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声渐渐消隐于林间,转眼间已至秋分。此时相府那边,终于传来了几分令人欣慰的消息。王丞相虽然尚卧病在床,但经历一月的调理,当初危急的病情总算是稳定了下来。而这一月中,亲王踏足于相府的次数甚为频繁,似是为了安抚那老臣的心,这恭肃端仪的男人可谓是分忧代劳,殚精竭虑了。
这日午后,元荣殿内,元俨匆匆处理完手头的事务,继而起了身。若颜在一旁替男人一边更衣,一边不解道:
“今日您这是…..”
“又要去看过丞相大人?”
回想起这一月有余,除却那夜,男人似乎再未流露出一丝悲伤的神色,他虽时有沉默寡言,锁眉出神,但无论是在身政务,亦或官场应酬,皆满面坦然应承,并无一丝松懈之貌……
兴许是世故圆滑在他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亦或是他早已习惯了隐藏自己真实的想法,若颜垂眸微叹,只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与他一般收尽悲色,庄雅之事徘徊在脑海中,此刻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又止不住垂泪连连…..
只见元俨轻轻握住那停下的手,嘴角微微扬起。
“再过一月,就是允熙那孩子十四岁生辰了。”
“这是你入府后,府中迎来的第一件喜事。”
似是安抚着女孩,男人淡淡地笑了笑,他放下了若颜勉强停留的手,又若无其事地系起了衣扣。
瞧见她依旧沉默不语,男人若有所思地移目去了女孩薄衫下浑圆的小腹…..
“你身子一向娇弱……”
“就算是为了这小家伙,你也…..”
“得打起几分精神来…..不然…..”
“不然?”
若颜恍过神,方接过了男人的话。
“不然他若有了怨言,在你腹中未肯一日消停…..”
“本王…..可拿他没有办法。”
男人释然温柔的神貌荡漾在眼中,若颜止不住嘴角苦笑、抚摸上了这数月渐沉的腹肚,不禁幡然醒悟…..
“这一月,我茶饭不思,一味沉溺于那件悲事,甚至忘却了怀有身孕的辛苦,甚至连每日数回的腹动…..都失去了当初的喜悦和激动…..”
“当下…..”
“我本应对这个孩子….”
想着想着,若颜渐浮上几分愧疚之意……
见她终于有些释怀,元俨方消退了心中的几分忧思,他按耐着隐痛,注视着女孩,更满映出情意绵绵。
“对、对了…..”
片刻沉浸的打量后,他似有想起了什么,目光又重新整理去了别处。
见女孩投来了几分好奇的目光,他似有经过漫长的深思熟虑,遥遥凝望着女孩,方犹豫地开了口。
“如今王庄雅已故,府中…..”
“可怜允珠那孩子,一直托于乳母照顾。”
“本王…..”
男人若有所思地凝上了若颜不解的脸庞。
“想将那孩子托于你膝下抚养…..”
“不知…..”
“你意下如何?”
这唐突的提议让若颜微扩了瞳色,她想起这一月自己虽数回看望过那襁褓中的孩子,却从未生过一丝越矩之心…..
“妾身…..”
“妾身当然无异议。”
她眸色中渐恍过几分不安。
“只是…..”
“只是此事王妃娘娘……王妃娘娘可会有微言?”
女孩的担心让元俨释然而笑,对于这孩子的身世,他甚为谨慎,更是生怕旁人生出捕风捉影的流言蜚语。他对若颜的脾性甚为理解,此时除却包容温柔的眼前人,在他心中,早已无第二的合适人选了。
“王妃…..”
“最近在筹备允熙的生辰家宴,这几日…..”
“已忙得不可开交。”
男人笑意盈面道:
“你让她此时再照顾一个襁褓中的孩子,倒是勉为其难了。”
“你放心…..”
他侧下垂眸,掩饰着深思,面容透过了淡淡傲色。
“此事本王已做决断,你只管…..”
“将她照顾好便是。”
男人的信任让女孩不好再推脱下去,想起那襁褓中方满月的婴儿,想起了凄惨离世的知己,她不禁对那孩子生出了无尽的怜爱之心……
若颜乖巧地点了点头,向男人恭顺地应允了下来。
“只是…..”
元俨笑释了口气,又关切道:
“你有孕在身,也不可过分操劳…..”
“若缺人手,本王可让漓画从他殿遣人过去…..”
“妾身明白。”
“噢、对了,还有…..”
“…..”
“…..是。”
…..
男人的句句细心周虑,关切地回响于耳边,若颜一边乖巧颔首、一一应承,一边脑海中又不禁思虑起了往后未知的日子……
…..
午后的暖阳斜去了枝头,男人换上常服,带着身边的一两侍从,与往常一样静悄悄地来到了丞相府。
丞相府内,王旦卧于床榻,但已可以斜倚起身,气色亦红润了几分。此时元俨坐在榻边的圆凳上,看着知鹤坐于其父亲身边,端着药碗、小心地将一勺一勺药喂进老人微有干涸的口中,眼睛似乎有些异常的红肿…..
他将疑惑的目光不留痕迹地从那女孩的身上移开,又与这战战兢兢的老者专心地说起了话来。两人忘我聊谈之际,不知不觉,窗外的夕阳已渐渐地斜进了人影孤零的轩窗……
见时候不早,男人与往常一样,向榻上之人恭敬一礼,放下衣裾起了身…..
“殿下……”
王旦微微直起背,一语道停了男人的脚步。
元俨回过头,不解地回过了眼眸。
“王爷…..今日可有急事?”
王旦犹豫了片刻,将深藏许久的试探道出了口。老人的唐突挽留让元俨微凝了神色…..
“今日…..确有一些事还未处理。”
他顾及老人焦虑的神色,态度恭敬地幽幽道。
“丞相大人若不放心,待本王明日再与户部商…..”
“王爷。”
榻上人一语打断了男人不紧不慢的话语。
“老身想说的…..并非…..”
老者的烦恼之状让这男人抄手立在原地,浮疑上面….
接而王旦又竭力平静了神色…..
“殿下…..先…..”
“先、先坐。”
老人干咳了几声,缓和着此刻微妙的气氛,又叹息着躺去了垫褥上。
元俨见他有难言之隐,不好推辞,只得又放下衣裾,满心无奈地坐了下来……
“有些家事,老身……”
“想与殿下商议。”
…..
“家事…..”
元俨重复喃喃着老人的话,拿过一旁侍女递上的茶水,轻抿了一口茶水,只觉得心中无声的痛意又倾涌而出…..
“知鹤。”
就在元俨端着茶盏微微感怀之际,那榻上之人一语叫住了此刻默默收拾完毕,欲踏出房门的身影。
男人的长眸微侧过去,余光落在了那方才开始便沉默不语,黯然感伤的女孩身上。
“鹤儿…..”
“你出去,替殿下…..”
“再沏一壶新茶来。”
看着爱女倔强的背影,老人昏花的眼中微有些湿润,亦满斥着深长意味。
知鹤僵直着身子,轻缓着胸口的起伏波澜…..
“爹…..”
当那身影回过来,男人疑惑的视野中,那女孩意会了父亲的意思,已是泪流满面……
“您…..”
“让知鹤做何…..”
“女儿都会义无反顾去做…..”
“唯独…..”
“唯独此事,女儿不能应。”
…..
“知鹤!!”
王旦怒上心头,更上气不接下气地接连咳嗽了起来。
“爹。”
女孩按耐着对父亲的担忧与恻隐之心,又不知所措地惘然了目光。
“长姐……”
“长姐她…..”
“她是如何死的,没有人…..”
“没有人….比您更清楚。”
女孩痛心疾首地放下了这一月有余的压抑隐忍,不顾这尊贵来客的面,与王旦敞襟直言了起来。
“长….长姐她…..”
“含怨而死,尸骨未寒…..”
“而如今…..”
“您却…..”
“您却又要重蹈覆辙?!”
女孩簌簌而下的泪水如断线的珍珠,滴落在了衣襟之上。
“爹,有时候…..”
“有时候女儿甚至觉得…..”
“甚至觉得那周子沛…..”
“说得没有错。”
她收缓了几分冲动的语气,又无奈地看去了一旁默默静看的元俨身上。
“不仅是您…..”
“这件事还有殿下您…..”
“你们…..”
“你们每一个人…..”
“都有不可推卸之责!”
…..
“知鹤!”
“你…..你在说什么?”
王旦枯槁的面容又浮上了阵阵厉色。
“你、、你怎可替那妄徒辩解?!”
“你…..你…..”
知鹤放下了心中所有顾忌,难咽怨怪的模样让王旦感到了丝丝惶恐,他喘着气,竭力撑着床沿,呵斥着固执的爱女,怒目中不禁泛出了痛意难平的泪花。
“爹…..”
“曾经,曾经女儿也幻想过。”
“去到长姐身边…..”
“与她一起…..”
“守候着自己所敬之人。”
“相互扶持、白头终老…..”
“只是…..”
“只是经历了这许多事情,女儿….”
“女儿终于想明白了……”
“有些人,有些事…..”
“并不是凭借愿意,凭借向往……”
“就一定适合自己,就一定……”
“能长久圆满。”
女孩泪目惆怅地看去元俨异常冷静、凝思垂下的双眸,只将心中对真相的恐惧,对男人多年关照的愧疚之意又收进了心灰意冷的心中。
“知鹤的心,就像这杯茶。”
“这茶…..”
“只有在最初沏上时方觉醇香……”
“一旦凉了…..”
“就算往壶中再添满热水…..”
“也…..”
“也回不到最初的甘甜了。”
一瞬间,屋里的空气寂静让落座之人皆陷入了各自的惆怅。
“鹤….鹤儿…..”
女孩决绝的话语让老人凝眉不解,花白的发丝一瞬间更微颤了起来。
“爹,这茶…..”
“女儿可以再去沏,只是…..”
“只是女儿现在…..”
“心意已决。”
她忍着痛意,舒微缓了神色。
“长姐……长姐待鹤儿恩如双亲…..”
“她已去,知鹤自当要入孝出悌,恪守尊规。”
“长姐葬于城南山外,知鹤自当迁去山脚佛堂居住…..”
“齐哀一年,未复九夏,不可返归。”
…..
“知鹤!!”
老人怒气难遏的叱责回彻于屋中,对于曾经懂事乖巧的这双女孩儿,两人先后的奋力反抗让他只觉得心痛如绞、失望至极。
“你们、你们把她带回房间休息。”
“没有我的同意,不可…..”
“不可放她踏出房门半步…..”
老人气喘吁吁地唤过房门外的下人,气愤地命令道。
此刻听着这家长里短一幕的男人向这对父女流转过目光,只是惘然着神色,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垂眸舒展了口气……
家仆推门而入房中,接而与这府里二小姐拉扯了起来……
“知鹤!”
“爹!你为何就不能明白…..”
“知鹤!”
…..
女孩的悲泣入耳,男人终是坐立难安了起来。他理了理心中的无奈,向怒色难遏的老者微垂下了双眸…..
“丞相大人….”
“既然令媛持执言,此事…..”
“不如…..”
“暂且先放一放…..?”
那眼眸抬起,面中尽挂给这僵局打上圆场的和颜悦色。
“王爷…..”
榻上人想起自己的苦衷,不由得对这宽厚的男人涕泪连连地悲泣了起来。
“王爷…..”
“雅儿,雅儿她犯下如此糊涂事,您却….”
“您却念及朽身的苦衷和立场,将这件事一直隐忍于心中…..”
“这件事…..”
“本就是老身对您有所隐瞒。”
“本就是…..是老身对不住您…..”
老臣的泣泪之状哀不可言,此时更于榻上起身,欲向自己俯身谢罪了起来……元俨心中一时感慨万千,不由得匆忙站起身,立即扶过了他颤颤巍巍的手臂。
“丞相大人…..”
他将老人扶坐下身,坐回榻边,又深深叹了口气。
“如今…..”
“令媛已去,周侍郎亦已不在。”
“这些过去的事情…..”
他边宽慰地娓娓而道着,眸中却透过了微微的泛红…..
“本王不想再多无谓的纠葛…..”
…..
“您的心意,本王明白。”
“只是经历了此事,本王已…..”
“越发深有体会…..”
男人近身于这老泪纵横的故人,幽然的目光里微微释然了几分。
“婚姻之事,勉强不得…..”
“何况…..这王妃之位…..”
“本王并无可能允于令媛。”
“对…..知鹤姑娘来说…..”
“难免是委屈了…..”
男人无奈的双眸尽入知鹤的眼中,她握紧了手中的案盘,不由得贮立在了原地。
“朝中青年才俊辈出…..”
“待再过数年,本王更要迈入不惑之岁。”
“比起年轻之辈,本王…..早该让贤。”
“而婚娶之事…..更是…..”
…..
“丞相大人,何不乘此机会,替令媛令寻一门良缘?”
“王爷…..这…..”
老者抬起头,与那温润的目光交接,眼中尽写满了黯然。
“这…..这…..”
他哀凝了男人片刻,却摇了摇头,止不住摆手,垂泪哀叹。
“此事,是老身与殿下早年有过的约定……”
“而如今您,您…….”
“您却…..”
“唉……”
见眼前人长叹、又对自己怨不敢发,元俨无奈地沉默了神色。
“爹!!”
知鹤见状,显然动摇了神色,她放下手里的东西,匆匆走去王旦的身前,于榻边跪下,泪目楚楚地摇上了父亲的手臂。
“爹,您瞧!”
“既然王爷都如此说了,您…..”
“您就不能,不能将此事再作考虑?”
“爹!”
女孩苦苦哀求的模样尽入元俨的眼中,他略有不忍,脑中又默默寻思起了其他良策。
“爹!”
“此事,是鹤儿的终身大事,爹…..”
“爹,算知鹤求求您了!爹…..”
…..
“正是因为是终身大事,爹方要替你周全!”
老人言辞铮铮,更痛蹙眉色。
“您这么做,怎是为了周全鹤儿!?”
“您这么做,说到底,还不是为了长兄!”
“住口!”
“你一女娃娃家,你懂些什么?”
“…..”
在男人的面前,这父女俩的争执一时间又无休止了起来。元俨甚感无奈地叹了口气,方动了暂且回府的念头,此时身后的房门外却传来了一阵急步声…..
“既然姐姐不愿意,爹…..”
人未至,那隔着门前幔帘的娇媚之声却徐徐而入房中…..男人的余光不解地侧过了身后。
“您又何必勉强?”
此刻门前一位妙龄少女端着案盘,带着侍女,轻轻袅袅地走进了房中…..
少女的脚步近于身前,似有一阵若有若无的淡淡茶香氤氲于周身…..看着这一番精心打扮的女子放下了手中之物,在置于桌上的茶盏中沏上了热腾腾的茶水,元俨的目光方察觉到了来者的身份。
女孩将新沏的茶盏置于案盘上,接而在自己身前恭敬地行上了一礼,向自己稳稳地递了上来。
“茶茶?”
这末女的出现,让老丞相始料未及。而此刻眼前的女孩礼数周正,容姿端庄,与平日那个顽劣的女儿一时间仿佛判若两人…..
女孩的到来让屋中众人瞬间安静了下来,知鹤看着茶茶认真的模样,心中的郁结交织着恐惧,紧张地屏住了呼吸。她看去此刻元俨的反应,只见那男人的垂眸凝于案盘上的茶水,一时间竟也透过了丝丝踌躇与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