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峨宫殿,在沉沉的夜色中像是蛰伏着不动声色的怪兽。
夜风瑟瑟,站在曾经被大火烧过的明堂之上,更是有一种让人莫名的沧桑感。
苏博身着紫色宽袖官袍,敛目站在宋景行身旁:“重建明堂,可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宋景行初初回京,还没来得及做好官服,仍旧是穿着普通的布衣,可站在苏博身边,气势丝毫不逊于苏博。苏博的话落下,他并没有要接上的意思。
苏博也不在意:“但景行天资聪慧,天家慧眼识珠,将重建明堂的事情交给景行,乃是英明之举。”
宋景行仍旧没搭话。
按道理,苏博如今,可是宋景行直属上司,而又曾经在天家面前力荐他做官,苏博于他,有恩。
宋景行忽而道:“方才有人告诉我,推荐下官重建明堂,乃是苏尚书的主意。”
苏博忽而笑了:“景行巨才,不应该在兵部做些吃力不讨好的活。莫罗虽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可破了军械案,他便要返程回边城了。忠王与天家,到底是亲兄弟,军械物料贪污一案,天家多少照顾了一下自己的面子,该深究的,却轻轻放下。”
言下之意,宋景行奉莫罗之命查的案子,可能得罪了不少人。朝廷官员根深交错,天家重拿轻放,却是有人觉得宋景行损害了自己的利益,而对宋景行怀恨在心,伺机报复。
而宋景行只有紧紧地依附着自己,才是明智之举。
宋景行亦笑了:“景行谢过苏尚书荐举。”
苏博负手而立:“老夫老矣,没有几年便要致仕。纵观整个朝野,除了景行,无人能接老夫的位置。当年老夫因为主持修建明堂而得天家重用,如今景行若是能借着重建明堂而得天家青眼有加,实乃老夫夙愿。”
宋景行听完,只静静伫立着。
苏博忽地叹了一声:“其实老夫还有一个十分自私的请求。楚楚已经将她怀着遗腹子的阿娘接回家中,如今她嫁给了宁咏,可宁咏有些护不住她们娘俩。老夫竭尽全力地助景行,是希望有一日,若是楚楚陷于囹圄,还请景行贤弟拉她一把。”
宋景行的眉头蹙起,正要拒绝,苏博却抢道:“老夫省得她做了天大的错事,可人无完人,她又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姑娘,还请景行贤弟与赵四姑娘不要放在心上。老夫,老夫,在此求景行贤弟了……”
发须皆白的老人,忽而一脸哀地要跪下来。
宋景行伸出长手,轻轻地抬起苏博。
他沉声道:“下官与宁咏相处过,宁咏虽然有些书生意气,可还算聪慧,怎地护不住苏家?”
苏博咬牙,老脸忽地一阵羞赫:“其实你们小年轻的事,老夫都清清楚楚。楚楚曾想择贤弟为婿,却不料被贤弟拒绝了。楚楚这才退而其次,选择了宁咏。老夫听说,他曾有意与……可楚楚不过才朝他伸出橄榄枝,他转头就愿意与楚楚在一起……他虽然早早就有了功名,却迟迟不敢参加殿试,是为何,是胆小,是恐惧失败!是以他见另有捷径可走,自然迫不及待地紧紧抱着苏家的大腿……”
苏博自曝家丑,可宋景行最后还是没应承:“苏尚书,恕下官不能从命。下官未婚妻临出发五台山前,还曾受苏姑娘邀请到苏家做客。苏姑娘怀的是什么样的心思下官不得知,但只要下官的未婚妻一日不谅解苏姑娘,下官便不能违背她。”
苏博长叹一声:“倒是老夫难为景行贤弟了。既景行贤弟还瞧得起宁咏,这回重建明堂,老夫就让宁咏跟在景行贤弟身边,景行贤弟可要多督促督促他,让他早日成才。”
姜还是老的辣,合着苏博这老狐狸长篇大论,又要跪求什么的,原来是为了替宁咏铺路?宋景行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到底还是自己功力不够,给苏博钻了空子。
苏博手上还有一份当年建造明堂的图纸。
他倒也不藏着掖着,将图纸交到宋景行手上,亲切地拍了拍宋景行的肩膀:“景行贤弟身负重任,可要心无旁鹜,全力以赴重建明堂啊。如今放眼整个朝野,景行贤弟的风头最盛,这一举一动,可不能行差踏错啊。”
宋景行眼中微光闪过,最后微微一笑:“有劳苏尚书告诫。重建明堂,下官定然全力以赴。”
苏博年老体弱,进宫自有天家亲自赏赐的轿辇。他坐上轿辇,朝宋景行挥挥手:“不用送了。”
宋景行站在原地,目送着苏博离开。
一个眉清目秀的小黄门走过来,微微昂着头,睨着宋景行:“奴婢见过宋侍郎。天家口谕,在明堂重建好之前,宋侍郎不得无端离开明堂。若是有要事,须请奏天家,天家准许后,方能离开。”
宋景行眉头一挑:“正常官吏每月还有休沐呢,我不过是负责重建明堂,却不能离开此处?”
小黄门一板一眼:“重建明堂,乃是鲁国今年重中之重的要事,届时天家可是要亲自登上明堂庆祝元日的。宋侍郎就不怕离开的当儿出了差错?”
宋景行的手微微攥紧,须臾之后才微微笑着:“我省得了。”
明堂旁边有几间偏殿,小黄门就将宋景行安置在其中一间偏殿中。
宋景行道:“那我的换洗衣服……”
小黄门道:“已经着人到宋侍郎的家中去取了。宋侍郎请放心,以后奴婢便是伺候宋侍郎的,宋侍郎只管差遣奴婢。宋侍郎若是想念家人,是可以写家书的,但不要提及修建明堂之事。”
言下之意,是宋景行写的家书,他们都会看。
这与软禁有什么区别?
宋景行望着盘踞在地上的庞然巨物明堂,忽而觉得如今的自己如履薄冰。阿娘她们他倒是不担心,可锦衣……
小黄门开始清扫房间。
像是大火之后,这些房间都不曾清扫过,积了厚厚的灰尘。小黄门用薄面巾裹面,一边飞快地扫着,房中灰尘飞舞,宋景行不得不走出房外,却是碰上了一个身穿青色官服的中年男子。这猛然一看,中年男子的面容竟然有几分熟悉。
中年男子大咧咧地看着宋景行:“这位便是近来大出风头的宋侍郎了?”
宋景行不动声息:“正是。不知你是何人?”
中年男子哈哈一笑:“我?我乃是熊耀的大哥熊伟。前不久听得愚弟说,宋侍郎护起女人来十分霸气,如今一瞧,却是不过尔尔。”
熊伟长得与熊耀的确有几分相似,只不过熊耀年轻,朝气蓬勃,而熊伟看起来容貌憔悴,像是长年睡眠不足的样子。
熊伟尽管官阶低,可脾气却不小。按礼制,他是要朝宋景行行礼的。但仗着姐姐是宠妃,他压根没将宋景行放在眼里:“忘了自我介绍,我乃是司天监派来的,专门夜观天象,判定每日开工的时辰。”
“嗤,你日日借着夜观天象,借机吃得烂醉如泥,竟也好意思称自己是司天监的?”
从夜色中缓缓走来一人,对着熊伟毫不客气地怼起来。
熊伟顿时跳脚:“唐斌,怎地哪哪都有你!”
那人生得俊朗,一身青色官服愣是被他穿得飘逸:“下官唐斌,见过宋侍郎。哦,下官乃是朱家大姑奶奶的夫婿。如今亦是供职于司天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