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秋(清-离)
冬思春见,苦渡逢秋。
——题记
小时候,小清很喜欢阿离的名字。
“秋离”,
仿佛是在疏雨斜飞的秋日,薄雾微朦中,同某位故人依依惜别。
游子意,故人情,古往今来最是值得珍重。
阿离说过的,人生漫漫,难免分隔,
可秋天离别,冬日思念,春天就会再见。
她是暮阳徐照的街巷,温柔沉稳,
而小清像是穿堂清风。自有一番洒脱态度。
两个孩子都是极好的,但最难得的是——投缘。
小清喜欢看阿离的眼眸,漆黑的,透彻的,像是黑色的珠玉。
点墨一般的黑,竟然也能让人联想到无尽的纯白。
而阿离则很喜欢听小清谈天说地,兴高采烈的比划着新的奇思妙想,
她的眸中会沁出清浅的光彩,笑意如泉水一般的漾起。
孩子间总是会有很多莫名其妙的攀比,可是她们从来没有如此。
小清素来不愿让阿离伤心,阿离也不会让小清难过。
这是两个孩子很早便建立的默契。
阿离是极有天赋之人,经史子集几乎过目不忘。
而小清则对一些冗长的骈文古语颇为头疼,不堪其扰,
故此她的一些文法功底,还是阿离亲自教予的。
亲近和喜爱自有道理,阿离和旁人都不一样——
她喜欢小清说的载着百姓翱翔九天的大木鸢,
那些走马山河,以文化人的民间故事,
倾听她奇奇怪怪不合时宜的想法,甚至给这些想法作点睛之评。
两具小小的身体里仿佛栖息着古老而成熟的灵魂,
却依旧因为一只鸟雀的飞过、一缕炊烟的升起而焕然雀跃。
这世上纷扰多无趣啊,可同有趣的灵魂交会的一刹,生命却顷刻间被点亮了。
小清明白阿离的理想和坚定,阿离也明白小清的反叛和骄傲。
两个孩子暗自起誓,要做彼此长明不灭的烛火。
橙花白芮本该绽放在各自的领域,可是终究被发生在清江宴的变故过早催折。
世事何其残忍……要教那纯白的梨花和被当着小清的面一点点扼去、碾碎。
阿离的摇头,阿离的眼泪,阿离的呜咽,萦绕在那个漆黑血红的梦里,久久不散。
那夜之后,小清被禁足了三年,这三年,她害怕入梦,却又无时无刻不想再见着阿离。
即使是鬼魅,是幻影,就算烧到病入膏肓……
她说了无数句对不起,却还是没能原谅未能向阿离伸手的自己。
遑论最后救她的,还是阿离的亲人。
爹爹说她不能再用清悦的名字了,秦家子的身份后患无穷,
惟有用阿离之名金蝉脱壳,方能躲开幕后之人黑手,安稳的活下去。
白伯伯也要她这么做,伯母抱着她,告诉她不要自责。
所有人都以阿离的名字唤她,念她,关心她。
小清临摹着阿离留下的字帖,起笔落定之间,
几乎要分不清,力透纸背的字字句句——
有多少是阿离,又有多少是秦清悦。
长大后的阿离会是什么模样……
小清想着,把自己揉碎了,将那些被厌恶、放逐的、欢脱、不羁的支离破碎通通埋进了土里,
亦将属于另一个女孩的温柔、和静、宽厚、仁慈一点点淬进灵魂,
可是她还是替阿离而悲——
她终究还是小清。
每当白伯伯,伯母看到她那张与阿离不尽相仿的面容,
听见自己一声声唤着爹爹、阿娘时,
她尚且不由自主的悲恸,
何况阿离的至亲之人?
他们焉能不在无数个刹那间强忍戚色,伤心断肠?
她亦曾放任身体烧的糊涂,恨不得将这些瞋痴迷惘烧尽,把自己也烧尽。
可白家阿爹抱着她,一遍一遍的告诉她阿离没有怪她。
小桦堂也踮起脚来替她擦干眼泪,念着“姊姊别哭”,
她再忍不住,抱着桦堂嚎啕大哭,眼睛肿的像核桃,她痛恨自己不能逆转一切,还如此薄弱无力。
痛之极,原来并不是小时候跌跤时伤口裂开的感觉,也不是过年时吃多了炙烤油物而腹痛不止的感觉,更不是烹调时被刀刃划破手腕的感觉。
这些幼时不能承受的,不过是最浅薄的——
真正催心蚀骨的,是心头被细密的针一寸寸碾过,连绵至发肤,疼的连每一寸指节都在颤抖。
没人怪她,可她却再也走不出那个夜晚。
此后经年,小清该当替阿离活,为阿离疼。
对着镜子,触碰自己的脸庞,恍惚见到了消失在时间尽头的故人。
久而久之,她已经可以笑得很漂亮了,清丽无瑕,风过无痕。
原来那朵染血的梨花已经融入了骨血里,让迫死的古木也发出新芽。
可阿离,即使再像,她所见之,也终究不知能否抵达生之彼岸,穿透冥迷之地。
“你会看到一点点么……”
她也不过是凡俗人尔,心存那一点不可能实现的妄念——
阿离会坐在秋千架上,朝她招手;
阿离会和她一起走在南山泥泞的山路上,采撷兰草、薄荷,然后放进小背篓里;
她们会在南都的街巷里穿梭奔跑,累了就花几枚铜钱在小铺子里买一纸袋糕点;
她们会在月光下纳凉,谈天说地,不知不觉的睡着。
只是阿离,往事不可逆转。
阿离没能成为教书育人的先生,小清也做不成自在如风的大雁了。
好多心事不由她诉……
她寄托风雪,将无言之语送至不可抵达之冥岸——
那位大哥哥一直没来,阿离,他还会来吗……
……
家中事务繁忙,书没背完,被先生打手板心了,好委屈。
……
和小英一起去了糖水铺,点了两碗小时候爱吃的红豆汤,糖水豆花。
……
做生意赚了第一笔,等再攒一些,便在南山上建一座小院子,外面栽种些绿竹。
……
先生要走了,折柳赠别,门中弟子皆泣。
……
阿离,千秋万载,只要些许残卷尚存,世人会记住南山先生,记住你的名字。
……
总在春日生病,可是书局的事情却耽搁不得,再撑一下下,总会熬过去吧。
……
阿离,并非空待,他来了。
……
真希望时间停留在此刻,不奢求太多,只希望五年之后,故人皆安,四海平宁。
……
好像真的喜欢上江兄了,和小时候不同,是真切切的喜欢。
……
希望这世上再无被放逐抛弃的流离子民。
……
近日胸闷不安,谋划浣魂草之事者,绝非善类。
……
对不起,爹爹走了。
……
送别桦堂和母亲,白家迁去洛邑了。
……
若归处是青竹居,也好。
……
阿离,下雪了,这几日越发难熬了。闲时在墙后刻了些字,腕力疲弱,断续而无骨,当真与这青竹之名不甚相配。
……
朝不保夕之人,欲自绝之而不能,念念难忘,不可止兮。
……
白衣之殇,血溅长桥。愧之惭之,如何弥补?
……
无惧流言,唯恐累及小英与他。
……
尘埃落定,这些真的便是全部的真相了么?
……
或许,该当珍惜眼前,还好是他。
……
一切还没有结束,树欲静,风何曾止。
……
不可回转,不能回头,不忍回看。
生死关头,艰难抉择之时,
将她从孤绝颓冷、崩溃仇恨边缘拉回此岸的,
向来不止秉性良知,或许它仅仅只是——
一念之仁,
是昨日的回照,梦中人不忍的眸光,一点点浣除那些扎进心脏的冰冷恶意。
长怜梨花纯白,怎堪沾染血污……
她在深渊前驻足,终究动了恻隐,
阿离,
秉烛前行者,早知有花落烛凋之日,是故往之必舍怖畏之心。
可年华未足,寥寥几笔,便要淡去浓色,空留余香,安能不憾?
冥迷多怖畏,不愿陷落长眠,不甘折戟沉沙者,安能不争?
若生不可至,岁月催人,良时不待,
可教孑然无悲,素履以往之事,
除却四海之思,知交之义,家国之情,
唯余冬思春逢,赴昔年谶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