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中。安月白揉着眉心,觉着掌心发湿,方木然移开手心,见掌心血顺腕蜿蜒流下,染红了袖口。
原是方才温荆步步强激,她攥拳时力道过狠,长甲嵌入掌心所致。
那少女见眼前此红,面无一丝波动,冷然用帕拭过腕上血渍,又以帕摁在伤处,好似无心琉璃人偶。
她眉眼凝凛霜,却好似蛰伏雪狐。鲜唇落白玉掌心,缓缓舐过那甜腥的点点血迹,又不觉眼前浮现温荆那血肉淋漓的左掌心。
世事弄人,至于今日,他亦推她入此棋;风霜相逼,处处受迫,可她偏不信命局!
舍?安月白媚目一寒。无论他是否真想同她自此泾渭分明,她都并非顺棋,可任由他人摆布,定要亲自断他此念想。
温荆自是多谋,算尽千丝无遗漏。但她既已入局,终局便已非他定。
安月白归家时,古婧灵正欲出府寻她。这厢见安月白已回,心下正喜,边快行几步叫道:“玥欢!”
“听下人回报,说你去那里半晌未出来,我正要去找你。”古婧灵牵了安月白的手,“奶奶等你回来用饭,都等了许久了。”
“嗯。”安月白一笑,同古婧灵一道至老太君处用餐。
用到一半,古烈渊亦回了府。进府前,市井杂人的闲言碎语零散入耳,他不由听得蹙眉。
玥欢今日是怎的,竟孤身一人闯入那紫宅,又在那处地方呆了这许久?!
但碍于奶奶在,古烈渊亦不好当面问,便想着用罢餐去仔细问问玥欢。可谁知,那玥欢刚停筷,便同老太君知会了一声,拉着古婧灵便离了场。
眼见安月白离开,黎棠二人便也紧随其后退场。
待到进了古婧灵的卧房,古婧灵终是忍不住询道:“毒丫头,你今儿去了趟紫宅,回来这是怎的了?”
“圣女。”安月白向前一步,直视古婧灵双瞳,以传意蛊问古婧灵道:“前几日你同我讲,那日初入紫宅,便已选定我继任下任圣女,如今可还当真?”
“自然,分毫不差。”古婧灵传意,向安月白点头,却见黎棠二人一直注意她二人言谈,便讲开口道:“玥欢,你让她二人先下去罢。”
安月白让黎棠二人先行回房,古婧灵才开口问道:“可你突然问,是才考虑好了回我,还是今日见着了温荆受了刺激,才一时冲动来问?”
古婧灵话间,手搭上安月白一肩,叹了口气道:“论术,此继任之选自是非你莫属;在如今正朝中,若不是你,也再无旁人。”
她说罢,又继而传意道:“可你不知,要想继任这圣女身份,除去要破解我这守身蛊毒,还要将其守身子蛊植于身中,用其身作养料,供足四十九日,方能育出下只守身蛊为其驱使。”
古婧灵传意语速甚缓,却字字沉重:“而在这四十九日中,更得习蛊法,养百蛊,稍有不慎,便会殒命。”
“早知蛮族蛊术凶险,今日闻之,并不甚惧。”安月白传意回道,“月白情愿一试。”
古婧灵无言,忽似想到了甚,开口问安月白道:“玥欢,你莫不是……”
今日她见过了温荆后,便打定主意要冒险继任圣女,那便只有一个原因——
“灵姐姐,我需得有自己的守身蛊。”安月白传意,字字笃然,“此路再险,我也得试。况且……若我不试,你们蛮族下任便也无人了罢?”
原来如此。原来……古婧灵望着安月白,重重叹了口气。若为蛮族,她是真心想让那毒丫头试的;可若是为着古烈渊,为着与安月白的情谊,她又忧心其因此殒命。
“再说……”安月白见古婧灵面有纠结,上前携其左手,对她一笑:“有你这个高手在旁时时看护着,定然无事的,对么?”
古婧灵伸右手抚上安月白的发,“若是为着我二人的情谊,我自是敢于一试。但你是烈渊的妹妹,我。”
“若是有甚意外,可怎么……”古婧灵说到后半,已不免有些手抖。
安月白伸手扶住其手,“所以,此事你知我知,不必告知兄长祖母。”
古婧灵闻言仍有些担忧,却被安月白拍了拍手,道:“我的好姐姐,你莫要担心了。”
“那四十九日再凶险,毕竟是之后的事。”安月白传意,凝视古婧灵:“当下紧要的,是如何破姐姐的蛊毒。”
古婧灵闻言,略微轻松了些,“也是,那我……”
正在此时,古烈渊进了房。古婧灵当下停了口,同安月白一齐看向古烈渊,却听古烈渊道:“婧灵,我同玥欢说几句话。”
古婧灵点头就要离去,安月白却拉住了她,对古烈渊道:“兄长,我们去长廊罢。”
古烈渊重重望了眼安月白,终是应允了,二人一道出了屋。
“今日你去那处后,我听闻他也匆忙归了宅,你。”古烈渊虽有些急,低头望见那少女之时却又没了脾气,叹气道:“你要让为兄担心你几次方好。”
安月白微微一笑,乖巧行礼:“兄长,玥欢一时莽撞,并非有心,让兄长担心了。”
古烈渊见她这般,更是不忍责怪,只得嘱道:“从前他虽护过你,是因我们并未寻得你。如今你得归,便少同那人有牵扯为好。”
“是。”安月白应下,古烈渊再叹口气,“夜已深了,你早些回去休息罢。”
“好。”安月白答应,带着黎棠二人离去。古烈渊目光久久停驻于其背影,心下有些复杂。
玥欢自归府后,对他和祖母向来乖巧恭顺,可较先前几次偶遇,却似是画中人,美则美矣,却少了几多性情。兴许是已然及笄之过,对婧灵倒更为亲近些,甚过对他这兄长。
罢。古烈渊见古玥欢走远,方转身进了门。
如今她归家不久,自然有些生疏。他们是家人,总归还有时日的。
安月白回了居处,柳儿服侍她净了足。黎棠二人交换了一番眼神后,小黎支走柳儿,小棠试探性询道:“小姐,您今日去往紫宅,可是见着了老爷么?”
“是。”安月白静吐一字,见小棠仍望着她,便补道:“不但见着了,还伤了他。”
甚么?小棠一惊,“小姐你。”她自然知道安月白对温荆有怨,可何至于主动出手伤他?也不知今日她可曾去过密室……
毕竟那日中秋夜,温荆让她二人将蓝烟带入紫宅密室,废了蓝烟武功,三人保守此密,绝不可让安月白知晓此事。
“他亲口说要割舍。”安月白猜小棠不言是想问原因,便开口道:“我便帮了他一把,将他左掌上的伤疤都消去了。”
安月白见小棠惊愕之状,兀自上床躺好,对她道:“小棠姐,为我熄灯罢。”
小棠熄罢灯,见安月白不再言语,便才出了卧室房门,去见小黎。
黎棠二人虽知今日温荆欲舍安月白,却不知她究竟去未去过密室。况且又听说安月白盛怒下伤了他,便一道去紫宅查看。
可见着了温荆,他亦是同安月白如出一辙,并未提起今日安月白是否去过那密室,只对二人说伤口无碍,要二人尽快回将军府侍奉。
唯一叮嘱的,也不过是这几日看好安月白,怕安月白伤着自个。若安月白有甚异样处,再来回报。
黎棠二人便这般返回将军府。可接下来几日,却见安月白日日去寻古婧灵,二人遣散周遭所有女婢,有时都顾不上吃三餐,不知在下甚么功。
小黎想起那夜安月白让她二人先返回,便想探知那夜安月白古婧灵二人的谈话,可去问巾娅恩娅处,她们也只说:
“圣女与玥欢小姐用传意蛊密谈,我们并不知她们所谈内容。”
小黎心急,可又无法。在安月白与古婧灵一处时,她们不许任何正朝人进入,小黎只得更加仔细观察安月白与古婧灵见面后有何不同,幸而见她平静和缓,身体无虞,才稍稍放下些心。
离紫宅后的第六日,安月白同古婧灵在院中以白兔试验。原来这几日,安月白一直在闭关破毒,今日来检成效。
可喜,终是顺利破开了古婧灵守身蛊之毒。恩娅巾娅见状,忙向安月白行礼,以蛮语相贺。
“灵姐姐,她们说?”安月白传意相问,稍稍活动了下手腕。古婧灵笑着传意:“她们说的是蛮语,意为万蛊圣道,今又得传。”
安月白听罢,同古婧灵一道欢喜欣然。古婧灵望着安月白,心头百感,却忧愁暗生。
破毒之后,便是引守身蛊入安月白之身了。
“玥欢,我。”古婧灵召回自个儿的守身蛊,望向安月白时,心头的不安愈发浓重,传意道:“不然明日再引?”
安月白摇头,传意问道:“今日罢。我想快些。”
古婧灵拗她不过,只得允下,传意询问:“此子蛊入体,可在任意血脉,你欲择哪一处?”
“若我所猜不错,愈是大脉血足处,它所得滋养便愈深罢。”安月白传意,见古婧灵点头,便继续传意:“灵姐姐,你先时择了哪一处?”
安月白问时笑眼盈盈,古婧灵张张唇瓣,到底是未答她,正心下后悔方才不应点头,却听那月白柔声传意:
“若要我挑,那便选左心主脉。”
安月白此言一出,古婧灵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她向来知这月白剑走偏锋,可却未料得她竟如此冒险。
“毒丫头,你此举太险,我不能答应!”古婧灵一急,这厢语速偏快了些,“你快快换了!”
“我当日已是天赋奇绝,可却也是选择了颈动脉,就算如此也险些丧命,你又能选心脉呢?!”古婧灵说罢,已是急出了一头的汗,偏偏见那月白似早有所料般,只是静望她。
“可灵姐姐,你这守身蛊强过前人,八成也是因你择了颈动脉罢。”安月白淡淡道。
古婧灵一时语塞,那安月白所猜不错。“你猜的不错。”古婧灵双眸一黯,“我的守身蛊已是至强,人称守身蛊王。”
可谁又知,若能得见父亲临终一面,她不要此蛊王也罢。
她虽身怀巫族纯血,可祖母却下令父亲一脉的子女们不得习巫。
前圣女早在她幼时就已定好她为下任之选,可她在十四岁破了守身蛊毒后,家人迟迟不敢让其冒险引子蛊入体。
古婧灵十五岁时,眼见父亲身体一人不似一日,便主动求前圣女引子蛊入颈动脉。这圣女守身蛊可救血亲,她为着救父亲,方才冒此险。
子蛊入体,须静修四十九天,不得动怒滋恨,否则血脉流速过快,子蛊生变,反噬其主。
古婧灵日日苦修,却哪知她守身蛊育成后出关,父亲已然归去。为救父亲而闭关引蛊,却终是因此错过了他最终一面。
“那便是了。”安月白向前一步,“灵姐姐放心,我选心脉,亦是为了育出更强蛊王。”
“哎。”古婧灵一叹,“比蛊王还强的,那便是七十年前曾现世的守身蛊皇了。”
古婧灵望着安月白:“这姑且不提,一旦此子蛊入体,你便四十九日不得动怒动恨。你每每见过温荆后,便难免有波动,我又如何能当下便为你引蛊?”
“灵姐姐,我这四十九日,再不见他。”安月白道,“但我要当下便引蛊,且只选心脉。”
“既已至此,我必定要育出真正的蛊王。”安月白沉吟一声,一字一句道:“甚至,是蛊皇。”
古婧灵见她如此,知她先前的那个猜想是真。她早知安月白对温荆有情,况那月白从温荆紫宅回来后便想要成为下任圣女,就是为了得到守身蛊王。
“你是为了他。”古婧灵无力道,听安月白道:“是,但也并非只是他。”
“我是医者,若我能育出蛊皇,则能进而深研,析清救人之理,惠及世人。”安月白眸光晶然,柔风吹动青丝,神情更显笃然。
古婧灵见她如此,知是劝不动她了,缓缓点了头。
安月白见古婧灵已肯,便出房召来小黎小棠,给她们七颗丸药装匣,要她们交予温荆,便又进内见古婧灵。
黎棠二人虽不知那丸药是何物,却是即刻领了命。白日里不好直接去紫宅,便决意夜间再前往。
屋内。古婧灵取了空心长针,那守身蛊王便已周身泛起淡淡白光,在针尾一点尾部,便见得那白光渡入此针中。
安月白归来时,正见古婧灵已备好器具,不由一笑:“圣女姐姐,一会儿下手准些呵。”
闻言,古婧灵知安月白故作轻松,是要她安心,却仍作凶恶状吓那少女:“那可不一定,且看你运气了。”
二人谈笑间,古婧灵已到了安月白面前,褪开了她的衣衫。手起针落,迅如惊雷穿云;蛊入心脉,霎时针回若线。
便在此时,那守身蛊王在安月白心口处泌液,便眼见着那安月白的皮肉层层痊愈,不留一毫痕迹。
安月白已然颤栗,浑身紧绷,头胀面红,喉间一甜,血气上涌,心悸欲裂。又忽而面色发青,唇瓣微白,长睫起霜,似血凝心停。
“玥欢,你记着。”古婧灵虽是传意入耳,其音却甚为缥缈,好似来自天界云外般:
“这四十九日间,若是动怒怀愤,便是你方才初觉的那般热意,子蛊会因血流过快而蚕食过量;若是悲怨含恨,则会如你后来觉到的那般寒意刺骨,子蛊会因心跳过缓而自保冰眠。”
“可无论是哪种,都将有性命之忧,故而要凝神静气。”古婧灵的声音愈发空灵,安月白刚稳住呼吸,面色稍和缓了些,便对她点了点头,表示已然明晓。
却未察觉,须臾片刻,竟是已汗湿了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