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一行人进了城,余鱼方才见到真正的灾民,婉娘并未夸大其词,来来往往的人中,一眼就看得出谁是本州的百姓——那些穿着并不像乞丐一样破烂,却瘦得脱相的大多是青州本地人无疑了。
青州地大物博,眼下不缺钱,缺的是粮。这些人有的双目无神,无精打采,有的眼睛却亮得吓人,盯着过往的路人不知在盘算什么。
余鱼本想四处看看,却被怜怜拉上了马车,“你看那积水还有半掌高呢,下去脚都淹湿了。”
府中闹饥荒,许多生意都做不下去了,二狗古拉他们好不容易找到家开门的客栈,门前垫了几块大青石板,众人踩着石头鱼贯而入。
老板见来了桩大生意,原本愁眉不展的脸上也见了点儿笑,亲自起身相迎,指挥两个小二哥忙活起来。
不一会儿就置办了一桌酒菜,余鱼执起筷子,看看桌上的饭菜,再看看外头眼巴巴往里窥探的饥民,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赶上这年景,最可怜的还是手里只有几亩薄田靠天吃饭的普通老百姓,老板和官员们大概是不用愁米粮的。
老板不动声色地叫小二关了门窗,摇头晃脑地叹气,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在解释给别人听,“谁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我这些年干活赚的攒的银子、后厨囤的米面,都捐了不少了,再捐老底儿就没啦,再挺几日估计我也得关门儿大吉了,皇上都救济不了的,我这点东西算什么呢!杯水车薪,唉!”
众人一下子沉默下来,就连古拉几个西戎人也面色严肃,低头吃饭,或许听不懂中原话,但这景象他们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这时候不谈什么敌对国,是人都有怜悯之心,不管是哪一国的,你我都是普通百姓罢了。
现在的青州看起来只是荒凉,氛围压抑,或许还不算凄惨,毕竟还没有达到饿殍遍野的程度,官府也一直在放粮,可大家都心知肚明,若这样耗下去,结局不会好看。
余鱼这样想着,吃不下这香喷喷的米饭,只囫囵填饱了肚子,等大家都吃完各自回房休息整理东西,便跟小二哥要了几张油饼包好,独自出门了。
客栈所在的这条街上商铺多且杂,在受灾之前应该是繁华的中心地带,她逛了一大圈儿,只散去了两张饼,就得到了一些有用的消息。
青州因为地域辽阔,地形也相对复杂,既有高山,也有平原,山上主要是果农种树,底下农民耕田,由于三面环山,易守难攻,不仅产粮产果,还有金银矿,加上距离京城不算远,是天然的防御屏障。
总之,青州府是本朝十分重要的一个州府。
既然如此,这已经是第二年洪灾,皇上怎么不采取些强有利的措施?光开仓放粮又不是长久之计。
而还有一件出乎她意料的事——百姓背地里只骂京城里御座上的人,对青州知府苏广元却是交口称赞。
余鱼心想,官位易谋,民心难得,这样看来,苏广元应当还是个好官,这样的人不会轻易被收买,如此,事情就好办多了。
至于那个甚嚣尘上的传言,她也随机询问了老中幼几代人,发现那些年老的百姓并不将这谣言当回事儿,估计是早已看破了其中的门道儿,没搞清状况之前,不愿意跟着搅浑水,年岁可不是白长的。
而那些中青年正是热血沸腾的年纪,受的影响较大,他们上有老下有小,肩负重责,此次上头处理问题态度不积极,导致现在这个窘迫的局面,众人生活压力大,自然颇有微词,不过也是处于压抑的阶段,还没到爆发出来的那个点。
不妙的是,城中的小娃娃们走街串巷传唱着有心人散播的歌谣,难免煽动人心,一个小娃娃唱道,“韶华都,宫殿矗,皇帝只住半间屋;酒肉林,不计数,香飘万里引匪图;既割地,又赔株,幸有次子挂帅出……”
余鱼听出这歌谣是在讽刺先帝后期犯了老糊涂,被西陇人钻空子的事,顺便还歌颂了下平王亲自出征化解了此次人祸。
另一个小娃娃紧跟着吐舌头接道,“皇帝还是住新屋,吃喝成山肥成猪,谁管你饿肚不饿肚!”
民间歌谣这东西看似只是打油诗一般的念念叨叨,在非常时期却是杀人不见血的利器,大家都明白这个道理,但有人天天在你耳边念,大多数人还是控制不了要多想,进而越想越偏。
余鱼嘲讽一笑,平王造舆论方面还真是有一手,她抬手揪住一个小男娃,“谁教你们的?”
与此同时,还有一只手扶住小娃娃,同样是问话:“小娃娃,你懂这歌谣的意思么?”
余鱼抬起头一看,只见对面一个风度儒雅的中年男人正歪头看着那男娃,认真地等待他回答。
他穿着朴素,头戴方巾,看着是个读书人,脚上虽泥泞却不见狼狈,站立如松,颇有些文人气节。
这个年纪,余鱼估摸着他应当是在官府里头做事的,八成是个文书之类,所以对时事比较关注。
小男娃被两个大人一前一后拉住,有些害怕了,咬着手指,“不知道,但是唱了能领一把米!”
文士笑着摇头,还没等说话,对面的小姑娘已经板起脸问那小男娃,“照你这么说,我给你两把米,要你去抢劫杀人,你干不干?”
小男娃惊恐地瞪大眼睛,头摇得像拨浪鼓。
“为什么不干?”
“那是恶人做的事!”
“恶人?你可知你方才所唱的内容是歹人有心为之意图挑起战乱,言语不是刀剑,却能杀人,你帮着恶人传话,助纣为虐,与自己杀人无异,而且到时候真打起来,你爹也要被抓去征兵打仗,能不能活着回来都难说呢!”
这话有些重了,小男娃前面不知道听没听懂,最后一句话是懂了,一听爹爹要被抓壮丁,嘴一撇,就要哭,那小姑娘忙摸出一张油饼递给他。
小男娃闻着香味儿,愣是把已到嘴边的哭给憋了回去。
“男子汉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怎会为一把米折了脊背?不懂的话就不要乱传,君子慎言,微末见章,别做长舌妇哦。”
姑娘点了下他的鼻尖,小男娃似懂非懂,想了半晌抿抿唇:“我知道了姐姐,我不唱了,饼我不要,我要脊背。”
姑娘抿嘴一笑,拍他的小小肩膀一下:“好样的,拿着吧,这是你知错能改的奖励。”
小男娃惊喜地捧着油饼递给过来寻他的娘亲,“娘,吃饼!”
眼下能喝上口粥都不错了,油饼是稀罕物,妇人忙拉着孩子道谢,夸了小姑娘半晌,才领着孩子千恩万谢地走了。
这时,站在旁边听了半天的另一个小娃挪着脚步蹭了过来,“姐姐,我也不唱了,也有奖励吗?”
姑娘爽快一笑,掏出饼来递给他,他欢呼一声,抱着饼飞快地跑走了。
文士觉得甚是有趣,笑问,“这城中像这样的娃娃不知几多,敢问姑娘有多少张油饼?”
余鱼明白,他是在说,她堵不了悠悠众口。
她笑了笑,踏上路边的拱桥,望着远处堤坝上忙碌的兵士和当地临时征用的男丁,轻道:“哪怕多一个明白道理的也好,就算只是个小娃娃,他总要长大的,做人太聪明不好,可也不能太糊涂了,是非不分。”
文士很好奇,“你一个小女子,为何如此维护皇帝,你又不知他为人如何,听说他还趁太后大寿之际大肆敛财,万一真是个不务正业之徒,你反倒是助纣为虐的那一个。”
还有这事儿?
余鱼略微惊讶,同时摇摇头,“我不是维护他,只是不想他们兄弟之间的博弈将无辜的百姓牵扯进来,我没有替谁说话,我只选择对百姓有利的那一方。”
中年男人不做声了,似乎在想她的话,一边也信步缓缓走上台阶望向远处。
“而且他并非昏君,看这些年百姓的生活越来越好就知道,其实也不用我说,大家心里都有一杆秤。”
余鱼看着远处筑堤的人出神,“不过,他这次的决策可不高明,要不然也不会让别人钻了空子。”
文士沉吟一瞬,道:“去年筑的堤坝,今年夏天的洪水防住了,本以为今秋不会再出问题,谁想天灾无情,却又冲垮了。”
余鱼看看灰蒙蒙的天,“情势这般严重,再下两场大雨可更要坏事了,堤坝再高也没用,多半是河道淤积堵塞太严重所致,也要赶快清淤啊!”
文士不置可否,笑道:“姑娘看着年纪不大,懂的不少。”
“我也是读过书的么!”
虽然读的不怎么样,对各种名人野史更感兴趣。
余鱼撑着脸趴在桥栏上看桥下,“而且,光清淤也还不行。”
“哦?”
文士闻言饶有兴致,“历来要阻止洪水,不外乎清淤筑坝这两种方法,姑娘还有何高见?”
余鱼一指远处的大河,“这大河这么多年头了,深不见底,水流湍急,况且洪水已成气候,贸然下去清淤不知道又要淹死多少人,何不先分流?”
文士眼睛一亮,语气中有些期待,“如何分流?”
“下游河道开凿多条水道引入庄稼,旁设水库存水,遇到旱灾年还能备用。”
余鱼口齿伶俐,言简意赅,文士有些激动地看着她,“说起来容易,听起来也不错,可你知道那等大工程要动用多少的金银和劳力么?”
她当然知道,只是……余鱼撇撇嘴,一摊手:“难道现在就不是劳民伤财?还见不到成效,不若趁此机会彻底解决了这一大患,青州地丰民富,还怕收不回来么!”
文士定了半晌,幽幽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余鱼叹气,“就不知道皇上是不是这么想的了,毕竟做这决定需要很大的魄力,还可能不被人理解。”
修修补补只是小头,要是彻底改善,可就是一大笔银子了,看皇上还惦记赵家的宝藏就知道,国库里其实没多少钱了,紧要时刻人都是顾着自己的,要他一下子都掏出来,万一别人趁虚而入,他就什么都没了,他有这个远见和觉悟么?
文士微微一笑,“我想,他应当有这个魄力,也不怕被人误解。”
希望如此罢,毕竟,百姓是水,皇帝是舟的道理大家都明白,真正做起来就不是那么容易了,眼下看似是别人在动摇民心,其实也是一个坚定民心的好时机。
兵权重要,掌权者都明白,可要想坐稳那个位子,民心比兵权更重要,冷冰冰的铁器,永远战胜不了热乎乎的心。
余鱼正是想通了这一点,才笃定平王即便打算起事,也有转机。
再加上苏广元在百姓之中说话颇有力度,且是保皇派,唯一需要警惕的就是那位名在工部实则手握兵权的窦尚书。
她跳下台阶,跟文士拱手告别,文士看着她轻盈的背影,露出一抹满意的笑,他的老祖宗靠谱,果然没给他挑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