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拾伍 55
沿着长阳的林荫路,马车铃动,摇晃着行至香山脚下。
北边的气候果真不同于南边,一场雨后凉风袭人,倒似提前入了秋。
秋离尚在午间小憩,子楼则在读着从京都寄来的信件。
窗外雨散天晴,暖暖的阳光洒在帘子上,晕开在伊人洁白的裙裾。
他揉了揉眉间,看了一眼身旁,只见她浅红色的唇在阳光下轻闪着宛若樱桃般饱满的光泽,许是一个好梦,那唇角微微翘起。
他缓缓放下手中书信,将它一张张折叠好,收入盒子里。
马车继续向前行,忽而凹陷进一处泥沼中,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子楼将盒子放在一旁,伸手去扶秋离。
佳人只觉额头碰到了什么,从睡梦中转醒,睁开迷蒙的眼,却发觉自己在一个厚实的怀抱中。
她缓缓仰首,只见那人也恰好低头。
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顿时陷入一种失重的虚幻感。
窗外有凉风吹来,但这愈发凸显着马车内温度的上升。
她瞧着眉眼极俊朗的郎君,伸手抚过他的脸颊。他亦知情识趣的就着她的手倾身压下,浓密的发丝垂落在她的肩胛。
不过呼吸之间,不过寸厘之隔。
铃铛轻响,秋离心头一曳,借着子楼臂膀的力,徐徐坐起。
她有些欲盖弥彰的转移话题,“诶,马车怎么停了?”
郎君端的是一副不染纤尘的自持模样,轻声道,“想必是车轮陷入了泥潭。夫人与我下车看看吧。”
秋离微点头,同子楼一道下了马车。只见前车也停了下来,苏棋正和车夫商议着什么。
二人走过去,苏棋注意到身旁来人,转过身道,“子楼,嫂嫂,车夫说需要费些时间将车轮推出,检查毂轴等部件有无损坏。”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对子楼询问道,
“要不咱们先原地休整如何?香山风景不错,你陪嫂子四处走走。待马车修检好了再启程。”
子楼朝秋离望去,只见她递来一个肯定的眼神。
“好。小棋,这边就辛苦你先看顾着了。”
苏棋微微颔首,“放心。”
子楼牵过秋离的手,携她沿着山坡上的石阶慢慢走着。
山下的树叶是翠绿色的,行至半山腰时便染成了鲜艳的红。
她仰见山上的流水飞瀑,提起裙摆向上奔跃,“子楼,你瞧那里!”
雨后石阶上青苔幽绿湿滑,她跑的步子极为轻快,他尚且来不及提醒,便见她脚底一滑,身体向后倾落。
她似也慌乱了一瞬,旋即用手掌护住头部,调整重心向前,眼看便要与坚硬的青石板来个亲密接触。
他迅速朝她的方向走去,秋离终是在向下滑了三四阶后栽倒在了他的臂弯中。
“小心!”
秋离的心顿了一霎,有惊无险的松了口气,“还好……”
子楼含笑将她倾倒的腰肢扶正,重新牵起她的手,一步步向山顶走去。
十指相扣,借由他的温度,她也觉得暖洋洋的。
“子楼,和你讲个故事。其实我小时候同爹爹一起登山,那时也总是摔着。
爹爹总是责怪我走路不看台阶,但其实摔跤真的很痛,膝盖都流血了。
他不安慰我还怪我,我便和他赌气,一个人爬起来继续往前走,再不回头看他。
可最后我发现,他竟然也没有来找我,于是最后还是我先害怕,便只得转头去寻他了。
不过那天以后,我们便再没有机会一道爬山。”
子楼驻足,目光转向身侧的伊人,“想家了?”
秋离颔首,“有些怀念在南都的孩提时光,那时总为芝麻谷子般的小事开心或难过,现在想起来还挺有趣的。”
子楼看向她的眼眸,“夫人小时候一定也很可爱。”
秋离摇摇头,“和现在可是很不一样的。
我小时候不是喜静的性子,那时候不知世故,做事随心而为,不计较后果,也不甚在意旁人看法。
爹爹说,我的任性玩闹,最后都需要他收拾烂摊子。”
“如此说来,确是不同的。不过小梨子,你若是想任性,为夫愿意做你的后盾,你只管做自己喜欢的便是。”
“嗯,知道啦。”
她俯身揉了揉心口的位置,似乎有些微微喘气,“子楼,我们先去那边的亭子歇息会儿吧,我走累了。”
许是落了雨水的缘故,那亭子围栏边的红漆木椅被洗净了。
秋离从怀中取出一块绢帕,擦拭了二人的位置,那帕子中央微微泛红,许是沾上了红漆。
清风撩动她乌黑的发丝,斜阳之下,更显娴雅风情。
山风送来湿冷的幽兰香,沁入心脾,让人忽而知晓——
原来香山真的已经悄然入秋了。
他取下手臂上悬挂的披肩,轻拢在她的肩上,“天凉了。”
木叶凋零,晓霜初降,子楼记得秋离是很喜爱秋日的。
不过,每次问她,答案都不太一样。
有时她也说是春季,因为万物生发,翠意盎然;有时她回答是夏季,因为晴日最多,瞧着心情好;有时她又说是冬季,因为可以踏雪寻梅,还能收压岁钱。
然而他还是喜欢一遍遍问她,看她说起答案时雀跃的模样。
“夫人,可喜欢秋日?”
秋离点点头,“嗯,四时之景,各有特色。
秋天爽朗疏阔,让人瞧着,心里也宛若明镜清澈。
你呢,喜欢什么季节?”
他垂眸看她,睫翼轻轻闪动,“秋天,同你一样。”
秋离闻之,轻柔一笑,“巧了。有的时候,我会好奇,为何我们总能想到一处去?
论性情、爱好,我俩也并非全然一致。我曾想,莫不是你迁就着我。
可仔细想想,若说是迁就,却又太细致全面了。
两人不合契,纵有一瞬倾心,万般求全,倒也未见能如此自然绵长。”
温和的言语落在她耳畔,“或许缘分,自有奥妙。
我曾于碧海阁中阅见一本前朝的藏书,书中写道,’人生的相遇,看似是机缘巧合,其实也惟有特定的人,能在错落的时间轴,叩开彼此的心门。’
你我之间,或当如是。”
秋离目光从凝结着露水的绯色树叶移开,侧头莞尔道,“听起来玄乎其玄。不过,这般解释还不错。
我亦在南山书局读过云真元君著作的拓本,其中有一句,
‘若问因何缘深,或曾为一木之枝叶,一山之沙砾,一鹤之羽毛。
初见知亲,历久弥珍。此间奇妙,非智识所致,生于初本,莫能测之。”
子楼眼波微动,“小梨子,告诉你一个秘密。
其实从前我并不相信一眼便能读懂一人,以至定许终身之诺。
虽初见惊鸿,日渐引你为知音,我亦曾踌躇于是否向你表明心意。
但同你重逢的那刻,我能感受到眼前的姑娘也有最真挚和温暖的心意。
我便想,定要不吝惜的追上你,同你一起走完余生。
因为遇见的人恰是夫人,一眼所及,长久相伴的,皆是你。如此,称之为自然而然的亲近与爱慕,倒也不为过。”
秋离靠着他的肩,手指轻绕他的发带,目光毫不避讳的汇入他浩瀚的眼波,
“是啊,现在想来,我亦是因为你的回应、偏爱更有底气。虽然一路风雨多艰,然而我知晓意中人属意于我,你亦在注视我,苦乐便都无妨了。”
子楼含笑帮她拢紧了披风,“如此,从始至终,我和夫人确是心有灵犀的。”
凉风扫过,眼前的参天大树摇落一地金红,也有小小木叶,落于二人发梢,秋离温柔的的将它们轻轻摘去。
“子楼,落红秋叶者,宛如镜花,逝若流沙。
我偏爱恒久、绵长之物,它们并非转瞬即逝,而能囊括生命的厚度,将意义封存,待有心人翻阅。
若我是一本书,我希望将它整理成册、为它写编言、注脚,附上书签的有心人,是你。
若是旁人,不免要误读许多,夸大其间意旨风趣,亦或是一笔浅浅带过,避重就轻。如此,我不情愿。”
他的指尖轻点她的鼻尖,“我们家小梨子,这是同谁学了这么多甜言蜜语?”
秋离摇头,语气认真道,“才不是,这些都是心里话。
我希望有一天你苍颜华发之时,再回首青葱岁月,还能想起来我们今日所说,因此开怀。”
子楼知晓她素来思维天马行空,倒也不问她为何有此言,只顺着她的话道,
“身旁有夫人,日日如新,开怀之事不计其数。
若是将来我年迈健忘,还需你不弃,时时提醒。”
他的话音落定,秋离目光忽而有些失焦,她似乎在考虑着什么,拿不定主意。
片刻后,轻启芳唇,“江瑜,我今日,想同你商量一件事。无需太严肃,你听后,告诉我答案便是。”
她挽起他的手,“咱们,边走边说。”
朝山顶的风光极远眺去,古塔遥遥耸立,霞光将山色晕染得微醺,香山,确是极美的。
然她别过头道,“天色晚了,我们朝山下走吧。”
子楼颔首,“好。”
行至杉木林前,几声鸟啼清脆。
秋离继续道,“子楼,若有朝一日,我离开了,你莫要来寻。”
他听罢,霎时便心一沉,悄然无声的红了眼。
她没有看他,只是非常平静的说道,
“你也知晓,我一生向往自由,不喜羁负。
你若要随我,定是见不到的。
但,总有一日,我会回来寻你的。那时,再同我一起走吧。
这件事,君……允否?”
这何曾是告知,他不允,她便真的能不离么?
她心中早有答案,可他又何尝不是同她一道佯装。
子楼忍住心中的悲怆,没有允诺,也没有拒绝,只问道,
“世事易变,夫人怎知先远游者,不是为夫?
若有朝一日,是我先辞行,汝当何如?”
秋离眸子闪了闪,恬淡道,“我会过好每一日,静候重逢之日。”
她勾出宛若梨花般清皎的浅笑,
“我知道的,无论在哪里,我的夫君心中都有我的啊。
天外天再广阔,终有一日,他都会回来寻我的。”
她轻轻拉住他洁白的袖口,
“不许岔开话题,你只说,允否?”
她的目光中含着太殷切的答案,他不忍直视,惟有以沉默消化着汹涌的情绪。
“江瑜?”
“……”
“子楼?”
“……”
在卷起金色浪花的秋风中,他仿佛已经兀自过了好几个轮回。
“好。”
她似乎料定他会答应,两个梨涡微微旋起,露出了得胜的喜悦,“君子,要言而有信哦。”
她深吸一口气,再次看向一望无垠的晴空。不知何时,天边出现了一弯淡淡的白。
“江瑜,你看,月亮出来了,日头却还未落下。一年中这样的日子,仅有不到月余。
世人说,日月同辉,乃是祥瑞之兆。
虽然它不过是一种自然现象,但是这种说法,的确把幸福和安宁的感觉,传递到了千家万户。
想必,这也是它被信奉的原因和意义。
所以,子楼。
我愿意相信,我们同流星许过愿,又见过日月同辉,定会是这世间最受幸运眷顾之人。”
情真意切,却又宁静平和,淡薄旷远。
这才是千帆过尽后卸去雕饰的,原原本本的属于她的心意。
或许是从此日,此刻,这段对谈开始,江子楼才读懂了她最深的想法。
小梨子是一个自由的梦想家,乐观烂漫,将根茎扎入现实的泥土中,同这世间的花朵、草木一同生长。
她是极为敏感的,需要他用心呵护。
但她并不惧怕,风暴会敲碎她的外壳,碾碎她的花环,甚至摧毁她的生机。
或许很久之前,她便已经历过太沉重的事情了,以至于往后坎坷磋磨,虽不能全然被看淡,却也不再轻易使她沦入。
风吹雨打,寒霜封冻,都已成自然。
所以,她的伤怀与迟疑,其实更多还是因为他吧?
思及此,他心中一凛。
沉下心,安静的听她诉说——
说那些随处可见的,那些过去发生的,那些天马行空的……
……
行至山脚下,她忽而转过身问道,“江瑜,你觉得呢?”
他怔了怔,抬眸道,“嗯,夫人说的对。”
“对,对吗?
你不会……走神了吧?”
“夫人方才讲,认为这世间没有颠扑不破的真理。
以及,有时从假象中,亦可窥见真实。
夫人还举了三个例子对此一一举证,分别是……”
“好啦,江瑜。从前你在学堂,定也是先生最喜欢的学生,说一遍,你便全然记得了。”
子楼轻合双目,似在回想,
“先生最喜欢的,其实是浮生,他天赋异禀,有过目不忘之本领。”
“江盟主谦虚了,孟公子曾经可将你少时的表现夸得天花乱坠的。”
“浮生,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啊,子楼尚年少,便诵得诗词千首,阅过策论百卷,功课每门皆是优等,生的又俊俏正派。
同书院的世家小姐,有好多芳心暗许过——”
“浮生,他怎么同你说这个……”
“孟公子也是我和小英的朋友诶,怎就不能说了~”
“他还同你说过什么?”
“还有好多呢,不过,是秘密哦~”
……
他与她,各自怀着最轻盈的沉重,
踏过缤纷的落叶,沿着林荫,
朝归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