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下车时,她对宋景行,还是一脸的戒备。
宋景行的脸皮好似很厚,似乎没看到赵锦衣对他的一脸防备。然而却在心中有些好笑,他可是那饿狼,有这般可怕?他原是有心想将提亲的事解释清楚的,但话儿在肚子里转了一圈,又收了回去。
赵锦衣下得车,眉头轻蹙,低声自言道:“这外头雇的马车就是不行。”那坐垫薄得紧,虽然不过坐了小半个时辰,但还是感觉硌着了。臀部好似有些疼。哎,她虽是小门小户家的女儿,可也是被精心养着的姑娘家,宋工匠还好意思向她提亲,他家连马车都没有,雇的还是这般粗陋的马车。赵锦衣倒是忘了,宁家的条件比起宋景行家来,也好不到哪里去。大约这便是不喜欢一个人,便不能爱屋及乌罢。若是这车是宁咏雇的,她大约要赞叹宁咏勤俭持家,不是个只知死读书的书生。
她说话的声音极低,宋景行好似没听到,只自顾将马拴好。
他们如今所处的,是一条安安静静的巷子。热烈的阳光褪去,巷子里一片清凉。赵锦衣抬头看了一眼从院墙里伸出来开得热烈的梨花,心中诧异宋景行竟能寻到这般有格调的小院子。
破旧的院门开了,身着青衫的老仆走出来,朝二人行礼:“二位贵客来了。”
赵锦衣不多问,默默地随着宋景行进门。
进得院子,满树梨花盛开着,叫人看着便心旷神怡。
一名五十开外的男子背手站在台阶上,看着宋景行领着一个少年郎进来,他眉头蹙了蹙,这少年郎就是宋郎中说的重要证人?年纪是不是太年轻了些?瞧他那副唇红齿白的模样,仿佛不曾受过风雨的磨砺。这样的人,宋郎中竟然这般信任他?
宋景行领着赵锦衣,朝男子行礼:“林侍郎。”
这男子便是林威。
赵锦衣朝林威行的是女儿家的见礼:“林侍郎。”
声音没有刻意地遮掩,而是莺啼般的女儿声。
林威这才发现,少年郎原来是姑娘身。他的脸上闪过遮掩不住的惊讶,但终究是在官场上沉浮多年的人,他收敛神情,朝赵锦衣微微一笑:“姑娘请进。”自古英雄出少年,少年郎有胆色,可女子也不逊色。
屋中是一个大开间,窗户大开着,一张长长的案桌摆在窗前,可以看到院子里盛开的梨花。
老仆端上热茶,林威开门见山:“贪墨案一事,查得如何了?”
宋景行看了一眼赵锦衣:“这位姑娘乃是赵承欢的侄女。”
赵锦衣捧着热茶,小脸自波澜不惊:“不瞒林侍郎,赵家这两日发生了两起伤人性命、剖腹取子的凶案。”
她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林威。
林威浓黑的眉毛只是挑了挑:“那忠王素来喜欢这种神鬼之事,利用死婴祭祀,是他的一个癖好。不过,以前他只是派人四处收集出生便死掉的婴儿,如今竟然不择手段,剖腹取子,想来是越发的走火入魔了。”
利用死婴祭祀?那忠王竟想得出来。听李医婆说,秋铃腹中的胎儿不过如刚出生的猫儿般大小,手脚才堪堪长出来,能用来作甚?
赵锦衣不由自主的想呕吐,但终究是忍了下来。
她问:“你们说的贪墨案,究竟是哪一桩?我三叔父在这桩案子里,又贪了多少钱财?”三房的日子一直都过得紧紧巴巴,倘若三叔父真的贪了不少钱财,为何不拿出来补贴家用?
林威叹了一声:“六年前的京都运河河堤贪墨案,赵姑娘可是听说?当时工部尚书苏博之子苏浩临危受命,主持河堤修建。河堤修建后不久,恰好洪水泛滥,才修好的河堤不堪一击,洪水冲毁田地房舍庄稼无数。苏浩被御史弹劾修建河堤不力,贪墨钱财,中饱私囊,后来苏博四处奔走,竭力查清苏浩并无贪污,但苏浩还是被贬官外放,不久前郁郁寡欢,死在外地。”
赵锦衣静静听着,脸上一片沉静。六年前她年纪还小,虽是听说过此事,却也不曾放在心上罢。
倒是个波澜不惊的姑娘。
林威继续道:“原来此事随着苏浩被外放便了了,可去岁腊月,老夫却无意中得到一个消息,六年前的河堤贪墨案,另有蹊跷。此事老夫一直暗暗查着,却是一直没有什么头绪,直到不久前,遇到了宋郎中。”
宋景行亦一直静静听着,闻言朝赵锦衣微微点头。
“宋郎中的阿爹,原是一名瓦匠,六年前见官府招募修建河堤的工匠,便领着一干工匠应募。这一走,却是再也没有回来。”
赵锦衣吃了一惊。怪不得在宋家,没有看到宋郎中的阿爹,原来如此。那时候,他也不过才十多岁的年纪,两个妹妹还年幼,阿爹却没了。这些年他扛起一个家,养着寡母幼妹,也是坚强……
她默默地看了宋景行一眼,却瞧见宋景行脸上没有任何的哀伤,一脸的平静。
也是,事情都过去六年了,再意难平,也都转为心底里的波涛骇浪了。
但,他初初进赵家时,会不会因为对三叔父的仇恨,而将恨意发泄在赵家其他人身上?
不,宋工匠不是那样的人。他还救了她两回呢。
赵锦衣想着,对宋景行有了愧疚的心思。
宋景行语气平静:“前不久,苏浩之女苏楚,给了我一册名单,上面赵家三老爷的名字赫然在列。”
说到苏楚时,宋景行还特地看了赵锦衣一眼。到底是情敌的名字,他怕她有抵触的情绪。
赵锦衣却有些不解地看了他一眼,脸上明明白白的在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有了那名册之后,事情变得容易了一些,我与林侍郎顺藤摸瓜追查下去,这才发现了忠王骇人听闻的秘辛,与当年河堤贪墨案惊人的真相。”
“忠王一向号称是逍遥王,从来不管朝廷上的事,只每日清心寡欲地替天家祈福。修建河堤之事,更是与他半点都扯不上关系。毕竟当年,他可正在五台山替天家祈福。可这次细细一查,才发觉当年参与修建河堤的官员,除了苏浩,其他人与忠王,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些她的玲珑书局,确实都没查到。她查到的,是忠王表面上清心寡欲,实则上荒淫无度。
等等!赵锦衣一颗心忽地怦怦跳了起来。忠王荒淫无度,后院中虽然没有正妃侧妃,美妾却无数,可忠王却没有半个子女……难不成他……虎毒食子?倘若他每次都是剖腹取子的话……想起那些个血淋淋的画面,这回赵锦衣是真真想作呕了。
宋景行一直看着赵锦衣。瞧见她脸色忽地变得难看,以为是她担忧自家三叔父。毕竟打断骨头连着筋,倘若赵承欢有事,赵家其他两房也难免要吃些苦头。
赵锦衣吃了一口茶,才将心中那股恶心的感觉压了下来。她抬眼,朝宋景行虚弱地笑了笑。
既她无事,那他便放心了。宋景行继续道:“便拿赵姑娘的三叔父为例,当年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官吏,在河堤案中,贪墨的也不过五十贯钱。但却因着这五十贯,他成了忠王办事的爪牙。”
五十贯!赵锦衣啼笑皆非。他们赵家,竟然过得如窘迫了吗?
忽地有人拍拍手,用赞许的语气道:“宋郎中不愧是苏博看上的人,果然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