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心事深,白昼良辰短。
回想过去,她总觉得,心中有憾。
那些差之毫厘,谬之千里的人和事,萦绕心中,久不能平。
遭人谗诬,家道中落;沦为棋子,任人摆布;
两面逢源,身陷囹圄;他乡遇故,相逢陌路。
出身制香世家,曲茯苓深藏绝世秘方。
端是上好的醉梨香,檀华梦,却沦为了慢性杀人的药引。
她可以催眠自己,说坠入泥沼全然是命运的玩笑,但姑娘心中其实宛若明镜。一切怎能怨天尤人。
这种种因果,有她的责任。
人在顺境中会选择性的忽视隐患,轻纵良机,直到一朝事发,无可转圜。
她是懊悔的,年幼时阿公曾告诉她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可她安于京都胜景,记在心中,却未依照履行。
若是她早些劝了爹娘,在听到京城暗巷里流传的“风声”时,按外祖父的意思举家回老家暂避,也不至于成了贵人们相斗的牺牲品。
昔年,皇后腹中的嫡子因那被偷换的香料而丧命。都说幼子何辜,可曲家,又做错了什么,要被满门株连……
爹,娘,姨母,姨夫,堂兄,堂嫂……
他们都是平日里最纯良的百姓,遵从律法,积极纳税,逢饥年还会捐些财帛给穷苦之人。
他们为什么,要成为皇家斗争的陪葬品?
她恨幕后主使,是那些人将曲家卷入了无端的祸患!
她恨皇室,不审清原委就将曲家作为替罪羔羊处置!
她恨自己,为何没有能力改变一切!
可是……除了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中等待末日,她什么也做不了。
诺大一个曲家,风雨飘摇中多少年,一朝树倒猢狲散。
抄家流放,枭首示众。
从名噪京城、金尊玉贵的小姐到人人厌弃的阶下囚。
只是毫厘之间,便可从人间直达万丈深渊。
天无绝人之路,她得了右相的青眼。当然,这一切还要“感谢”当时的齐王殿下,如今的恒亲王。
若非他顾念一点昔日交情,将自己荐给了右相,想必此时的茯苓早已成为了黄泉之下的冤魂。
在她看来,人都是求生而不取死的。
为了活,让爹娘活,她选择了依附右相。
这一步落定后,她再也不是那个天真无邪的曲家小姐了。
凭借机敏与容颜,她成为了右相培养的棋子,被安插在江家。
尽心尽力,扮演一个棋子,一个侍女。
她的残存的良知,仅限于将“毒药”的分量减轻,然后道貌岸然的添入右相党“异己”江盟主的宅中。
为了得到父母尚且安好的近况,她可以曲意逢迎,满腹心计,用尽手段蛰伏,刺探消息。
这样的生活令人厌倦,但想到还被右相控制的父母,茯苓狠不下心来逃离。
毕竟,是一直疼爱自己的血脉至亲……
她便一直说服自己像个提线木偶般活着,但也只是活着……
直到,她遇上了一个奇怪的姑娘——江夫人,白秋离。
说实话,在旁人眼中,江夫人气韵温雅,端庄宛若洛神。
但在她眼中,夫人固然有纯善人品,却是谈不上“贵重”一词的。
作为盟主夫人,白秋离尚且缺了一些威严与狠决。
就平生的经历观之,江家连任盟主之位,自是一时鼎盛,但也处于风口浪尖。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黑白交战,以守为攻,不可久继。
仁慈与愚善终会成为江夫人致命的薄弱,于她和江家,都是祸患。
但在试探和相处中,她渐渐发现了这个女子的多面性。
倒是有几分胆识和眼光,不过表面上看着温软。
纯粹,敏感,善于隐藏,懂得伪装。
观察久了,又觉着她像个扮成大人的孩子,虽然沉稳,却怀着纯然冰心。故而容易取信,也不难引导操纵。
纵是命茯苓服了一颗药丸,效忠于自己,但事后查验时,她便知那只是普通的茯苓丸,并非什么控制人用的牵肠毒药。
茯苓心中暗自想,比起右相而言,江夫人的确更适合作为她的“依仗”。
这样柔善心软的人,自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取得其信任。
何况,江夫人说自己像她一位“温良聪颖”的故人,这一丝虚无缥缈的情分,说不准会成为她达成目的的护身符。
她说想利用白秋离翻身,得到她帮自己救出爹娘的承诺;而白秋离则说想让她反监视敌人在庆云城的举措,替自己传递情报。
互相利用,彼此成全,倒也是一种奇特的平衡。
可是在右相的逼迫下,她仍然伤了江夫人。
茯苓看着江夫人满怀与家人团聚的欢欣,毫无猜疑的,饮下了与蜜糖交织的毒。看她毒发时狼狈不已,跪倒在地,急火攻心。
“背叛”么,在她心中实在谈不上。
“效忠”于她而言宛若随风摇摆的苇草。想来谁对她有利,谁能护着她的亲人,她就愿意为谁出生入死的效力吧……
况且,她提前备了解药,也算保全了江夫人一命。
然而凄迷风雪中,她瞧着夫人被她的“背叛”伤透了心,因为自己下的“连心蛊”,牵动了病症,痛极晕厥。
那一刻,她的良知依旧隐隐作痛。
无论如何,伤害一个信任自己的好姑娘,原来是真真切切饱受煎熬的。
茯苓背着江夫人,在覆满了白雪的山路上前行。她很冷,很累,四支僵劲,几乎脱力,但就是不愿意放下背上的人,固执的想从死神手中争回一丝生机。
幸好,她将江夫人活着送上了碧海阁,还机缘之下遇到了来此处游历的宋大夫。
原来,命运也不全然无情。
思及宋大夫,和那位多年后遇见,却宛如陌路的人一样。
都是异向流离的故人……
只是宋晚榆依旧那个行医问道、与世无争的医者。
那人,还有自己,都不是最初的模样了。
瞧着,愈发令人唏嘘。
宋晚榆不愧是医圣,妙手回春,白秋离终是醒来了。
茯苓悬着的心忽而落定。
这一次,她的心愿,没有差之毫厘。
从生死关头走了一遭的白秋离,目若寒潭,待她冷眼,说了好些绝情之话。但因是得知是茯苓寻了医师相救,在她的再三恳求自陈下,终是选择宽恕了她。
宽恕,而非原谅。
白秋离那句“我或许做不到……待你推心置腹了”,让茯苓心中猛然一怮,只觉得要再次失去些尚且残存于灵魂深处的、虚无缥缈的希望。
曲茯苓啊,从前本不是这样的。
游走于白昼与黑夜的交界处,
心宽、不羁、坚守、善思的另一面——
是无度,堕落,执愚,犹疑。
这些词,本不该用来修饰一个通达聪慧之人。
茯苓自诩慧达,但或许做错了一个决定,多年来反复纠葛。
前进,回头,都看不到彼岸。苦海无涯,又何以见天光?
纵然她努力抓住眼前,暗夜深沉,总也触不到遥远的未来。
别人努力,是为过上更好的日子。而她,是为了过上像平凡人一样的日子,为亲人求一份安好。明明起点温暖无忧,只是因为中途易辙,自此半生艰难。
这世界于她而言,曾经糟糕透顶,毫无仁慈。
但或许,如今她还有改变的机会。
一直以来江夫人待她不薄,看似各取所利,实则真心信重。
因着逐渐深藏于心的亏欠和“寒日”的难得的真心,茯苓给自己的“回头是岸”找了一个迂回婉转的理由。
朝夕相处,终究还是有了情谊,让她无法狠下心肠,去再三欺骗、辜负。
千言万语,惟有汇成一句——“对不住。”
那日,江夫人说,“我可以置身于地狱,但我所爱之人,必须要清清白白、平平安安的活在人间。”
茯苓又何尝不是如此,只是可叹江夫人尚能守初心不染,她却早已在歧路上迷失了底线。
毫厘的差距,与光明的失之交臂,于她而言,代价太沉痛了。
对于身处在光明之中,不再用家传的本事加害于人,不再提心吊胆的生活,她是怀有希冀的。
她不想再继续随波逐流,任右相党任意摆布拿捏了。执愚许久,多年后想来,还是清醒更从心意。
往事不可追,前者犹可待。
重拾信任之心的念头,尝试不负于人,只愿不再被天意所负。
这次,请谅她半生荒唐,给她补过的机会。
允她慢慢改变,重新做回那个心怀善意、如同昔年一般于暖阳中别着茉莉欣然一笑的曲茯苓,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