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身材高挑,穿了一身深蓝的长袍,原来黑亮的肤色白了些,他走在人群中,面色沉静,脸上浮着得体的笑容。
竟是吴疾吴医工。
宋景行望着吴疾。不过须臾,吴疾的目光便对上他的。吴疾神色有些惊讶,四下看了下,朝宋景行走过来:“宋小哥,竟是这般巧。”
前两日二人才见过面。
肖扬如今已经能自己翻身,虽还不能下地,但精神越来越好了。昨日宋景行到肖家去,恰好遇上看诊后欲匆匆离开的吴疾,宋景行向他打听肖扬的伤势,二人还说了好一会的话。没想到竟是在此遇上了。
宋景行朝他一拱手:“吴医工。”
吴疾笑道:“宋小哥竟是赵家的亲朋好友,亦是有缘分。”
石三郎在旁边笑吟吟道:“景行乃是二房四姑娘未来女婿。”
吴疾便实实在在露出惊讶的神情来:“义表妹竟定亲了,恭喜宋小哥,我家义表妹,性子纯良,宜家宜室,宋小哥有福气。”
宋景行笑道:“吴医工竟是四姑娘的义表兄,的的确确是缘分不浅。吴医工医艺精湛,医者仁心,年轻有为,在京都中并不多见。”
石三郎笑道:“原来义表兄竟是这般厉害。”
吴疾笑道:“我竟是想不到宋小哥夸起人来,竟是这般唬人。”
三人都笑了起来。
石三郎笑道:“待会二姐夫来接亲,我们可得尽职尽责的拦门,别让他轻易得逞。”
宋景行笑道:“不日便是三姐夫大喜之日,三姐夫可莫要玩得过火,到时候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吴疾闻言便道:“原来你们二人都是赵家女婿。我似是不合适再继续在此呢。”
说着朝二人一拱手,人就溜了。
吴疾一走,宋景行与石三郎默默地站着,并不相互交谈。
宋景行比石三郎高半个头,身体强壮,石三郎站在宋景行身边久了,不由自主的觉得有一股慑人的气势压着自己。
他匆匆寻了个借口:“我还有些急事,四妹夫自便。”
宋景行目送石三郎离去,目光渐渐藏了些深思。
末时末,徐安世来接亲了。
赵锦华已经梳妆完毕,穿着青色翟衣,头戴花冠,上头罩着花盖头,被众人簇拥在房中。
徐安世是江南人士,相貌也十分俊秀。他身着大红袍,嘴角含笑大步跨进来时,赵锦衣忽地觉得,这徐安世与二姐姐,倒是有些相配呢。她自是查过徐安世的,带着两个老仆,孤身一人进京谋前程。虽然他用了不地道的手段娶得二姐姐,可换另一个角度,倒也算是苍天有眼。总体来说,徐安世还算是有勇有谋。二姐姐跟着他,将来过得应是不错的。
赵承泽沉着一张老脸,站在廊下,听着热热闹闹的嬉闹声,心烦到了极点。
当初在江南时,他还记得他带着徐安世的未婚妻走时,徐安世穿着破破烂烂的凉鞋,一袭青袍早就洗得发白,起了毛边。他声嘶力竭地在后面大吼:“赵承泽,莫欺少年穷,总有一日,我定会叫你跪着求我!”
虽然徐安世娶了他女儿,但不过就是一个女儿,他怎地会下跪求他?不过就是始终在心口鲠着一块石头而已!
赵承泽却是不省得,他其中的一个小妾,亦就是徐安世曾经的未婚妻,正呆呆坐在后罩院里,听着鞭炮声阵阵,凄然泪下。莫欺少年穷,莫欺少年穷!安世哥追在她后面,声嘶力竭地喊着这句话时,她咬着牙想,可徐家那也太穷了!她已经过够了穷日子,不想再嫁到徐家去继续过穷日子!徐安世是曾许诺过她,不出五年,他定然出人头地,让她过上好日子。可她,可她,等不及了啊!一日只不过两顿,便有一顿是靠凉水充饥。她都十六岁了,还不曾吃过一顿饱饭!
是遇到了赵承泽,她才结结实实的吃了一顿饱饭,吃上了香喷喷的肉糜!
她跟了赵承泽后,回过两次娘家,娘家人说,他来过两次,便再也没有来过。谁会关心一个穷困潦倒的前女婿呢。赵承泽有钱又大方,虽然年纪大了些,可能让他们吃上饱饭啊。
在能否填饱肚子面前,廉耻又算几斤几两。
万万没想到,徐安世竟是辗转来到京都,不仅给自己谋了个官职,还娶走了赵承泽的女儿!
倘若她当时忍得住饥饿,此时跟着徐安世一同到岭南赴任的便是她!
可世上没有倘若。她的脸皮也没有那么厚。
但愿,但愿,他这辈子过得平安顺遂,她,她也就不再愧疚了!
今日二姑娘大婚,胡管事忙得脚不沾地,只吩咐两个下人照料老太爷。
可老太爷昏昏睡在床上,也无甚好照料的。两个下人平日里也是照料惯了的,早就摸出规律来。胡管事一走,二人便分工,一人去浇花,另一人去喂食鹦哥。
房中静悄悄的。
门扇被悄无声息的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他走到赵庆的床榻边,垂着眼皮,静静地看着赵庆。
良久他才喃喃道:“二十年不见,你竟然老成这般模样了。”
赵庆无知无觉。
那人抬头,四下打量了一下周围,才不慌不忙的朝墙边的花几走过去。
花几上面,摆放着一盆观赏石榴。上头稀稀疏疏的挂着两三只石榴。
那人伸手,轻轻转动瓷盆。
花几后头的墙,竟然悄无声息的开了,露出一个暗室来。
那人吹燃火折子,凝神看着墙上挂着的画像。画像已经泛黄,画中少女巧笑倩兮,抱着一只墨黑的猫儿,坐在绣墩上,与那人相互对望。画师功力颇深,看得久了,仿佛觉得那画中少女要从画上走出来,将手中猫儿递与他。
“只有你的容貌不曾变过。”那人喃喃道,伸手轻轻抚着画中少女的面容,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春风和煦的下午,少女弯腰,伸手拾起滚落一地的石榴,递与他,宛若莺啼:“你可要小心哪!”
二十年的时光荏苒,别的人都好好的活着,只有那个活泼天真的少女永远沉沉睡去,再也没有醒来。
按照习俗过了礼,徐安世将赵锦华接走。喜炮声声,接亲的队伍渐渐地远去,赵锦衣倚在廊下,听着周遭渐渐变得安静起来,心情一时有些低落。徐安世赴任在即,二姐姐都来不及等到三日后回门便要动身了。
从此以后,隔着千山万水,再难与家人相见。
赵锦衣正郁郁,忽地听得有人道:“义表妹,许久不见。”
叫她做义表妹的,只有吴疾一人。
赵锦衣抬眼看去,只见吴疾正倚在栏杆上,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梅染与亚青赶紧向吴疾请安。
吴疾也不走过来,仍旧倚在那里:“恭喜义表妹,觅得好郎婿。”
赵锦衣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多谢义表兄。”
吴疾微微颔首:“不客气。”说罢竟转身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