,一回比一回顺畅,而且已有些许意境生出,应付明日的场面应该绰绰有余。”

  “借你吉言,如此,两日后我便可大胆进宫了。这些日子也着实让你费了不少心,不知该如何感谢你。”

  “说什么客气话,虽是奉谕,却也是我心甘情愿来的。若妹妹,你有什么难事,只管与我提,我总会想办法帮你解决。”

  “这样啊……”云若蹙眉,状似犹豫,“眼下倒是有件事……困扰了我好些日子。”

  “何事?”罗澈一怔,连忙问道。

  “就是……”云若笑笑。

  “嗯?”罗澈情不自禁按住她的手背。

  云若不语。

  “若妹妹。”罗澈有些焦急。

  看他真着了急,云若抽回手,不紧不慢道:“就是你上回说的三位琴道高人的事儿啊,明之莫不是忘了?”

  “噢,那事儿啊。”罗澈恍然大悟,有些好笑地看着她,敢情她还记着。

  “嗯,你说待我练会一首曲子,便会详细解说与我听。可这曲子早练会了,这些时日过来,你却提也不曾提,难不成想赖账?”

  “呵呵,就知道你还惦记着,本打算过了七夕再告诉你,没想到你这么心急。”

  “快说快说。”

  罗澈接过她递过来的茶,品了一口,缓缓道:“这世上,若论琴道大家,不过三指之数。而且这三位高人中有一位便在这京城当中,若妹妹回京日子尚浅,不知是否有所耳闻?”

  “哦,到底是何人,别卖关子!”

  “那人乃是培国公府嫡次子,申家二郎申显,人称‘风月公子’。”

  大概自己也是三公子之一,罗澈说起的时候表情有些不自然,清咳一声,掩饰了过去。

  “哦,是他。”

  云若记起寂春的描述,申遂儿欲掌掴寂春,被他阻止,看来也有些大家气度,至少不像他妹妹那样性子跋扈。而且此人能入天都三公子之一,想是有些本事。

  “没错。”罗澈点点头,“他琴技高妙,世所罕见,于他,我是极为钦佩的。”

  云若摇摇头不信:“明之敏慧雅达,虚怀若谷,何有佩服他人的必要。”

  “此人久历风月却又不入俗套,驭琴迂回婉转而常出逍遥之境,其为人虽风流不羁,貌似纨绔却又不似其兄贪权恋势,来去有如风行林下,实乃大隐之士。”

  “如此说来,那申显竟是有意藏拙?”

  “藏拙?呵呵,妹妹若要如此认为,也未尝不可。”罗澈先是一愣,继而笑起来。

  一杯茶茗饮尽,云若又替他续了一杯。

  “这第二位嘛,该当是南疆王室前公主南陵莲……”

  “南陵莲?”

  那位二十余年前与王位失之交臂的南疆长公主?南陵鸢的堂妹?

  “嗯,说来又是一番话。南疆与我大夏不同,女子也有继位的资格,这位公主原本是南疆王位第一继承人,在封为王太女前夕离宫出走,后来下落不明。也有人说是被逐出王室了。”

  “这般奇怪……”云若若有所思。

  “嗯,消息传出后,朝廷也曾派人去暗中查询,得到的结果是……”

  “是什么?”

  云若似乎显得有些急切,罗澈瞧了她一眼,继而道:“传回来的消息说,在南疆的宗室谍谱上,她的名字已被划去,而她原先所住的宫殿也被焚毁。王室对此事讳莫如深,三缄其口,而普通百姓,在南疆朝廷的刻意引导和警告下也不敢提及此事,时间久了,这位前公主倒真被遗忘了。”

  “据传,莲公主自幼聪明颖达,又十分仰慕我大夏乐音,聘了当时盛名天下的南音子当老师,未多久,琴艺大成。当年我大夏六十万大军兵临南疆国都大明城,眼看城破在即,莲公主独坐城楼,一曲‘破阵子’,响彻天地,激得南疆军民群情激愤,斗志昂扬,反败为胜。紧接着西梁出兵,大夏主帅忧心腹背受敌,遂引兵退去,南疆之危始解。”

  “真是奇女子。”虽无樯橹灰飞烟灭之豪迈,却有静海生波灭乌船之功。

  “谁说不是,这一番作为,直教天下须眉汗颜。”罗澈一脸敬佩。

  云若颔首,深有同感。

  罗澈又道:“她于家国有大功,南疆王室继承制又不分男女,只讲嫡庶长幼,她身为南疆王嫡长女,受封太女也在情理之中。”

  “既是如此,为何又会失踪,为何又会被逐出宗室呢。”

  “我也不清楚,此乃南疆王室秘辛,外人哪里能轻易得知。而且自那次大战之后,南疆国力大损,一直休生养息,与我大夏也未有太多交集,所以那边的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

  云若呆愣了一会,不知为何她想起所在库房里的号钟,据说是母亲从前的心爱之物,但出嫁后,再也未曾弹奏,连见也不愿见到。

  号钟嗜血,又历经烽火,倘若那位南疆公主还在,应该最喜欢这样的古琴吧。而这般桀骜难驯之物,恐怕也只有这样的女娘才能让它甘心雌伏吧。

  天意弄人,一代佳人竟然不知所终,到底是为了什么,连唾手可得的至尊之位也不要了,甚至于被逐出王室,落得不知所终。

  罗澈笑道:“这些都是陈年旧事了,说来也不过是闲时的谈资。而且这些终究是他人的事,与我等也不相干,若妹妹倒是不必为此多费神。若妹妹,若妹妹?”

  “嗯,终究是他人的事……”云若恍惚了一阵,忽然发现一只手掌在眼前晃动,不好意思地朝一脸揶揄的罗澈笑笑。

  “那么第三位呢?”

  见云若还未放弃先前的话题,罗澈收回手笑笑,“是天鸣坊的玉修公子,天都三公子之一。”

  “又是什么……什么公子?”

  “咳……咳咳”

  云若一怔之后,知他窘迫,嘻嘻笑起来。

  待她笑完,罗澈接着说道:“说起此人,我心中有愧,这位玉修公子乃是京中天鸣坊的东主,但日常不曾出现过,据闻常以银具覆面,来去无踪,是以从未有人见过他的形貌。”

  天鸣坊?

  云若略一思索,想起来了,上次顾氏曾经提起过,那里的琴师十分了得,京中贵女常常延聘他们做西席。

  切,了得又如何,搞得这般神神秘秘,云若撇嘴:“既是从不示于人前,明之又何以知晓。”

  “不瞒你说,三年前我倒是见过他一面,亦有幸听过他所奏,那时他不过十四五岁,比我年纪还小些,琴艺已臻化境,极致精妙。这些年下来,想是更加精进卓绝。我虽略有薄名,被世人与之并提,不过心中难安,倍感惭愧。”

  顾氏和寂春说得对,罗澈实在是一个谦谦君子,话里话外,谦逊之至。

  云若抿唇一笑:“明之也不差,何必妄自菲薄。难不成世人都是眼瞎的么?”

  罗彻摇摇头:“若妹妹有所不知,非我妄自菲薄,乃是事实。要说这世上谁让我心服口服,便是这位玉修公子了。”

  “哦,他果真有这么了得?”

  “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彼时他年方满十六,随父亲去西垂融城办差,途径城外的迷山,不慎被路旁蹿出的毒蛇惊了马,马匹闯入林中,他也被树枝伤了手脚,与随行人员失去联系,又被不知名的草木刺到,中了毒。

  正当昏昏沉沉之际,忽而闻得泠泠之声,有如醍醐灌顶,妙不可言,循着方向,便知前方陡崖上有人在。

  怎奈由于中毒的关系,口舌麻痹,亦发不出声响呼救。于是,当他费尽全力爬上陡崖时,天色已晚,月悬中天,崖上席地坐一少年,素衣银面,操琴拨弦。月光洒在他的身上,给他的周身晕染上如水一样的光华,清冷得犹如远山之上千载不化的冰雪;一张银面折射出幽冷的光芒,纵然近在咫尺,却显得神秘莫测,让人无端生出一种遥不可及之感;他的琴音,清零绝响,直入心底,似有一根无形的线在牵动聆者的心魄。

  罗澈精疲力尽地伏在不远处,而他并未瞧过来,只顾自弹曲。罗澈自己也渐渐被他的琴音所迷,甚至忘记了伤病之痛,中毒之苦。

   “那琴音竟有这等魔力?”听完他的叙述,云若惊诧,对那银面少年更是好奇。

  他苦笑一声道:“不只是琴音,还有他的气势,他的风仪,月下独坐,清辉沐身,俾倪超凡,仿若超脱尘世,一切皆不在眼中。此等场景纵然身处天阙,我亦未曾领略过。只不过瞧了他一眼,便自惭形秽不已。”

  “到后来,我渐渐昏迷过去,醒来已是第二日,孤身一人睡在林外,身上毒已解,只是行动尚还不便。未及多久,父亲的一个随从发现了我,才将我带回。”

  “他到底还是救了你,又怕你父亲寻不到,才将你置于林外。”云若接口道,“他即肯出手,想来也不是那等冷漠无情之人。”

  “没错,我原以为自己遍身泥尘,污秽不堪,他那等神仙样人,是不屑出手相救的。”原来还是自己想偏了,不觉更加惭愧。

  云若点点头:“那你又如何得知天鸣坊的东主玉修公子就是那位救你的银面人呢?”

  “家妹阿绮曾求我替她找上好的古琴,京中好的古琴几乎全出在天鸣坊,我自去那里寻访。便是在那里,无意中发现一琴,看似朴旧,细瞧之下,竟是上古之物。”罗澈饮了口茶水,“当时只知惊喜非常,欲倾囊相购时,掌柜的却告诉我,那是他们东主所有,不作售卖。”他摇摇头,一脸遗憾。

  “是有些可惜。”云若一手托腮,喃喃道。

  好琴对于爱乐者来说犹如武谱对于武痴,但看云田如何珍视萧月送给他的破册子便知道啦。

  “若妹妹也这样觉得?”罗澈微笑问道。

  “嗯。”云若点点头。

  罗澈放下茶杯,缓缓道:“当时我也作如此想,毕竟这样的好琴可遇不可求,这次错过了,今后怕是再难寻到了。所以趁着它还在眼前,仔仔细细地瞧个清楚,回去也好跟阿绮说说。谁知,竟发现了琴侧些许异样。”

  “是何异样?”

  “靠底座那里有两道刀刻的痕迹,形状像是云纹和月纹,只是手法拙劣得很,像是小儿所作。这些刻痕,我曾经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来,当时心中存了疑惑。”

  云纹和月纹?

  似有一点灵光在脑海中乍现,转瞬即逝。指间触到腰间锦袋,一股凉意袭来,云若一下子握紧,硌得手心生疼。

  “后来京中传出天鸣坊东主银具覆面,不以真面貌示人,这点与那救我的少年的特点相合,那时方想起,那银面少年所奏之琴便是有那两道痕迹,当时我躺在地上,自下往上瞧得清清楚楚,只是时间久远,一时未能记起。所以我想着,十有八九,这天鸣坊的东主便是那救我之人了。”

  “本想去寻他道谢,奈何每次前去,人都不在。掌柜言他家东主经年游历在外,绝少回天都。我只能暂且作罢。待有了他回京的消息,再前去道谢……”

  云若却已无心思再听他说话。

  “……本是天云山万年寒潭潭底的一块寒玉……执此玉之人不慎将其坠入雪崖,寻到时竟已裂成两半……此件形如钩月,故而取名月魄……另一件唤云魂者却已不知去处……”

  集珍轩乔娘子的话忽而浮现脑海,往日里忽略的一些事体似乎被一条隐秘之线串联。

  月魄云魂,云纹月纹。

  世间事,果真有这般奇巧的么?

  直到罗澈离开,云若仍然紧紧握着腰间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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