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胧月
细雨绵绵中的长庆街与昨日一样,依旧是人流涌动,车水马龙,好不热闹。耳边是街边的小吃摊忙前忙后的吆喝声,眼前是栉比鳞次的挂牌商铺的繁华胜景,推着装满货物的轱辘车在人流里左弯右绕,匆匆赶路的差役也只能满头汗水地催促道“让一让,让一让。”无奈人群并未注意到身后前行而来的货车,依旧看热闹的看热闹,应酬的应酬,沉溺于自己的世界里而十分满足。
“你能不能慢点呀!衣服都脏了。”街边的糍糕铺边,一个穿着秋瑰色长裤,茶白色褙子的女孩愤愤地欲放下手中刚刚打包好的糍膏去追那已远去的轱辘车夫,因为下着小雨,道上的石缝间积起了水塘,这匆忙赶路的粗鄙之人,并未留意到女孩此刻的不满情绪,已是渐渐消失在了人群里。
“这个时辰呀,应是给宫中马厩运粮草来的!”糍糕铺的老板一边将包好的糍糕又递回女孩的手上,一边是笑意盈盈道。
“姑娘莫生气,莫生气…这糕,要趁热吃,趁热吃,姑娘这一去一回,凉了可就不好吃啦。”
看着手中被硬塞回来的热乎乎纸包,女孩是依旧纷纷不满地看了看那车远去的地方,似是在犹豫什么,回过头,叹了一口气。
“要不是小姐在等这糕吃.....我一定....”
她轻蹙着眉头,似是又无奈地转过身在糕店老板的满脸和气微笑下不由得欲言又止。
“老板找零吧,刚刚我给了你一两银子!”
“好好好!”生意人的老板是个矮小身材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十分精明的他也看出了女孩那一身简单朴素的装扮,看似与寻常百姓的女童无异,却是面料选择地十分考究,腰间的玉佩在短短的褙子里若隐若现,鞋子也是与寻常百姓不一样的绢料,上面绣着兰花与蝶。女孩的乌黑秀发简单地编成数条,盘在两耳的后面,没有一点珠花首饰的点缀,确是衬托着微微珠圆玉润的面庞十分白净通透。女孩不施粉黛,样貌虽十分可爱,却也并非有太突出的长处和美丽。“这大约是哪家官宦人家养尊处优的妾婢,受人之托,在这市井无所顾忌地抛头露面吧。”糍膏店老板如此想着,精明的他是又更加精神抖擞地招呼起来。
“姑娘有空再来!东京我们家的糍膏可是数一数二的,皇上那御膳房可都吃不到如此好吃的东西呢!”
“那可不一定!”
女孩接过找零的两串铜钱放进了钱袋,眼角似乎都懒地再一瞥眼前这说大话的男人,
“皇宫里可是.....”
她低着头小声嘀咕着,似是不想再惹麻烦之事而懒地再说下去。
“谢谢了!”
她提上糍糕那热乎乎的纸袋,抬起头冲糍糕铺老板笑了笑,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女孩穿过繁华的长庆街,在茶水铺边绕进了一条偏僻的石板小路,路上二三摊贩伙计聚集闲聊,也有匆匆赶路的行人。
“今年乡下的蝗灾实在是严重,鄙人不得不带着小儿投靠东京远亲,若不是.....”一位头发略花白,穿着整洁的绀色布衣的中年男子正放下铜钱,与茶铺的伙计交谈中起身又欲言又止。
“请问.....这荆王府在什么地方?可是快到了?”中年男子小心翼翼地整理好用旧布包裹好的一件长形行李,一边交给了身边坐着的一书童打扮的清秀少年。听见此人提起了这东京城里声名显赫之人,女孩不经放慢了脚步,侧目而去了这对形似父子之人。这中年男子颇有教养的谈吐并未引起她的注意,却是旁边那正在专注收拾行李的清秀少年让她觉得此人似乎有些与众不同。此人挽着干净利落的发髻,发色比常人浅一些,深棕的额发挂着颗颗雨水,在雨后的阳光下泛出些许剔透的琥珀色来,少年肤白胜雪,虽说是男童的打扮,却是英气的双眸中透出了隐隐约约难以言喻的柔媚不羁的神色。
看那五官,大约是有胡人后裔的血脉吧,女孩对这一瞥而过的少年印象很是深刻,若此人是女子,还应真是美人胚子,若是男子,却倒是有几分可惜了。女孩心中左右评判着,不禁微微感叹了起来。若论英气,这人自是过人,若单论美貌,有何人能与小姐相比,她想到这里,为自己将一个男子与小姐相比的古怪想法而忍俊不禁起来。
不过话说回这荆王府,想挤破头进去的人的确是不少。自从四年前皇后膝下嫡子不幸染疾夭折,这宫中再无皇嗣的诞生,朝野上下人心惶惶。不过一年时间,在群臣的反复进谏下,圣上是终于选了位小世子入宫被立为了太子。而这位小世子便是这位王爷的两颗掌上明珠、已过世的宁侧妃的双生子之一,另一位便是刚行过册封礼的德襄郡主了。自己的孩子被立为了太子,册封为了郡主,让这位王爷的权力与人心一时之间更加拾阶而上,加上其人十分温润和善,爱民如子,又在数年间立下与辽,金等边境之国谈和,立选拔人才新政等数件为国为民的大功,从而民间对这位亲王十分地尊敬,千岁之名流传开来,更是完全挑不出任何毛病来。
当今圣上虽掌权,却是事事皇后揽权干涉,朝堂内外,也只有这位王爷能与这些外戚权势力牵制一二。圣上年长其数十岁,功绩虽有过之而无不及,却是这些年脾性变得十分喜大好功。流连后宫声色,放任外戚胡作非为,百姓不禁越发怨声载道,敢怒不敢言。
女孩一边走着一边想起了与老爷夫人前年入宫的情景。老爷也是朝堂入仕之人,任三品礼部尚书,在宫里这礼部也并非执政中心,事务繁杂,小事事事要张罗,大事根本说不上话。加上老爷性格清高孤僻,不屑与权贵来往,即便入宫,那一年冬季赴宴也只是与百官寒暄几句,在皇上面前始终附和沉默,几杯酒下肚,已是归时。至于那位王爷,当时正值出使辽国之时,女孩虽也久仰大名,却是并未能一见。坊间都说荆王正值而立之年,却有着超越同龄人的稳重和智慧。样貌俊美柔媚,是个温和恭谦之人,骨子里却总是冲出一股不怒而威的旷世气魄。想到这里,女孩不禁越发好奇起来,她甚至想亲眼见一见这位百姓口中的好王爷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想到这里她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不禁又叹了口气,只因老爷的古板,小姐几乎足不出户,别说是进宫看一看,谈起皇亲国戚,一说到小姐的事情,他总是莫名其妙地谈之色变。
女孩一边想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一边赶着路,不知不觉那挂着“狄府”二字的尚书府邸已是映入了眼帘。此日正值午前,这家的主人大约是还留在宫中朝议,此刻并未留守。这狄府看似阔绰宽敞,实则各种装饰细节处久欠修葺,有些斑驳,无论是墙壁房檐的雕刻设计,还是石料木料的选择,皆遵循古风,是十分简单而朴素。女孩敲门而入,她抱着怀中那香气四溢的纸包,沿着蜿蜒曲折的走廊,一路向里院的厢房匆匆而去。
“蛮妹妹,今日厨房炖了小姐爱吃的鲫鱼豆腐汤,你东西放下后随我来取午膳吧。”路过厨房的档口,一位年纪略微年长的侍女疾步上前,从廊柱后走上前笑咪咪地冲女孩招呼道。
“哎,知道拉。”蛮儿笑了笑回应道,她刚走了几步,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立刻停下了脚步。
“霞儿!今早夫人与我说,午膳让小姐一同在里屋用。今天都送去里屋吧。”
“好,我明白了。”霞儿微笑着点头应允道。
“小姐还在等你,快去、快去吧!”她冲蛮儿摆了摆手,匆匆又往厨房走去。
“小姐,我回来啦。”蛮儿推开厢房的门径直走了进去。
“小姐,你可知道吗?今天可真是倒霉,买糍糕的时候,宫里运马粮的马车.....”她在桌边一边放下手中的糍糕,一边嘀咕着,整理拍打起自己那风尘仆仆而污迹斑斑的裤摆和禙子。
“虽说是下的小雨,路上可是.....”
正当女孩自顾自地整理着仪容的时候,厢房门左侧放置的一张白木边绘有水墨蝶兰图的屏风后,传来了一阵甜美纤细的笑声。还未等女孩来得及走上前开口,从那屏风的一侧,一个与侍女年纪相仿的女孩悄悄地探出了头,那女孩脸蛋白皙圆润,还未加修饰出形状的浅黛色眉毛下,两颗杏仁般的眼睛泛着粼粼水波,浅桃色的嘴唇上似乎是刚刚涂抹了口脂,唇中那一点还未来得及晕染开来,本应是有些唐突的妆容,在如此美丽的脸蛋上竟然也显得十分颇具情趣,仿佛是刻意而为之。女孩笑了起来,那杏眼弯成了月牙般,那如蜜桃一般的甜美中又透出了几分俏皮娇俏。
“蛮儿!看看这是什么?”
她指着自己那故意咬着的嘴唇撒娇地冲着面前的女孩笑道。耳后两侧盘着整整齐齐的双鬟,发髻后各插着一株金边镶白玉的兰花形状的簪梳,兰花上有一排半指长的玉流苏垂挂下来,衬着女孩乌黑的发丝是十分美丽。
看着眼前女孩探出屏风后那歪着的脑袋,面对这淘气娇俏的提问,蛮儿是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小姐可是又从夫人那里得来了什么宝物!”她试图穿过屏风想一探屏风后那黄花梨的妆奁,却是失望地发现妆奁上并没有多出什么新鲜的玩意。
“在这里呢!”看着蛮儿略显失望的表情,女孩不禁忍着笑意,从屏风后面轻轻地走了出来,她向她摊开了手。那白皙小巧的手掌中间,放置着一只小巧精致的口脂瓷盒。
“今日霞儿去了玲珑香买了一些新的胭脂水粉回来。”女孩那杏仁般的眼眸是神采奕奕地看着眼前这个无话不谈的知心人。
“快要挑花了眼,给我也顺便挑了一些回来。”女孩笑着道。她年方不过十三有余,正是渐渐脱离了稚童出落成少女的青涩年纪,无论是还未熟悉使用的新鲜事物,亦或是这个成人的世界,对她来说,都充满了无尽的好奇。
“小姐,你别动。”蛮儿一边说着一边扶上了女孩的手腕,另一只手则轻轻将她微微上扬的柔软唇瓣上未晕染开来的一点朱红用手指轻轻地拍打晕染开,一瞬间,那原本有些滑稽的妆容顿时变得令人叹息不已的娇艳欲滴起来。侍女凝视着眼前略微修饰下已隐约有倾国倾城之姿的女孩,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她八岁因为生计所迫被父母送进狄府,与女孩相伴,天真烂漫的岁月里两个人两小无猜,感情好如亲姐妹一般。那时的自己只知道自己家的小姐应是比常人家的孩子生得端庄标致一些,却没有发现,在不经意之中,那年幼女孩的容颜,如同璞玉一般,经过岁月的打磨,那明艳美丽的容貌已是出落地惊为天人。
“蛮儿,你怎么了?”
女孩微微不解地看着这个对着自己出神的小侍女,因为待闺之身,她从出生之时起就并未有太多的自信,琴棋书画样样皆通,与寻常百姓不同,女孩书读得也甚多,与学富五车的公子们相比,她十分聪颖,并不逊色。只是极少能看见府邸以外的世界。每一次离家,亦或者家仆从外而归,她都十分珍惜这些宝贵的机会和交谈的时间。
“没事没事!”蛮儿回过神来,
“我帮你把这里也画画好....”她笑着从妆奁里取出敷粉和黛笔小心翼翼地在这张美丽的脸庞上开始描绘起来。
“等下老爷回来,如果看见小姐刚才的样子,怕是又要唠叨了。”她嗔怪着,专心于补救工作.....
在这个侍女的一阵忙活下,女孩的容颜是挂上了一层淡淡的妆,她拿起了手里的镜子,明亮的铜镜中,那人仿佛是自己,仿佛又不是自己,此刻的女孩还不明白“美丽”应该是什么样的,她只是觉得突然之间,自己的脸变得和平常有些不一样了。
“怎么样?好看吗”小侍女看着铜镜中的美人得意地问道。
“好看!”女孩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又回过头冲那小侍女开心地笑了起来,单纯可爱的她眼睛弯成了两轮弯弯的月牙儿,那月牙儿缝中透出了幸福又快乐的光芒。
晚膳时,一家三口人围坐在里屋中的圆桌边。蛮儿给若颜盛了些她爱吃的鲫鱼豆腐,女孩看着她笑了笑。而转过身,一边的夫人正与自己这位若有所思,脸上挂满心事的夫君谈笑着。“常德,再过些日子可是颜儿生辰了,今年也可要叫园凤一家过来?”
“怕是...不方便。”男人摸了摸自己微微花白的鬓须,他放下了筷子,一身简朴的茶褐色布袍袖口上还留有反复穿着而染上的淡淡墨迹。
“今年不同往年。如今辽战事已平,会试又在即,今夏又是皇上四十寿辰。礼部已是应接不暇,焦头烂额。”常德叹了口气,看去了对面的小女孩,若颜对这位一心扑在公务上,事事忧国忧民的父亲已是了解于心。她虽得他如掌上明珠地疼爱,也早已习惯了事事退让于父亲的这些正经事儿。
“姨母想必家事也重,如今蝉儿还小,长途跋涉也周折。若颜有爹爹和娘一起过就好了。还有蛮儿和霞儿在呢,不是吗?”女孩看去身边的母亲,女人眼中满是疼爱和不忍。
“娘这是想让你过的体面些。”她欲言又止,想起自己这位官位不算低,却几十年如一日低调简朴又两袖清风的丈夫,她已知自己无需再多争辩。好在若颜在自己的悉心照料下出落地十分乖巧,听话懂事,她又微微抚平了自己的不满。
“也罢。”
“只是及笄是女儿家大事,明年可不能如此草草了事。你无所谓,我可怕颜儿被人当做笑话。
微微强势的女人夹着菜,放进男人的碗里,似是威胁般说到
“话说回来,上次随你入宫,你不让颜儿同行,那御史中丞、开封尹的女儿们都打扮地花枝招展一同入席呢,就是怕皇上,王公大臣看不见一般。我与其他夫人提起颜儿,她们却说’原来王夫人膝下有女,可是好福气啊!‘”
“若颜可是哪点比人家差了。你不为自己想想,也得为颜儿想想了,及笄之年,怕是好夫家早已被人捷足先登了。”
“娘...”若颜微红了脸,摇了摇母亲的手臂,示意她不要再往下说了。
狄常德被圆晴这日常的唠叨弄得很是心烦意乱。他想着那些还未处理完的政务,又要应对这无法理解自己用心的妻子,只是默默吃着碗里的饭。他看去对面沉默不语的若颜,才发现女儿今日似乎画了些淡妆,那并不像自己与妻子的娇美容貌越发地显眼了。自己并未因为若颜的美丽而与妻子一样感到欣慰和自豪,却是常年的不安占据了心头,他爱自己的孩子,爱到不想让任何人伤害到她,他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她,让她与世隔绝,除此以外,他已是没有更好的方法。
“若颜的亲事为时太早,还是...等及笄再议吧。那时让圆凤一家过来也不迟,颜儿给意蝉做了把琴,等来年,蝉儿应也懂些了。”男人缓和着妻子的不平之心,看着懂事的若颜,眼中难免流露出慈爱与担忧。
“今年的皇上过寿,小姐不去也罢。待过了来年生辰,方便走动了,老爷夫人自会替小姐找一门好亲事。”霞儿沏着茶道,她是家里最年长的侍女,做事机敏得体,对若颜和蛮儿也如同长姐一般,她的话这家的主人们平日里都能听进几分。狄常德点点头,圆晴则不想再为难若颜。
夜晚的月亮挂上了厢房窗外的树梢,若颜躺在柔软舒适的床上,看着那轮半月,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涌不上睡意。
“蛮儿。”她轻轻唤道。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侍女手持烛台,披着外褂,就着微弱的光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小姐,你怎么还没睡?”
“我睡不着。”
“小姐可是还在想着晚上老爷夫人说的那些事?”
床上的女孩无奈地笑了笑。
“还是你最懂我。”她靠着床头倚着被垫坐了起来。
“听你说了那么多次宫内的事情,其实.....
我也想去看看。”女孩靠上小侍女的肩头,看着她,眼里有几分难以言说的羡慕。
“其实....”蛮儿放下了烛灯,犹豫了片刻。
“夫人是不反对的。”
“但是爹.....”若颜太过于懂事,顾及他人的感受,以至于自己心中真正的想法从未敢在那个忙碌的男人面前言说。
“老爷疼爱小姐,蛮儿都明白。”
“只是小姐心中所愿,可曾直言过?”
女孩摇了摇头。
“小姐若不去争取,怕是以后凡事都由不得自己了。”
“我明白。”若颜打断了蛮儿的心里话,心中很是犹豫
“我这就去....”她欲下床再寻父亲的想法。
“宫中虽好,但与我们平常人家不同,人多口杂。又得处处小心不要得罪了些什么人。”蛮儿打断了女孩。
“若赴宴必定抛头露面、被人瞧见。老爷一向低调,若被正经问起来定是不快。”蛮儿深思熟虑地替若颜想着主意。
“那日入宫观荷的女眷甚多,我们若是只入宫,不赴宴,赏赏烟火,观观荷景,谁也不会注意到我们的。如果小姐如此说,老爷兴许会准了。”
蛮儿为自己想到的两全之法十分满意,她拉着若颜的手,笑得十分开心。若颜笑着回应蛮儿信心满满的笑容,心中是有忐忑,也有憧憬。她很少有出门的机会,也从未见过那宫墙之内的世界,但凡有人与她述说起那恢弘精美的楼台阁宇,端庄肃穆的宫人队伍,她总是会沉浸于自己脑海中那个想象的世界,她渴望看见外面的一切,看见自己不曾了解不曾看见过的世界,这欲望驱使着她踏出这小小的家门,似乎只有去游走一番才能罢休。
“嗯,待我过几日再问问父亲。”
“若是老爷不同意,小姐可以这般说。”
蛮儿的脸上浮现出了狡黠的笑容
两个女孩一阵耳语。
若颜掩嘴笑出了声,她点了点头,没有拒绝用这个方法再去试探父亲。
翌日,若颜见父亲晚膳过后如一阵风般踏进了院侧边的书房,她顺着院子里的石子小径,一手持着烛灯,一手提着褶裙,小心翼翼地走到了依稀亮着灯火的书房门前。她敲了敲书房的木门,门很快被书童打开了。
“老爷,是小姐。”书童回头道
“噢,进来吧。”里面传来了男人凝重的声音。
若颜走进书房内,一阵暖气袭来,虽临近四月,夜晚还稍有寒气,书桌前微微花白了头发的男人披着缁色的外褂,桌旁炉子里的木炭蹦着零星火花,桌上堆积的几摞公文挡住了若颜的视线。
“爹。”她绕去父亲的身边,是微微一礼。
“方才用膳的时候见你沉默不语,我便知道你有心事。”男人写着手里的公文,已是猜到了若颜此刻的来意。他微微叹了口气,最后检查了一遍方才书写的内容,放下了手里的事情,温柔地看向了一边的爱女。
若颜见父亲早已看穿自己的心事,话到了嘴边不禁又咽了下去,她看着父亲那关心又温柔的神态,微微低下了头。
女孩伸手拿起了墨条,轻轻地在砚台中研磨了起来。自幼时,她便跟着父亲习字读书,与别人家的姑娘不同的是,自己的父亲并无“女子无才便是德”这般寻常的想法,倒是异常地支持自己读书习字,博览群书,以毕生的经验教导于自己,以至于今日自己的学识比起学富五车的王公皇亲,世家公子并无逊色。直至今日,这样与父亲一起待在书房学习的时间依旧很多,只是他异常的严格,除却读书以外的时间,自己并未能有机会与他说些心里话。
“今夏皇上寿辰,爹爹与娘可是要入宫?”若颜忐忑不安地鼓足了勇气倒出了心里话。
“嗯。”狄常德看了看若颜附和道
“这次娘也会带着蛮儿去吗?”
“她带谁由着她便是。”男人的目光又回到了下一份公文上。
“蛮儿说,每年这晚,集英殿都会放一宿的烟火。”若颜的眼中闪烁起一丝丝希望。
“那烟火甚是好看,民间中元,除夕虽然也会放炮竹烟火,但是比起.....”
“颜儿....”男人打断了沉浸在遐想中撒娇的女孩,又一次停下了笔。
“你什么时候对那里有了兴趣?”狄常德以为女孩家只是玩心起,要寻些出去玩耍的借口,对于她提及了宫里不禁有一些意外。
“若颜与蛮儿想与爹娘一起入宫。”若颜鼓足勇气,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不行。”狄常德看着若颜的眼神中透出了丝丝严厉的担心,他果断拒绝了若颜的来意。
“若是赴宴,被人问起,爹爹与娘自是担心。倘若颜颜只是入宫,在集英殿外赏荷、看烟火,可也不行吗?”若颜在狄常德一旁坐了下来,她扶上父亲的手臂,娇柔地哀求道。
“唉,你这孩子。”狄常德爱女心切,却又不想动摇而徒增烦恼。他安抚着若颜的情绪,又耐心道。
“并非爹不愿意让你去,只是宫中与外面不同,规矩甚多,又人多口杂,皇亲国戚,文武百官都在,你一个女娃娃家,甚是不便。”
“为何不便?”女孩单纯娇憨的模样让狄常德一瞬间不知如何开口。恍然中他回想起自己在朝政上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宫中那些权力争斗的事事非非没有人比他更明了于心,所谓喜庆的日子里入宫赴宴,要面对的也一如既往是那些不想面对,却不得不去面对的人。男人深知自己在担心些什么,却又不愿意将这世上令自己厌倦的事和人性丑恶的一面在此刻告知这单纯善良的孩子。
女孩虽然不依不饶,但是与这位小姐身边的那位圆滑机灵侍女相比,她骨子的心性并不世俗,骨子里多了一些聪颖的读书人特有的清高和体面,这点隐藏着的心性与她的父亲是十分相似的。若颜见父亲叹了口气,并不再开口,知道他的固执已是自己无法打开的一把锁,她虽有许多不甘,但是也不想再作无谓的尝试,因为她做不到用尽所有的自尊去祈求父亲。
“若颜打搅爹爹了。”一翻沉默不语地内心挣扎之后,女孩放下了沾好墨汁的笔,微微行一礼。
“嗯……”狄常德不愿再多说些什么,他摸了摸胡须,注意力又回到了手中的公文中,拿起了笔。
木门又咿呀一声被推开,若颜悻悻地提着裙摆走了出去,她一手持着烛灯,一手将发髻上微微松开的玉簪固定结实,玉簪上挂着玉碎,那玉碎被摆弄的倒影在女孩洁白修长的脖颈上摇曳生姿,狄常德抬起头,看去那背影,心中的郁结是又一次泛起,门被轻轻带上,他却想起了自打若颜出生以后的种种。自己在这宫内兢兢业业已有数十年,先帝时,自己虽科考得了个进士入仕为官,却只是个工部少府监,自幼虽为了考取功名饱读诗书,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这天下不缺有才之士,也不缺鸿鹄之志之人,随波逐流来到了这京城,才深知自己的平凡,与那些雄辩于朝堂的渊博学士不同,自己无那能耐,也只能守着兢兢业业的中庸之道来为人处事。自己更是不精通也不愿参与这官场上的无奈种种。先帝驾崩,当今皇上即位,自己奉旨迁去了礼部,自己入仕时得丞相照拂,给自己说媒与妻子成婚,膝下多年无儿无女,那一年却终于如愿以偿地有了孩子,虽是个女孩,却也并无任何不满。只是随着这女孩的成长,容貌越发美丽,即便与同龄的女孩相比,也出挑地不似常人。都说女子虽不能如村妇般粗鄙,应有白净温婉的容貌和修养,但为人妻更以贤德为贵。如此容貌,在古今“贤圣”之人的眼里,恐怕是要遭到反感和厌恶了。狄常德深知自己只有这一个女儿,作为父亲,他需要替若颜寻找到一个最好的归处,可这世间男人的感情,有始有终的能有多少呢?即便有,能不被这世俗拆散的又有多少呢?倘若不嫁人可以周全一生,自己倒也无妨去周全女儿一辈子。他自知自己是个与众不同的人,是个在读书人里多半会遭到同僚嘲讽或茶余饭后闲话的异类。但是他并不在乎周围的人去怎么想,他只想顾及好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人。
狄常德整理好被女儿打搅凌乱的思绪,拿起一本公文,他打开翻阅起来,里面是边关的告急文书,上面工整地写着“兵退至山西雁门关,于辽谈和已定。亲王于七月中从辽归京,望礼部着手迎接事宜。”
狄常德微微定了定神,是赶紧取过一张纸,草草写了起来。一瞬间,这则加急文书使他手头上又多了很多需要安排准备的事情,但是他并没有感到不安,反而微微松了一口气。如今朝中大小事务不仅归陛下一人批阅,件件亦要给皇后过目。私下里,百官也会暗暗嘲讽或者抱怨,这天下原本是赵家的天下,如今可是半个刘家的了?这话若是被那个高高在上,有如同武后般强势的女人听去怕是要震怒不已。狄常德懂得明哲保身,如履薄冰的日子已过的习惯,他从不会说些极端的话,也不与两边派别的人走得近,只要是能为百姓过的好,他觉得无论站于哪边都是没有太大意义的事情,宗亲派以太子生父八王爷为首,外戚权臣以刘皇后为首,这两个人站在势力漩涡的中心,本应是势不两立,水火不容。从十四年前亲王奉旨恢复了爵位,这层关系也的确一直如此。直至十年前皇后的嫡子夭折,亲王世子被宗亲大臣选中送进宫中交与皇后抚养,朝堂上,那明面的和和气气恭维互谦才得以维持下去。
比起果敢狠辣的皇后,那位深受百姓爱戴的八王爷看起来倒是谦逊温和很多,只是狄常德深知不可以以表象来判断一个人的本性和真实的想法,他虽对皇后刻意保持距离,对亲王发自内心尊敬,但也没有因为如此就产生投靠或者偏重之意,就算是亲王一派的王丞相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皇后有意拉拢提拔自己,自己也都一一婉拒了。礼部之职说不重不重,说重也重,自己在这夹缝中生存数十年,其中艰辛,谁可知?他想,若可以获得自由之身,自己一定会远离尘嚣浮华,去那山水间桃源乡过剩下的日子罢.....
昏暗摇曳的烛火中,游思恍惚的男人在桌边放下了手中的笔,仰望着悬梁,深深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