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选的皇榜在一个月之后张贴出来,江离独摘魁首,寒门士子辛沐卿为榜眼,国子监司业计巡嫡长子计南松为探花,其余殿选未中者赐进士出身,分吏部择优,未选者落榜。
杜若悠悠的报道皇榜那边的消息,疏君听后心底猛地一沉,原来,陛下还是选择了他。疏君上次对陈媛休几人表明态度,不过是她自己的看法,如果江离没有中状元,那么王家还可以避过一次风波,如果江离能恪守做臣子的本分,她是不是会少一些忧心。
对于党争,她有避开的道理,她生在王家,却避也避不开。原本说不要任何人拉她下水,现在却是她自己跳了下去。
他们已经一个月没有说过话,他一直都是闷闷的,但对钟言还是格外的关心,此次皇榜一张,钟言兴冲冲的去找他,撒撒娇,博他的疼爱,每次她看到,她的心都格外的疼。是假的吧,他对她的只是可怜而已,没有其他的,她在心里这样安慰。
绿抚进院发现她正湿着发吹冷风,跳动的心不由一紧:“小姐,怀忧那边有消息了。”
疏君抬眸望她,绿抚一双杏眼生的水灵,模样清秀英气,不像一般的丫鬟,是了,她是自己亲手调教的,举手投足间都有武者的风范,衣食无忧,疏君对她淡淡一笑:“说吧,查了几个月也该查到了。”
绿抚见她神色安然,不忍在她面上惊起涟漪,只能支支吾吾道:“春兰心兰追查蚀蛊查到了麒麟门,经过小姐的点拨,怀忧已经查到其中,其中······”
“其中什么!”疏君有些不耐的打断她:“别拐弯。”
绿抚挺直了背脊:“麒麟门与皇后来往甚密,只怕越王和溪云公主与太子一样,是混杂进去的血脉。”
“没有证据就不能妄下结论,太后知道吗?”绿抚听不出她的声音里有任何波澜,仿佛在说平常事一般。
她低了头,声音低沉:“消息一出,太后就知道了。”
疏君凝视手掌的老茧,淡黄的圆点在雪玉凝脂的手上格外刺眼,这是她多年练武留下的痕迹,武艺虽在,心却不武:“找到那个人,处理的时候尽量不要见血。”
绿抚嗯了一声,并未退下,似乎有话要说,疏君仰头看天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有,”绿抚咬着快要滴血的双唇:“小姐何时变得这样心软,留祸害在身边,迟早会出乱子。”
她现在最怕见血,因为每个夜晚都会梦到云月雷家被血洗的场面,当时只有他一个人坐在上首冷眼欣赏地上残破殷红的尸体,他在笑,因为那是他的杰作,最强大的灵系家族一夜之间沉没,所有人不复再生。他亲手杀了他,或者说是她杀了他,他是雷凌,亦是她雷月。
所以,听见绿抚的话之后,有那么一瞬间她动摇了,心里的暴躁因子开始躁动:“只是不见血,并不代表就饶过他。你处理就是,不必来问我。”
“是。”绿抚还在身旁等候,疏君皱起了眉头:“还有什么?”
绿抚垂下的双臂不安的摩挲光滑的绸缎:“怀忧说,小姐今晚可前往中德殿一探究竟,他已经掌握了麒麟门左舵主易满的行踪,他今晚必会私会皇后。”
小厨房传来粘糯玉米的香甜,疏君深吸一口气,向绿抚点点头,然后进到屋中开始整点衣物。
在太后派人来宣她入宫的时候她已经妆点完毕。
王既明正下朝回府,看见宫里来的马车,还有一箱包袱,不由惊诧道:“怎么了?为何突然就要走。”
疏君心里涌出一股酸楚,回想这些年的相处,其实她自己的目光都放在江离身上,却没有关注过真正担心自己的父亲,她对他懒懒一笑:“太后在宫中发闷,宣我进宫住几天,这是好事,您别太忧心。”
“这······”王既明正欲说什么,合欢打点完车厢,对王既明深深作了躬身,以表尊敬:“王大人,太后想殿下的紧,您先回吧,奴婢会照顾好殿下的,您不必担心,有太后和陛下相照,没有不长眼的。”
这句话把王既明的忧扰打得烟消云散,疏君稍稍打了一个喷嚏,王既明赶忙让她进车厢,不让她在外吹风,临走前,疏君握住他的手紧了紧。
滚滚车轮,犹如隆隆的雷声,去宫城的路上突然下起了暴雨,虽然去太和殿有轿辇遮挡,但是寒风还是不识趣的侵扰她。与太后说了几句话,香榭引她住进了太和殿的偏殿,晚间见过昭帝,她便睡下了。
直到夜半,叶湑叫醒她时她只觉得喉咙发痒,忍不住咳嗽了两声,秋嬷嬷劝她修养两日再去,她狠声打断了她:“不是每日都有这样的机会。”
大雨连倾带泼,犹如天降大水,中德殿正殿只有皇后的暖阁还亮着昏黄暗淡的灯,丫鬟嬷嬷都守候在殿阁周围,无法靠近。无奈之下,疏君只能爬上屋檐,在离屋内二人不远的地方掀开一块红瓦,刺目熏黄的灯光映照出床上交织的身影,一室春光,仅仅看到这一幕还不足以让她信服,男人的脸,她也没有看清。
她合上红瓦,身姿轻盈如魅,飘到另一处再掀开一片红瓦,雨水低落在嫣红的毛毯上,一把火旋回环轮迎着她清冷的面庞,柳眉紧锁,嘴唇微合,那是易满的贴身武器。疏君并没有立刻回去,而是掀开了这块红瓦,又掀开了那块红瓦,不知在找些什么。
次日一早,太后派合欢来请,而她早已睁不开双眼,迷迷糊糊之间有一双冰凉的手搭在她的额上,手腕上······等她醒来的时候,满屋都是熏艾草的味道,秋嬷嬷端着一碗浓郁黏稠的汤药进来,疏君一见,立马捂住了口鼻,声音因发热而变得干涩沙哑,一双眼睛红肿充血,说话也带有一股磁性,说不出的好听:“拿走,我不需要。”
秋嬷嬷含笑道:“殿下,这是齐太医专门为你调制的,奴婢亲自煎的,这不比在府里可以由着您的性子来,宫里规矩森严,三日之后殿下还得参加盛会,不能缺席。”
“什么盛会?”疏君戒备的看着秋嬷嬷,实在担心她手里的药。
她的目光刺痛了秋嬷嬷的双眼:“桂冠盛会,除了今年的参加科考的莘莘学子,还有京城各大世家,无论官职,不分贵贱。”
秋嬷嬷又逼近了一步说:“而且,这也是为各位公主王孙挑选夫婿的宴会,殿下喝药吧。”
挑选夫婿?原来,还有这么一出。所有人都要来,她叹了一口气,她不能让他们看见她这个样子,她接过汤药,憋气仰头喝尽,苦意顺着她的喉咙直通心肺,从她的耳边鼻尖涌出气息。
“嬷嬷,烦劳去请太后。”
她需要太后拿溪云公主,越王,昭帝,皇后的画像过来,而她也让叶湑把易满的画像送来。几者对比之后,竟然发现溪云公主与皇后更像,但是不知道是否是皇家血脉,而越王,眉眼之间与易满有四分相,其余的六分属于皇后。
这就有点难办了。
溪云公主还需再观察,越王嘛,她必须得想法子了。
与太后商议了两日,最后决定先从皇后这里下手。
建章殿是用来宴请将士,诸臣的大殿,设立在皇宫外围,后宫除了皇后,太后还有得宠的妃嫔以外,其余人不能参加。
疏君被排在上座,与辰王同席,她知道这是陛下特意安排的。
所有人皆按品服大妆,珠宝争辉,金银焕彩,她的服饰一应有太后妆点,简单的妆容也会艳压群芳,独玉争光。她就那样静静的坐着,望向江离那一席,不出意料,钟言与他一同坐于前座,浮玉与南松一席,沐卿独自一张席。
他还是那样的傲立,未曾变过。
齐母的医术着实好,几日下来她已经清醒许多,只是有时还会咳嗽,辰王再次往她碗里夹菜,她只看了一眼便咳嗽起来。
沈徽清一脸忧色的看着她:“这几日恐怕是还没有调理好,不如你先回宫歇息。”
疏君摆摆手,笑道:“在这里也挺好的,热闹一些。”
沈徽清挑眉望她,嘴角扬起一抹嘲讽的笑容:“好,这是你说的,待会儿若是支撑不住,我可不帮你。”
因为咳嗽,头上的发髻有所松动,一缕乌丝黏在她的额间,他抬手靠近,疏君惯性的想要避开他的手,可是沈徽清的话让她僵在原地:“作戏要做全,我们说好的。”
没错,那日辰王到王府的时候,他们说好的。陛下一直想要撮合他们,一是弥补多年来对他的愧疚,二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昭帝一得空便召她进宫,此事也旁敲了一次,她就当做是玩笑,只是,昭帝似乎很宠爱辰王。
疏君忍着喉咙里的淤血,缓缓闭上了眼睛。
辰王微微一笑,替她整理发饰,这一幕被昭帝看在眼里,他端起酒杯又与众人喝了一巡酒,眼底的笑意毫无保留的落入众人的眼里。
歌舞声声,佳姬助兴,君臣和睦,殿内殿外香雾缭绕,鲜花馥郁,异草存香,一派富贵太平之象。
皇后照例赏赐诸位小姐珍宝名画,寻常小姐只得一张山水富贵,钟言却得了金钗凤摇,浮玉得了精致小巧的镶玉美人觚,起初没人察觉差异,直到良妃,德妃,还有被降为婕妤的太子母妃曦婕妤都拿了赏赐出来,每一次都是钟言和浮玉得到的名贵一些,这下,赏赐的意味就出来了。
昭帝虽然夸诸位嫔妃聪慧惜才,可是眼底却有寒意涌出。
看来真被他猜中了。
疏君转头去看江离,发现他自始至终都未曾看过她一眼。他的眼里只有钟言,仿佛从来没有她一般。
她竟然有些懊悔那日与他拌嘴。
她别开眼睛不去看他,侧脸时悄悄滚下一滴泪:“我累了,想回宫歇着。”
辰王微微一怔,她的泪水落在他的手背,好像有万虫撕咬一般,他点点头,随后向昭帝拱手,二人在丫鬟侍卫的护送下离开了宴席。
建章殿外有临时的休息处,疏君一进屋便把门关上了。因为走得太快,沈徽清开始剧烈的咳嗽,叶湑随后拿了一壶茶准备进屋,先是给沈徽清倒上一杯,然后才进屋。不过刚刚进去之后,就被打了出来。
叶湑讪讪的关上门,向沈徽清行礼:“王爷,殿下请您进去。”
吱呀一声,房门被打开又被关上,她迅速藏起染着血丝的手帕,桌上还有一盘未下完的棋,他在她的对面坐下,执上一子,她那双哭的发红发肿的眼睛还挂着泪珠,长长的睫毛不停的颤抖着:“你想问什么便问吧。”
她的声音沙哑悲戚,他的心骤然一紧,脸上却没表现出来:“我只知道你身体不适,回来休息罢了。”
疏君抬眸看他,她从来没有仔细看过他,如今细看却是姿容既好,眉若玉山,神情亦佳,只是因身体孱弱而面容憔悴,唇薄粉淡,他们都是不得已才会逢场作戏。
“看够了吗!”他似乎有些生气,苍白的两颊敷上一层红晕:“既然是作戏,在人后就不必如此,你既不愿意,那就请自重。”
他扔下棋子转身就走,脚步轻快,反而没了虚弱的模样。
疏君微一皱眉,叹了口气,又想起江离与钟言亲密的模样,不免伤感起来。
等她回到宴席上的时候正是诸位公子小姐表演才艺的时候,她一坐下,沈徽清便道:“刚才王家七小姐表演舞艺不慎扭了脚,你可要回去看看。”
疏君决然道:“不去。”
沈徽清似乎是已经看穿了她的心事,又道:“歆德公子扔下这个宴会不管陪她回去了,你难道也不去。”
疏君已经平复了心情,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刺激她,终于又将她心里的那团火抬了起来,她抓住他端起茶盏的手,滚烫的茶水撒在两人的裙上:“你既然已经知道,刚才又不问,现在反而来激我,你到底想怎样。”
她手上的力气很大,沈徽清只觉得自己的手腕快要被捏碎,他咬着牙:“我做什么,你又是在做什么,我写信给你让你不要再调查蚀蛊一事你为什么就是不听呢。”
“你知道?”她又加重了手上的力气,有些不可置信,丝毫没有顾忌他是病人,直到他的脸色开始惨白,脖子上的青筋涌现,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慢慢放下了手:“我们都有不得已的理由,你不告诉我,我自然会查个水落石出。”
“我是在帮你。”
“你在帮我什么,你在浪费我的时间,玩弄我的情义,你以为柿子拿捏的软就是甜的吗。”疏君气急的逼问他:“我不要你帮我,我自己的亲哥哥他都不帮我,你又有什么理由来帮我。”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们作戏就作戏,日后你过你的,我找我的,互不相欠。”
沈徽清失声道:“好你个王疏君,你真当我愿意帮你吗。”
“那就不要管我,当个不相干的人又怎样。”
“若不是看在愉禛的面子上,我才不会日复一日的传递消息给你。”
“三哥·······他,他为何要你······”
“辰王,昭棠,你们二人在说什么。”昭帝一边观看舞曲,一边观察二人,直到二人开始吵起来。
辰王起身拱手道:“陛下,我们在说棋术。”
“是吗”昭帝再看看红着脸的疏君,笑道:“朕知道你们二人对棋术颇有心得,但这是宴席,不是在府里。”
二人拱手请罪,昭帝摆摆手再度让二人坐下。
宴会一开就是一整天,秋嬷嬷早已将行囊收拾好,宴会一结束,看完了烟火表演,热闹非凡的桂冠盛会才算结束。
一回府,疏君匆匆的进了金沃园,宓瑶带着玉泽先回里屋歇息了,愉禛在院中独坐,脚步将至,他站起身走到院口,看见疏君后,才笑道:“哟,怎么这么晚了还来,不过几天没见,你就想我们玉泽了吗。”
“不是想玉泽了,是想三哥了。”
愉禛似是没料到她会这么说,身体一僵,又想到辰王的话,他才收了笑容:“我们去外面吧。”
疏君点点头,跟着他走到后花园,寒风袭来,她紧了紧衣领,又咳嗽两声,相对无话。
月光洒下清辉,香雾迷迷,呵出的气仿佛被冻结了一半:“那日我偷偷看了你扔掉的纸团,上面的字体是辰王的,我很清楚。”
“所以你去找了他,让他给我传消息?”疏君看着他微动的嘴唇,鼻尖一酸,终究还是忍住了。
她深吸一口气:“辰王怎么知道的我不想去调查,只是三哥为何不亲自来跟我说。”
愉禛的眼中仿佛有一汪深水,能把人吸进去:“大家都是一家人,哪有帮与不帮。”
“三哥,不要骗我。”
“婉丽,钟言,你们三个,只有你肯对我真实一点。”他看着她的眼睛:“你的每一步,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在别人的掌控之中,二哥的变化很大,你要留意。还有林氏夫人的死,里面有些东西我想给你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