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果然。
其实余鱼在很早之前就曾和汪小溪讨论过此事,因为众人看到平王后期表现出那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着实有点儿沉稳过头了——虽说可能是出生于帝王之家,运筹帷幄惯了,也不禁令人怀疑,他此举会不会是已经放弃了青州计划,却继续声东击西,故意在青州流连搞出唬人的大阵仗,实际上是要误导众人,再趁京中守卫空虚,众人放松警惕之际直捣黄龙呢?
不过担心归担心,任他花花肠子再多,皇上亦不是个昏君,余鱼知道他此时人并不在京中,倒是不那么着急了,最起码就算平王真打算挟天子以令诸侯,这招也是行不通了,话说回来,就算他真去了并且实施了,皇上在京中的根基也是很牢固的,并没有那么容易撼动。
只是还没等她琢磨完,白玉楼却在她耳边低声道,“其实皇上早在前几日也已经启程返京了。”
余鱼愕然回头。
“不过不用太过担心。”
看到她神色有异,白玉楼飞快地补充了一句,“你没发现,当初说后续要来支援青州修堤坝的军队一直都没有到位么?”
经他这么一提醒,余鱼方才想起此事,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这么看来,皇上八成是老早就将平王的一举一动和下一步看得透透儿的了,还故意配合着他来演了这么一出儿戏,实际上留的后手多着呢,可谓兵不厌诈!
虽然平王并未得逞,余鱼也不见多么开心,反而一时间皱眉摇头,说不出话来——这二人不愧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还真是心灵相通,揣测对方的意图时都很准么,只是亲兄弟这样互相算计……
而窦文杰显然也想通了个中的玄机,沉声道:“平王为人阴狠狡诈,最喜欢在暗地里做事,这些年他机关算尽,一直想再从背后插他兄弟一刀,但皇上却是个光明正大胸怀天下有谋略的人,没给他这个机会……这次看来皇上也是忍无可忍,要正面给他个教训了,眼下高下已现,有的人仗着别人心慈手软,蹦跶了这许多年,到头来是个不得不服的跳梁小丑罢了。”
听窦文杰这番话里的意思,这么埋汰自己的表弟,明显表现出倾斜于皇上的意味,余鱼便赶紧顺势问出心中由来已久的疑惑,“窦大人,你既然如此看好皇上的为人和治国手段,为何当初还要……”
话虽未说完,窦文杰亦明白她未尽的话中之意,说的是当年窦家暗地里支持平王夺储的事儿,一时间摇头感慨道:“我窦家当年如此做法,并非是完全为了平王,更不是故意助纣为虐,实在也是被逼上梁山,迫不得已的一种……生存之道罢。”
因为窦家是“外戚”,又手握重权,所以无论窦家和平王是不是一心,在外人看来,窦家都被自动划为平王一派了,就算窦家心里头不愿意,也由不得他们争辩什么。
余鱼顿时明白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先帝因为两家亲戚关系,再加上有人吹风,难免心生警惕,到底找了个机会褫夺了窦家的兵权,提前给自己的大儿子扫清了障碍,此举更加说明,在他心底里,其实也认为窦家迟早都会造反,但做得这样难看,无异于更是将窦家彻底推到了“对立面”。
先帝既然都这样的想法,皇上是他亲立的储君,自然父子一心,也是这样想的。
当年先帝尚且还念着枕边人敏淑妃的一些好处,不至于将事情彻底做绝,只是夺了兵符,还保留了原有的待遇,若等到新帝登基之时,身为他“对手”麾下的窦家,下场恐怕只会更惨,窦家也是大家族,一大家子人,不可能不为自己打算。
作为一个局外人,余鱼十分能理解窦家的做法,况且他们也只是被逼的有这个想法而已,并没真正支持平王做成什么坏事。
不过——坊间传言中不是说先帝当年独宠小儿子,对大儿子十分严厉、苛刻有加么?怎么反而对大儿子的地位这般维护,如此看来,这传言也不实啊!
俗话说得好,惯子如杀子,严父出孝子。
仔细想想,先帝在平王面前扮演的可不就是慈父的角色么,他给予他的都是些天伦宠爱,使得他养成了自负自大,无法无天的性格;而他在皇上面前却是一位严父,要求严苛,不拘言笑,却使得皇上真正成才了。
都是亲生骨肉,出发点肯定都是好的,余鱼一时间也无法判断他到底是更中意哪个儿子,只是暗自揣测,先帝应当是从未动过换储的心思,平王做个闲散王爷,过过逍遥日子才是他希望看见的罢?只是没想到平王娇纵惯了,自以为所有人都围着他转,野心也跟着日益膨胀起来。
正思忖着,突然见窦文杰脸色一变,拉着脸,攥着拳头就朝满大海和袁红的方向走过去了。
看他那恨之入骨要吃人的目光,余鱼这才想起窦家和满大海的恩怨来,忙眼疾手快地拉住他,“哎,窦大人!这二人都是知晓当年事详细内幕之人,不如等他们醒了,我们审问一番细节再做打算,总不能稀里糊涂的就把人打杀了,你肯定也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吧?”
开玩笑,就算满大海再罪该万死,又坐实了是杀害袁妩的凶手,也不能让窦文杰当着白玉楼的面儿就把他给砍了啊!
虽然之后也不知道怎么处理才算妥当,但眼下直接动手肯定是万万不行的……余鱼下意识瞥了一眼白玉楼,后者接住到她的目光,反而神色很平淡,比她一个外人还安静沉稳,也不知在想什么。
窦文杰被余鱼拉住,勉强深呼吸了一口气,似乎觉得此话有理,恢复了一些理智,脚步也跟着定下来,“你说得对,这仇是早晚要报的,不过不急于一时,到底是谁害了妩儿,待查了清楚,我一个也不会饶过!”
他缓了口气儿,继续道,“妩儿在遗书中说我们还有一个女儿,临危之时被她托付给了一位姓方的江湖义士,还给了孩子一条穗子做信物,我得去找到他们才行。仇要报,恩也要报的。”
仇倒是有希望报,这恩恐怕是报不成了。
余鱼早知道些内幕,暗中叹了口气,都说好人有好报,可像方丞这样心地善良不争不抢的好人,却净被人背后捅刀,不得善终。可见是不是好人越好,坏人就越得寸进尺呢?仿佛心软心善的人都更好欺负一般,这样一味的“善良”,真的对么?
察觉有人过来,余鱼抬起头来——见过来想找她说话的怜怜此时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窦文杰手里的穗子。
虽然穗子被破开了,那纠结缠绕极难解开的绳结却还在。
来了——余鱼动了动嘴唇,刚想说点什么。
怜怜已经满面惊讶地往怀里一摸,掏出方丞留给她的遗物,抬起鹿儿般的大眼,有些天真不解地歪头问窦文杰,“窦大人,你怎么也有这个东西?莫非你认识我娘不成?”
窦文杰看到她手里的东西,一时间如遭雷击,直愣愣地盯着她的眉眼,连话都不会说了。
这是他们之间的事情,二人自己解决最好,余鱼不便插嘴,只在一旁站着。
半晌,窦文杰突然猛地跨上前一步,一把夺过怜怜手中的穗子,粗手毫不犹豫地用力一捻,那穗子立马变得四分五裂,掉出些陈年的薄棉旧絮来,随风飘舞着。
——同时掉出来的,还有一卷和方才他手里一模一样的绢书。
怜怜不明所以,被窦文杰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搞得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还呆在原地,等到她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立马嘴角儿向下一撇,差点儿哭叫起来——那可是她爹方丞给她留下的唯一念想了!
于是她想也不想,跳起来就死命捶打起窦文杰来,奈何功夫不济,个子又小,被窦文杰三下两下制服,低吼道,“怜怜!冷静!”
怜怜突遭此变,本就懵了,完全没发现他对自己在称呼上的转变,手虽被困住了,脚还在用力踢打,直到窦文杰大指一捻,抖开那绢书,低吼道,“你不是整日喊着要找你娘吗!你看这个!”
怜怜被他吼得一愣,这才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来,方才她是看到穗子里有什么东西掉出来了,但没来得及细想,先想着去打窦文杰发泄怒火了,这样一看,东西是她爹传给她的,窦文杰又莫名其妙这样说,这会不会是娘留给自己的书信啊?
她日夜把玩,却从没想过穗子里会有其他东西,赶紧抹了一把泪,不忘狠狠瞪了窦文杰一眼,方将那绢书一把夺过。
余鱼赶紧凑过去光明正大地偷看。
窦文杰犹豫了一下,显见是也想跟着看,但刚才惹怒了怜怜,不好再死皮赖脸地凑过去,好在他身量高,装作不经意,在怜怜背后把眼皮一垂,倒也能看个大概。
怜怜展开绢书,逐字逐句读下去,越看手越抖。
余鱼能想象到——这书中所叙述的内容与窦文杰先前看的一般无二,只是称谓改了一下而已。
可这对于怜怜来说,无异于天翻地覆,一时间胸口急剧起伏,说不出来是惊是喜。
末了,她终于一把攥紧了绢书,僵硬地回转过头去,死抿着唇,神色复杂地看着窦文杰。
窦文杰自然早就看到信中内容,彻底印证了他的猜想!
方才还在信誓旦旦地说要去找女儿,却没想到日思夜想的人儿竟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难怪他从第一次看见怜怜起就觉得很亲切熟悉,起初他还以为自己是睹物思人,对小女孩动了不该有的心思,便觉对不起妩儿,因此刻意忽略了那双如出一辙的鹿儿般眼睛,却怎么也没想到怜怜竟然是自己和妩儿的女儿!
这真是上天的安排,安排他们团聚了!
虽然事发太突然了,他还是难掩激动地要上前去跟怜怜相认,怜怜却猛地退后了一大步。
窦文杰顿时露出受伤的神色,“怜怜……你?”
怜怜再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突然“又”知道了自己的真正身世,将原先的猜想彻底推翻了,一时间还不能接受,她爹瞬间换人,不对,她爹明明是方丞,方丞已经死了,怎么突然就“活”过来啦?莫非是借了窦文杰的身还魂了?
怜怜脑子乱糟糟的,突然涌现出一大堆画面和奇奇怪怪的想法儿,想到方丞曾经对自己的种种呵护,这个亲爹却不知在哪儿,她受欺负时也是余鱼他们帮忙出头,这时候安定下来了,不需要他时他倒站出来了,想着想着便眼睛通红,心中也有些怨恨,声音颤抖地质问道,“你们当初为何要投靠平王这个坏蛋,害得我娘被害!”
这声质问是理所应当的,没什么问题,余鱼方才在绢书中也看到了始末。
原来,袁妩和方丞真的只是萍水相逢,江湖偶遇的缘分,并不是坊间盛传的窦文杰“不行”,袁妩因此跟人“跑了”。
实则是有一日袁妩无意间听到了汪国声和窦老将军的一番对话,惊讶地得知平王竟和西陇王暗中有所勾结,有卖国之计!
而窦老将军通过汪尚书知道了此事第一反应不是怪外甥将窦家军蒙在鼓里给卖了,也并不想将这么大的事禀报朝廷商量对策,反而有想私下找平王聊聊,压住此事的意思,但他显然想得太简单了,他这外甥一直野心勃勃,胆大包天,连自己娘亲的话都不听,又岂会听舅舅的劝说?
袁妩听得心惊肉跳,觉得此事事关重大,若事成,百姓将要受苦,若事败,窦家必受牵连。窦老将军是一时老糊涂了,又一心向着外甥,太过于信任他的为人,搞不好会出大事的!
可此事事关重大,她也不能跟任何人说,这么想着,她便决定挺着肚子偷偷出去给窦文杰通风报信,看看他要怎么处理,最起码得先通知他地图已被泄,要想办法守住边关。
不成想袁妩在出京的途中很快被平王的人发觉,因此一路都被追杀个不休。也难为她一介文弱女子,竟然屡次逢凶化吉,逃过了一群大汉的追捕。
只是到底有心无力,在一次慌乱逃窜之中,她和妹妹袁红走散了,独自在林中寻找出路时,碰到了在边境游历的方丞,方丞见几个人欺负一个弱女子,便出手从平王的人手中救了她,因此还受了些伤。
见对方的人从一开始的要抓她回去到渐渐下了死手,袁妩便知道她做了“叛徒”的事已然败露,平王的人定不会轻易放过她,方丞救了她一次,还会有下一次,她不想连累无关的恩人。
可……她现在不是一个人,为了能保住腹中的孩子,便咬牙跪地不起求了方丞,且提前写好了绝笔信,做了必死的决心,她这一路颠沛流离,连跑带吓,预感到可能要早产了,必须把孩子留在安全的地方安顿好,她才能继续上路。
后来的事儿大家都知道了,方丞心地善良,虽不知这女子真实身份,但孩子怎么说也是一条生命,便好心收留了怜怜,并将她带回天一门,视如己出,为了掩人耳目,照顾怜怜的情感,不至于被人指指点点为“私生女”,方丞还特地将她托付给了自己最信任的师弟夫妇俩抚养。
只是万没想到人心难测,那次醉酒之后,他犹豫间还没来得及将怜怜真正的身世告知她,就被方圆那坏种给害了。
怜怜的身世可谓是一波三折,长这么大没有见过爹娘不说,最疼爱她的人竟然是毫无血缘关系的方丞,她心里能不乱么?
因而此时面对怜怜的质问,窦文杰无话可说,也十分内疚自己身为父亲没有保护好她们母女,只得一脸苦涩道,“我……我并非有意为之,我若早些知道平王狠毒的计谋,早些知道你娘的真实身份,绝对不会把她一个人留在将军府里面对危险,至于我父亲你祖父,我不能说他什么不是,他受大恩于我姑姑,我……”
面对既定事实,再多的解释也略显苍白,道理怜怜能懂,却还不能接受,勉强喘了口气,平复下心绪,问道,“你的意思是——你当年是完全不知情?那么假设说,即便后来你知道我娘是平王派来害你的奸细,也不会怪她了?”
窦文杰飞快地答道,“当然不会!她对我又何曾做过一件奸细该做的事!我倒希望她做了,说不定这样平王就不会发现她的背叛,对她下此狠手了!”
怜怜闻言,死死地抿着嘴唇,不再言语,余鱼知道她心思很乱,也不说话打扰,只抱着她的肩膀陪着她。
半晌,怜怜的情绪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身子也不抖了,她低声道,“我娘在信中说了,不让我认你。”
她语调冷静且决绝,窦文杰闻言一脸的不可置信,“不可能,我跟你娘两情相悦,你娘她绝不会说这样的话!”
如果袁妩不肯让女儿认他,就不会给他们留下这样的信物和书信以便于他们日后寻亲了,直接将一切真相随着她的一缕香魂掩埋岂不是更好,何必多此一举?
余鱼听她这么说也很惊讶,看了她一眼——行啊,这咋咋呼呼的小丫头也开始有自己的小主意了,虽不知道她是怎么打算的,但这一路真的是成长了不少。
怜怜转过身去,背对着窦文杰,“真的。就算要认也不是现在认,窦家从没养过我一天,这关键时候,难道还要我跟着窦家一起去冒送死的风险么?”
是啊,现在鹿死谁手还未可知,皇上虽然抛出了橄榄枝,但心里对窦家的态度也不一定就是友善的,谁能保证他不会反悔?窦家养的时候没养她,有难了她也不会陪葬。
思路很清晰,余鱼点点头——嗯,没毛病。
窦文杰闻言倒是怔了怔,平日里一个英武霸气的将军,此时虎目微含泪,看起来十分可怜无助,他垂头想了想,半晌,点头,“我明白了。等此间事了,总会让我和妩儿的女儿风风光光地认祖归宗的。”
怜怜不答,径直往前走去了,半路,停下脚步,微微侧了下头,目光却没看窦文杰,而是喊余鱼,“跟我一起去前面看看袁老板的伤势如何了,在后边儿跟几个大男人一起瞎晃悠什么!”
余鱼便冲窦文杰抿嘴儿安慰地一笑,转头跑向怜怜,“来啦!”
待到二人脱离了窦文杰痴痴的视线,余鱼方才拉住她问道,“哎,说实话,你真的不想认他啊?”
怜怜听好友疑问,咬唇叹了口气,一脸不知所措和求助的模样,“我就那么一说……你要我怎么认他?现在就稀里糊涂地管他叫爹?”
余鱼噗嗤一笑,拍拍她的肩膀,“那倒不至于这么快,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你怎么也得缓一缓么!不过,我看你方才那个有点儿冷漠拿捏的态度,可着实有点儿伤到窦将军的感情了。”
“何止是太突然,简直是比话本子还要精彩许多!”
至于无意中伤害到了窦文杰,是怜怜无法控制的,她也有些无可奈何,“老天爷这是可着我一个人儿糟尽么?”
生她的娘早已经不在人世,养她的“爹”也在不久之前丢下了她,若不是跟青云出去参加夺宝大会的途中偶然碰到了余鱼这么一行好友,后来又结识了林小木等人,支撑着她鼓励着她一路向前,真不知她自己孤苦伶仃的要怎么熬过去这些日子。
眼下突然冒出来个亲人,按理说应当是大好事儿,但话说回来,从心理上来讲,却不是那么容易接受的,怜怜虽然不讨厌窦文杰,但毕竟没有以这个新的身份朝夕相处过,还是略微有些尴尬。
怜怜叹口气,抬头看着远处,目光有些空洞惆怅,“余鱼,你说方丞怎么就那么傻啊?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求他几句他就心软了,万一是坏人呢?你说……若当初他不救我娘,我也跟着我娘去了该多好,就不用遭受后来这许多痛苦了。”
“呸呸呸!”
余鱼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你怎么会这么想?你娘费了好大的劲儿想保住你,方掌门又细心妥帖地照顾你长大成人,你却用这样消极地思想生活,可会让他们寒心了!”
“再说,你要是当年就去了,又怎么会碰见我,碰见如今这般爱护你的林大哥呢!”
提起这些个好友和爱人,怜怜到底得了不少的安慰,眼里也有了些神采,“是啊,爱我的人那么多,我自己却不争气。”
她往前走了几步,“最近我时常梦见方师伯……或许,我该称呼他为师父更恰当,因为许多东西和做人的道理都是他教给我的。”
余鱼看着她的神色,就知道她又是在心里自责了。
方丞的死,虽说是方圆蓄谋已久的计划,就算没有怜怜这件事,方圆也始终觊觎着秘籍,又害怕方丞说出那些让位的秘密,这是早晚的事,而方丞又心胸坦荡,对师弟那么信任……
但怜怜还是坚持认为,一切都是她的任性加快了此事的进程,若不是因为她,方圆便不会与方丞谈崩了,闹得那么不愉快,也就不会一气之下将计划提前,说不定再拖上一阵子的话,方丞就会发现他的阴谋从而脱险了。
而因为她自己的心烦意乱和识人不清,擅自任性地跟方圆说了不该说的话,导致方丞来不及做出反应……
对此,她一直是有心结的。
“方掌门一生坦坦荡荡,行侠仗义,是一位真正的江湖豪杰,嫉恶如仇,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定是他做人的信仰,因而当初就算不是你娘,是别的什么人,他亦会伸出援助之手,这一切都是缘分,且是善缘。”
余鱼拉拉她的手臂,觉得摸着有些凉,便帮她揉搓着,“你们在一起练剑的日子,难道不快活么?有你在,给他带去了多少欢乐呀!”
说起这个,怜怜眼里有了光,“那倒是的,虽然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他常常絮絮叨叨的像个老头子,很烦人,我当时总对他说,连我爹娘都不管我,你怎么像个老太婆一样?他只是笑,从来不生气。”
她顿了顿,露出怀念的神色,“其实当初他说我、管我的时候我也是开心的,我希望有人管我,而不是大家像我‘爹娘’对我一样视而不见,只是我的自尊心强,嘴巴比较硬罢了。”
余鱼揶揄道,“你如今能有这个觉悟就好,我想以方掌门的聪明才智,他一定也看得出来你在嘴硬,否则你说完这样的话,他下次就不会再来讨嫌管你了。”
怜怜笑着点头,提起往日和方丞相处的种种,心里涌上一股暖流,同时也伴随着怅然若失——有些东西,在拥有的时候不觉得怎样,失去的时候却是锥心之痛。
她若能早些理解这个道理就好了,那样也许就不会那么遗憾了,哪怕在二人相处之时多温言好语两句,别那么任性也行啊!
余鱼见她一直在缅怀过去,沉浸在回忆方丞的情绪里无法自拔——方丞对怜怜好,怜怜重情重义想念他是没错的,但她从怜怜一直说方丞怎样怎样好的话语中也听出一丝弦外之音,“怜怜,你是不是觉得……窦将军不如方掌门好亲近啊?”
毕竟方丞是个温文尔雅的人,又有耐心又很贴心,而人高马大的窦文杰——她们刚见到时甚至觉得他是个煞神,本来么,常年征战沙场,风吹日晒不说,手上鲜血无数,怎么可能养出文雅的样貌来,看起来不好接近倒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随着这段时日的接触,余鱼觉着窦文杰实际上是一个粗中有细的人,感情也是相当丰富的,属于铁汉柔情的类型了,性子也够直接,是非分明,相处下来还是很愉快的。
怜怜听她这么问,却是摇摇头,“……那倒不是,他虽然长得有点儿凶神恶煞,但我对他印象却是不错的,你忘了当初他不明立场的时候我还替他说话了?”
经她提醒,余鱼想起来——这倒是真的,可能是血缘关系带来的天然亲近感罢!
“那你方才为什么表现出很排斥他的样子啊?”
余鱼见哪个理由也不是,便有些不解了,按理说这事情发展到如此复杂的境地,其实也不能全怪窦文杰,顶多是他和袁妩互相爱慕,却因为没有沟通好,也没及时发现表弟平王的不对劲而酿成惨剧,怎么说也是无心之失了,怜怜这会儿想明白了应当也不会真的怪罪他,毕竟袁妩在信中都从来没有怨过他一句,只担心天下百姓安危,真是一位大义女子!
而就算他们两父女相认了,刚开始肯定会有些别扭,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适应了慢慢也就好了,可怜怜方才对他的态度如此之差,真是给了窦文杰不小的打击,分明给人一种完全不想相认的感觉似的。
怜怜抬手捂着头,亦有些懊恼,“……我也想好好跟他说话的,可刚才想到这么多年了,他都没有找过我和我娘,脑子一抽——你也知道的,我脾气很急很不好,一时间忘了他之前是不知道这其中的内幕和我娘的下落,也不知道我的存在……”
余鱼:“……”
得,看来她是白操这个心了,说起来这二人到底是亲生父女,又没发生什么原则性问题,早晚是要相认的,暂时性的生疏不足为奇,她跟她爹娘相认那时候不也是么,现在亲成什么样儿了!
不过怜怜显然还有些顾虑,“你说……我要是将来真的认祖归宗回窦家了,岂不是成了将军府的大小姐?”
余鱼被她的话逗笑,“怎么,不想闯荡江湖了,想当锦衣玉食的大小姐啊?”
“谁稀罕!”
怜怜撇了撇嘴,“我只是觉着,大户人家毛病多,我担心……”
她欲言又止,最终下定决心道,“我担心他们不会同意我和林大哥的婚事!”
余鱼闻言哈哈大笑,故意逗她,“你怎么好端端的又想到那儿去了?是不是有点儿想远了……再说,林大哥不是回头要进六扇门的么?也算是公职人员了,你要怕家里不同意,就让他努力啊,以后当个官儿什么的,不就门当户对了?”
随即又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哦,原来你不想这么快认祖归宗,是怕窦家到时候阻拦你和林大哥的婚事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我给你出个主意,莫不如你们先抓紧把婚事办了再认亲?”
“嗨呀!”
怜怜见她开自己的玩笑,不满地皱眉拍她一下,“我认真跟你商量呢!你也知道,林大哥和汪小溪哪是那种想当官的人,他们哪有那个心……无论是在江湖还是在朝堂都一样,他们只是想摆脱原来不光彩的身份,为百姓做些实事罢了!”
“你倒是挺了解林大哥的为人。”
余鱼见她情绪恢复了些,想多逗她说话,便又故意吓她,“但是人是会变的,万他一接触了声色犬马,功名利禄的诱惑,心不稳了怎么办?再或者,你入了将门,生活水平不同,接触的人也不同了,久而久之会不会也看不上林大哥和我们这些江湖草莽啦?”
“我不跟你说了!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怜怜气得一跺脚,转身作势不理她了。
余鱼见她噘个嘴,嘻嘻哈哈道,“怎么就不说啦?咱们不是在探讨各种可能性么,人生啊,本来就充满了变数!要不然怎么能跌宕起伏,丰富多彩呢?你当时也想不到跟青云出来办事会碰到我罢?更想不到跟我斗气后咱俩没有互扇巴掌反而成为至交好友了罢?”
怜怜回想起俩人刚认识的场景,确实有趣,忍俊不禁地瞪了她一眼,“谁叫你不好好说话来的……说起来,也不知道青云师兄现在如何了。”
一晃儿都过去了这么久,青云回天一门后凭借秘籍和“嫡系”这两点顺理成章地接任了掌门之位,因为年纪轻轻,难以服众是正常的,因此除了一开始给她来了两封信之外,后边青云就是一直专心练功,一边处理门内的人际关系,一边又在计划改革完善门规,忙得团团转,没有工夫给她絮叨日常了。
“还能如何?定是心力交瘁地老了十岁呗!”
余鱼断言,“你们天一门可都是些顽固的老家伙,底下那些年轻的弟子都随了原来的掌门方圆,歪心眼子多的也比比皆是,可不好摆弄。”
怜怜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对,“那倒是的,师兄刚接任,肯定有人不服,有的受了。而且门规是祖辈沿袭下来的,怎么可能说改就改?他若改了,就会触犯到一些人的利益……”
怜怜说着,突然一把抓住余鱼的手腕,“啊呀,师兄这么久没动静,该不会像我师父似的,被门中坏人给害了罢!”
“那应当不会。”
余鱼抽回被她抓得生疼的手,揉着腕子,“你是不是出来太久,忘了你师兄是什么人了?”
青云此人看着老实巴交,甚至有时有些循规蹈矩显得很木讷,其实心里门儿清,精着呢!
深谙藏拙、忍耐、借他人之力为自己做事等生存处事之道,虽然他武功不怎么样,天赋也就那样,但心思活络啊!
余鱼认为,这样的人反而会混得风生水起,最起码不会被人算计了还毫无还手之力。
怜怜明白她的意思,略微放了些心,但还是有些担忧,“可是其实师兄武功也一般般……”
“那个大家都看出来了……不过你也别太担心了,他不是拿到天雷掌秘籍了么?努力学呗!”
“就是他拿到了秘籍我才担心,他学不好的,到时候也守不住,要不然师父也不会找汪小溪去练后秘籍的半部分……你也知道,武功都是越往后越难。”
事实令人无奈,余鱼无话可说,只得感慨道,“……这破掌门有啥可当的!”
见她身为雪月天宫的少公主,竟然完全没有觉悟,怜怜忍不住提醒她道,“也不是想当的事儿,有时候是不得不当,这是一种责任……再说,别忘了你以后也是要继承雪月天宫的。”
余鱼:“……”
每每师父提起这个事儿她就很是头大,她并不想做什么“杀人头子”,虽然雪月天宫杀的都是坏人和该杀之人,可她不想被这个身份束缚住。
“我有个不错的想法,我娘不是已经回来了么,师父要是觉得宫主做累了,就和我娘换班来!”
怜怜对此想法很是无语,“那怎么行,没听说过!再者说,我干娘跟我干爹俩人是神仙眷侣,整日双宿双飞天南海北地体验人生,哪有功夫替你干活!”
余鱼一听苦着脸,“那也不能把我给牺牲了呀!”
“再说你师父,我看她就是想早早地将你培养出来,以后好效仿你师祖出去云游四方,你也别指望她了!”
余鱼一听扁嘴不干了,“谁不想云游四方自由自在呀,那我也想去,我不要在宫里蹉跎人生!”
“你想去可以啊,等你年纪大了的不就行了!”
这回轮到怜怜揶揄她,“你现在年纪还不够,年轻人嘛,就应该承担起自己的责任,多干事业,少让长辈操心!”
余鱼:“……”
怜怜悟出了什么大道理似的,摇头晃脑道,“唉,这可真是的,有人抢破了头想当掌门当不上,有人变着法儿的想推脱还推脱不掉,要是能换换该多好!”
余鱼无可奈何道,“并不是所有人都被逼无奈,也有人就做着自己喜欢做的事呀!比如何大哥,就快意江湖,空了就绣绣花儿,再比如袁老板,她喜欢制香,就做了香粉店的老板……”
“哎呀!”
余鱼这么一说,怜怜方才一拍大腿,“光顾着跟你絮絮叨叨的了,快去看看袁老板怎么样了!”
余鱼笑道,“絮絮叨叨不要紧,如果絮絮叨叨的过程中能把心结给解开了,还是要多絮叨絮叨的。”
怜怜抿唇,拉住她的手,“……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