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失
Charbr /ter1衡
“衡儿。”
母后常常如此唤孤。
自孩提时的亲昵,至少年时的严厉,再到孤成年后的语重心长,殷切嘱咐。
有时孤闻言会想念儿时的母后,有时却又会厌倦她如今的教诲,
希望这句话后的其余叮咛自此戛然而止——
孤也曾祈盼奢求母后所念只是她心中的衡儿,
不是权势、世族、君心,只是吾。
孤的太子之位,是母后以家族相逼向父皇求来的。
这些年来,孤一直如履薄冰,承太傅教导,奉行忠孝仁义之道。
父皇也对孤信任倚重。
可是随着二弟羽翼渐丰,母后却日渐担忧,所行日渐失度。
母后和父皇有总角之谊,她敬慕父皇,亦一向是端庄的皇后,
但对二弟还有皇贵妃娘娘却当真是毫不容情。
她说万事皆是为了孤的将来,可慈颜背后的手笔有时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若孤不是她的孩子,是否她也可以让朝臣用最刻毒的话来刺痛孤,种种预谋未曾休止?
吾不敢深想。
何谓“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圣人之言,终究沦为荒唐笑谈……
世人皆说右相拥兵擅权,
但若非父皇授意如此,威慑前朝后宫,二弟应该难以平安活到成年。
父皇一直容忍母后,或许是为了外祖父的师恩,亦或许他和母后渐生相濡以沫之情。
尽管他派人保护二弟和皇贵妃,但却从未真的责难过母后。
吾也曾愧疚母后所为,想过和二弟言和,但冰冻三尺,岂是一日之寒。
原本与兰因结发是打破两氏族隔阂的契机,可母后却强行塞了新人到孤身边。
孤不从,斡旋月余,最后也不过与兰因求来一个良娣之位。
母后费心思只为了羞辱郑家,却从未想过伤害的亦是孤的心爱之人。
难道天家注定如此寡情,
夫妻,母子,兄弟,都注定不得同心么……
孤千次万次的试图向母后表明心迹,可是她始终不明白。
孤想要这个皇位是为了守护黎民百姓,保护亲人,
而非想这一路上弑杀手足,尸骨累累。
二弟的母妃病重,父皇为表抚恤,亲赐了二弟亲王的爵位,以‘恒’字为封号。
母后闻之大怒,只因“恒”与孤的名讳同音,
然这两个字本就是皇祖父和皇祖母亲自给未来的孙辈所拟。
或许是孤,占了二弟母妃未出世的第一个孩子的名字……
在皇权与亲情的夹缝中,孤日渐感受不到纯然的快乐。
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虚假。
一次次让步中,孤惶恐迷失本意。
无法舍弃至亲,可知有过而不阻,本非贤臣明君当为。
吾枉读圣贤书,却做不了那贤达之士,也做不了杀伐决断之君。
或许父皇说的对,人生最终还是不得已,难自由。
四四方方的宫城,锁住了众生羡幕朝拜的帝王将相。
机关算尽,守住了天下,护佑了四方,
岁月逝如流沙,转瞬便是风云聚散,
所谓往昔,
连同那份赤子之心,是否终究褪色。
Charbr /ter2晔
“生于斯,长于斯,受教于斯,此生不做南国之民,父皇之子,难道要做东海亡国遗民么?”
幼时吾和母妃因小事闹了变扭,夜晚梦魇时,此言竟在梦中脱口而出。
午夜惊醒时,吾依旧心绪难平,
告诉自己若是母妃将来逼吾做造反复国之事,吾一定原话奉告。
可是一年,两年过去了……三年五载过去了……
母妃从未开口提过。
吾知道她厌倦深宫,对父皇更是爱恨交织,
可是她看向吾的眼神中,却如梨风清暖,从未被恨意侵染半分。
或许这才是原本的母亲,该是风华绝代的倾城帝姬,而非深宫垂暮的妃子。
可即使饱经风霜,她仍是一位温柔慈爱的母亲。
是了,吾少时贪玩落了水大病一场,母妃衣不解带亲自照顾了吾半月有余。
吾和母妃坦诚想娶的人非显贵世家女子时,她亦毫无犹豫的点头了。
后来,母妃病了,精神日渐不佳。
她时而忘了很多,可是每次她看吾的时候,都能认出吾是‘晔儿’。
因为母妃,父皇对我偏爱,舅舅将我视若亲子,
其实多年来,至少在亲缘之上,吾从来都没有羡慕过太子。
因为他这个太子之位坐的如履薄冰,既与父皇之间难以亲昵,又得顾及母家荣耀,众多羁负。
倒是多亏了后党给吾按上的“浪荡不羁”的败家王爷之名,
反而真多些自在闲暇。
只是每次想到孤所获得的一切都建立在母妃所受的痛苦与折磨之上,
吾亦心痛,愧疚,自责。
母妃很美,可皇家向来不缺容色,很少有人知晓她为何让父皇执着多年。
或许父皇留恋的始终是当年的青镜帝姬,是当年一眼惊鸿的余波,是不得同心的遗憾。
而母妃虽身在南国,心中的岁月大抵停止在了东海灭国那年。
她不愿变,不愿忘。
吾暗自起誓,终有一日,要打破这所谓立长的桎梏,成为南国的君王,
派人护着母妃,护送她故国遗址,陪她祭拜至亲,
让她在皇陵同外祖母,外祖父,还有当年亡故的太子和小帝姬说说心事。
吾要争这个皇位,因为只有争,才不会任人鱼肉,才能保护好母妃。
因为吾,母妃忍受了这么多苦楚,吾只愿倾尽一切,换她的自由余生。
出身嫡庶怎能定一生命运,吾同太子一样想要那至高之位,又有何可耻不堪?
为所爱,也并不比宏大的愿望卑微脆弱。
其实吾想要做得还有很多,
可太贪心的人终究是要一无所有的。
失去的滋味让人沉湎悲伤,却不容反复回味,
或许下次再养一朵花时,便要让它盛放在它该生长的地方,
不必经历厚重的风霜雨雪,能自在安乐的开花结果,叶落又生。
前尘可忘,万炼于身而不悔,重来千万次,吾还是会走上这条路。
惟愿吾所护之人,心系之国远离忧患,长乐安宁。
如此便是,最好的结果。
Charbr /ter3瑟
祖母不喜欢我和京都城外来人、亦或是江湖人交朋友。
尤其是父亲辞世后。
她总是担心我终有一日会重蹈父亲的覆辙,孤身去做那为民请命、两袖清风之人。
祖母带我去了很多宴席,结交皇族贵胄,世家门阀的子女。
不喜欢我做没有她认为没有意义的事情,
例如写些无用之书,去城郊的善堂里教教小孩子念书画画。
她希望我扶植家中叔伯的孩子,亦或是多和皇家密切关系。
祖母说她护不了我一辈子,陛下也护不了。
她说,在这个世道姑娘家最好的出路就是觅得良人,便不用像父亲一样辛苦了。
我知道,她不是真的迂腐,只是害怕我成为锋芒毕露的剑,
她宁愿我做一块圆润的美玉,被人护在手掌。
可是我是李明瑟,是李东辞的女儿,
心高气傲,看轻财帛权势,不喜宅中的勾心斗角,也注定成不了贤内良助。
刀锋即使小心藏起,也会无数次的偷偷擦拭,我情愿静默的等,终以刺破人间黯淡无光之地
在父亲那件事情后,我不再幻想、祈求任何人的怜惜。
既然人情终究难测,那便用价值作为最有力的回应。
这些年来,我主动要求处理疑难的公事,也去过环境最恶劣的地方执行公务,
并非有多么勇敢,只是清楚地知晓,
在一切的尽头,谁都终究无人相依,无路可退。
若能经受过最艰辛的历练,见识过最复杂的局面和变幻不定的人心,
以后即使万难加身,亦能坦然面对。
我许是想知道当年父亲一路的心程,又或是提前在适应可能降临的风波,
这样纵然有朝一日上天要把我所拥有的一件件剥夺,我也不会再懦弱的逃避、哭泣。
每当寒冷煎熬的日子,我都格外的想念父亲,
他在时我可以安心做个孩子,即使不成熟也没关系。
可是他走后,我在家中成为了目光所汇之处,
亲情不再纯粹,每个人都希望我是懂事的,孝顺的,理智的,能撑起整个李家。
我不能言累,这个字一旦吐露于口,便会变得脆弱。
亦不能妥协,一旦退了一步,满盘皆落索。
可有时我真的好累……
不知从何时开始,已经习惯性的去测算一切,本能的防备一切。
推开了许长庚,连祖母的话也隔绝在心门外,世界真的只剩下自己。
没有“我们”,只有“我”和“其他如云”。
这个世界落了雪,遮蔽了万物,而我走在雪里,
看不见红梅生意,亦不知身上寒。
足迹终究会被风雪掩去。
我反复告诉自己,
“明瑟啊,这一生要对得起天下,
对得起李家,对得起柳老的教诲,
无愧儿时的心愿。”
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完美的选择,
终究是放下了写南州赋的笔,
舍弃了行止随心的李明瑟,
才能成为李司薄,
父亲说,生命有轻于鸿毛,有重于泰山。
可即使只做历史车轮碾过的一颗尘土、沙粒,一朵飞羽、蒲花,
注定被席卷,又被淡忘,
我也想乘风去看看百年后的人间,
倘若秀丽江山、昌平之世的画卷中,也有我们曾亲手勾勒的一笔,
该多好。
Charbr /ter5庚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
曾少时倾慕一人,因敬佩生执爱,由执爱增疏离。
她是皑皑白雪中一棵独秀的墨梅,
走近一步,攀折一朵,皆为亵渎。
与她竹马青梅,出双入对,思来仍觉,三生有幸。
差两步,便成良缘。
一步,是她丧期退亲。
一步,是我允诺陛下娶长公主。
昔时我心傲,竟不肯输她区区一子。
只觉她既退,我亦退,也算棋逢对手……
答应皇家的联姻,原本只是一桩政治交易。
当时北国皇子欲求娶我朝长公主容葭,陛下与皇后不忍女儿远嫁。
吾与陛下定下化解之策。
三年之期,吾与长公主维持名义上的婚姻。
她知晓后,生了一场病。
由是我居然窃自欣喜,她还是在意我的。
我甚至卑劣的以为待一切落定后,还可以重新的去寻那高山深处的梅林。
倾尽所有,直到消融一树冰雪,得见暗香疏影。
可直到再次相见时,我瞥见她古井无波的眼神,
方知……大错早已铸成,一切覆水难收。
负其一,却更甚于十。留下一场不亏不欠的平局,才是最重的亏欠与连累。
懂她越多,愈无法不心痛。一颦一笑,一叹一思,罗织成不可即的惘然。
蜀道崎岖坎坷,她怎敢如此糟践自己,偏生向那蜀山行,每每碰的一身伤。
夙兴夜寐,烛火微明,梦墨魂远走,誓同山海终作古,生不能同寝,死亦无共穴。
惟同檐之下,百代过客,相交萍水,至疏至离。
肃肃霜风,萧萧木叶。
若终究独酌独醉,生生再无明月相伴,属我罪果,许长庚甘愿领受。
惟愿上苍垂怜,换她此生来世不再受风雨摧折,苦厄尽释,有人长伴,心志得偿。
Charbr /ter6兰
“京都珠玉贵,藏之郑家女,齐家郎。”
不知何时,随着舅舅一系的大权独揽,此诗也在京都乃至全国流传。
只因吾乃郑家女,也毋论迹与心,在旁人眼中便是依仗了特权。
某次吟诗会拔得头筹,来恭贺的公子小姐大多是想要我引荐他们给舅父,表哥。
后来我知晓了……原来这场吟诗会原本就是为我所办,魁首早定好了。
无趣。
名利权势,富贵荣华,俯仰皆是,不值入目。
自然,趋炎附势之人,祸乱朝纲之人,我亦皆看不起。
若这个世道大多数人都必须寻一个同道中人结为姻缘才是自然。
那我为何不可去爱这世间最贵重之人?
郑家与齐家和温家势同水火,我却执意心许容衡,母亲和父亲的责难都迫不了我回头。
自然,料到了温皇后会从中作梗,不过我又怎会让她离间之计得逞。
良娣又如何,不过是暂时的名分罢了,只要阿衡心中是我,真金又怎惧火炼?
论出身,品性,处境,阿衡与我匹配相称,亦是同病相怜。
我选中了阿衡,压了注,便是他,一直是他。
就算世人笑我荒唐,我只叹世人愚昧。
母亲和父亲亦只看得见郑家眼前的繁盛,可若有朝一日齐家倒了,
亦不免倾覆,飞鸟各投林。
我所压的不过是一己命运,若阿衡即位,亦是以小博大,换来整个家族的延续。
或许我也可以再大胆一些,赌阿衡和陛下一样,都是长情重义之人。
可惜我郑兰因,平生最不信——人间有长情。
亲缘如是,爱人亦然。
这世上向来鲜有傻瓜愿以一世来证,亦不会悲悯心甘情愿久久相待的可怜人。
是故我所求,定会自己去谋,去取,去求。
若是误伤,也只能抱歉,弱者理当等待命运之幕落下,强者才能改写规则。
为善,作恶,成败因果,我自承担。
Charbr /ter7葭
昔年植树,来年成荫。
一木生根,一念开花。
播一籽,落一子,冥冥中皆有用意。
目极之远方,有吾向往之地。
或舟楫抵达彼岸,或陷落而给万物生。
吾所欲之,无需解释太多。
明白之人自然明白,而误读之人始终错会。
皇室最瑰丽的花,繁茂的开在宫墙之中,未必是为了做一朵观赏的金丝芍药。
借由桎梏作樊篱,以骤雨做装点,以金笼作护罩,
深深的扎根,不息的生长,是以拨云见日。
其实为树,为花,为草,何能决定生命的高度和厚度?
云淡风轻的承认,许是为了写下掷地有声的否决。
欲比肩天穹,自与野心无关,不过是想以有限之生命俯瞰人间盛衰之景。
一生,窥见生生。
良日苦短,欲图南,便不向北。若来之,则安之,安之,却未必不变之。
天命赐予,当感佩之,余者可勉力以寻。人生只百年,何妨放手一试?
行止大体有度,而胸怀当存无拘。
想做的事情,便及时去做。喜欢的人,不妨大胆追求。
古今无论王公贵族,商贾布衣,皆为琐事而扰,为不可尽得而困。
吾少时亦然,后日久渐转念,知物极必反,十中得六,月盈过半,已然至幸。
纵然失之良驹瑰玉,亦未必是祸患缺憾。
幸逢芳辰,遇恩亲,觅良人,成之促之,珍之重之。
苍苍蒹葭,脉脉蔷薇,何须与梅菊媲美,与兰竹竟放?
春日播种,浇灌雨露,施以农肥,
熏风再起之日,自得满园架下香。
Charbr /ter8宁
我喜欢习武,不喜欢念书。
书中有很多弯弯绕绕的大道理,我读进去,却想不明白。
倒不如练武,学会了便是会了,一辈子也忘不了。
爷爷说我是没开慧根,还不懂读书的好处,会了招式不过是皮毛,
只有悟到怎么运用兵法和计策才能从根本上克敌制胜。
他说这世上很多技艺和道理本就是一通百通的,不把心修好,做什么都得不了真章。
可我不懂这些,便向其他姐妹们学习,
容葭长公主善与人交,府宴都是宾客盈门。
灵蕴姐姐知书达理,长辈们都对她赞不绝口。
楚英阿姊侠义心肠,让人瞧着心里亮堂。
惟有李家姐姐,总是待人疏离,我热脸贴了冷屁股,自然心中有气,也渐渐不愿找她。
后来认识了秋离阿姊,她在金兰宴上游刃有余的教我作诗,帮我解围,
我第一眼就觉着她好温柔,想同她做朋友,不……想认她当阿姊。
我带她见了爷爷,兄长,他们也都很喜欢秋离阿姊,
果然,我们张家人的眼光都是一样的好,可惜她已经嫁人了,不然便撮合撮合她和二哥在一起,也是极好的。
我总是邀她一起玩,她也每每应下。
然而阿姊和李家姐姐似乎也走的很近,我生了气,便和她说李家姐姐的不是。
可阿姊却说李姐姐心地善良,劝我不要议论。
难道我还没有待人冰冷的李家姐姐讨人喜欢吗……
有时想想,总会失落。
我同爷爷倾诉,爷爷只是摸了摸我的头,说她同李家姐姐好是因为她们聊得来,
同我好是把我当妹妹疼,这二者之间并不冲突。
好吧……我也只能承认,我很想继续当她的阿妹。
都说爱屋及乌,我决定以后也不偷偷说李家姐姐的不好了。
今天是年夜,璀璨的烟花下,我许下一年一度的心愿,
一愿爷爷、爹娘、兄长们,我们全家人都身体健康。
二愿来年学业进步,少挨先生责罚。
三愿和姊妹们的情谊长长久久。
天上的神,你一定要帮我实现心愿哦,我会给您老人家进贡最好的香烛花果的。
好了,诶……阿姊怎么不见了,方才还在宫宴上的嘛。
虽然宫宴人人都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但总觉得心里毛毛的。
我的第六感向来很准的,不行,我要出门寻阿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