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间,茶碗被翻倒,四周传来一阵嬉笑)
“瞧,她害羞了。”
“许长庚,李家妹妹还在看你,是不是对你有意思?”
“你这个李妹妹好有趣,方才不过是拍了她一下,就躲得远远的。
喔,我懂了,她爹是个古板的老学究,肯定怕她家闺女处事不端,不许她接触外男呢。”
“咳,许长庚……那丫头害羞的样子还挺可爱的,活脱脱像我家的那只小白兔。
你若是不喜欢她,我可要追了?”
“啧啧,瞧你这点出息,惦记别人许兄的人。你爹给你安排的那门婚事还不够好?那可是郡主娘娘的女儿,你再拈花捻草,仔细你未来岳母把你皮剥了!”
“得得得,真是的。又不是我自己选的,凭她是谁,又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将来若是有喜欢的人,我自是要纳进来的。”
“还是个痴情种子,想要齐人之福,今后可有的你消受的!”
“不过说真的,我就不太看好李家丫头,我娘亲说的,姑娘家太瘦将来不好生养。
况且李家姑娘薄唇杏眼,养在家里也太勾人了,我可不放心。”
“这位兄台,你我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许贤弟啊,我也劝你千万不能娶这些清流家的女儿当老婆。别看他们在陛下面前得脸,将来你家里一旦出了点什么事啊,也是第一个道貌岸然的划清界限、避之不及的。”
“哎呀,你们真是,让人家许兄弟自己决定嘛……好端端的一段姻缘,被你们拆了可怎么好。”
……
在一群公子哥肆意的笑声中,许长庚掩袖饮了一口茶,轻轻蹙了蹙眉。
放下茶杯,抬眸望去时,楼下的姑娘已经像一阵烟,在喧嚣的人群中消匿无踪。
李明瑟攥着那篇写了一半的《南州赋》,脚步沉重地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她本来是特意问了他的去处,来寻许长庚请他指教文墨的。
却不曾还未见到许长庚,自己先成为了这荒唐戏目中被取乐逗趣,用作茶余饭后谈资的丑角儿。
他的朋友行事放荡不羁,明明已经瞧出她的窘迫,还是要走近了调戏一番。仗着长她年岁,便让她唤他声“哥哥”听。
那人的手碰过她脸颊的那刻,恐惧与厌憎霎时涌上心头,她苍白着脸,从那群道貌岸然的公子哥身边逃开。
她听见那些人在身后笑,就像一团乌云,笼罩着她,怎么吹也吹不散。
离开时,李明瑟与正走上楼的许长庚刚巧碰面。
她忽略了他投来的目光,一声不吭地把《南州赋》收入袖中,快步走下台阶。
便是这样冷漠对待了,心中的郁结也没有纾解半分。
别扭地抬头,看向许长庚的方向,却只见他淡而远的背影。
“他。也是这样的人吗?”
李明瑟问自己第一句时,便打消了这种想法。
可是,他却要和这些人保持交往——
她所由衷厌恶的,道貌岸然、纨绔无礼的登徒子。
如果不是他的朋友,如果不是爹不让她揍人,她真想要让他们见几分颜色的!
走出酒楼,她越想越委屈,恨自己方才真是太软弱了。
用力擦了擦脸颊,明瑟把被揉皱的帕子丢在了桥边的溪水中。
溪水倒映着她的面容,皱巴巴的,比哭了还难看。
她从袖中取出那卷《南州赋》,心中堵着,却看不清自己到底在气什么……
……
直到父亲辞世那年,她作为独女替他操持丧事。
丧仪结束后,她走在路上,心力交瘁。
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路过甜水巷的裁缝铺时,她一脚踩进泥坑的水潭中,脏兮兮的水渍翻起泥点,溅在她素白的裙裾上。
耳边传来聒噪的声音,是一群纨绔公子哥们在戏弄替生病的阿爹守着铺子的青青,让她唱小曲儿,说如果唱的好就把所有的东西都买下来。
青青磕磕巴巴地连连摆手,低着头说自己不懂这个。
李明瑟着一身缟素,提开裙子略过那小水洼,瞥向那团哄闹的人群,
只遥遥听见一公子哥调笑道,“小姑娘,没事。
可曾听过‘曲有误,周郎顾’。今天在场的哥哥们都是京中的体面人,你随便哄好一位,让他把你带回家去,从此就是荣华富贵、衣食无忧一生了。”
青青红着脸垂眸,局促不安地捏着衣角,连连摇头。
明瑟环顾四周,旁边的人都在笑,没有人出言相帮。
那些明晃晃的笑容,在阳光下显得那么刺眼。
她定了定神,从腰间解下一个荷包,走进人堆里,直直放在青青面前,
“青青姑娘,别唱什么劳什子曲了,这是定金,烦请再替我缝制几身素服。”
话音落下,她冷声道,“诸位散了吧,寻欢作乐还请去别处。”
“李妹妹,你这话说的,好像我们成了调戏良家妇女的坏人一样。
不过是看这位小妹家中可怜,给钱让她唱个曲儿,还犯了什么金科玉律不成?”
李明瑟不想花时间和他作口舌之争,“是啊,家父出殡后还需守孝,我找青青姑娘缝制孝服,你在这里多待一刻,便是犯了李家的忌讳。”
四周噤声,有人还想说什么,被其中一人拉住,低语了几句,便也成群散了。
有谁敢在这时候和李家过不去,便是同时触了陛下和那些清贵文士的霉头,吃不了好果子。
想是出于这重考虑,没人敢贸然和她争辩。
人群散尽,李明瑟走上去,递给青青一方素帕,让她擦了擦眼角的泪。
“他们……不是第一次了。尤其是那个姓准的公子爷,总来骚扰滋事。姐姐,我不稀罕他许给我的劳什子,巴不得他们走的远远的……
可是,我不敢说……得罪了他们,以后我们家的生意便做不好了……”
拍了拍她的肩,“别怕,我会处理的,以后他们不敢再来打扰你了。”
“真……真的吗?”
“嗯。”
明瑟点点头,看了一眼裁缝铺里角落里放着的一个兔子灯,上面落了不少灰。
“青青,这个是?”
“是准公子过年时路过塞给我的……他说我……很可爱,像他家养的小白兔。”
明瑟冷笑一声,“这些人真是……
青青,你只管经营好自家生意,这些人不用搭理。”
青青垂眸,红着眼点了点头。
李明瑟沿着人群散去的方向走,想要找到那些纨绔子,却只在路的尽头看到了许长庚一人。
他站在那里,像是知晓她会过来一般。
她头疼的很,不想再多听他说一句“节哀”。
在她爹爹撞柱而死时,无人上前阻上一阻,待人入了土,倒是踏破门庭,争着前来相送……
这些人倒不是多敬畏李家,不过是做给陛下表忠心罢了,一副虚伪的“慈悲心肠”。
她强忍着心中翻涌的不适和滴水未进的虚弱,向前走了几步,“许长庚,我有话想对你说。”
来人点了点头,走上前来,“明瑟,你……”
李明瑟打断了他的寒暄,“我是为了青青姑娘来的。请转给你那些酒肉朋友,以后不要来打扰她了,想听唱曲什么的,勾栏瓦舍多的是,实在不必来这装善人。”
“明瑟,他们可能言语轻佻了些,但并非真心冒犯,只是想帮一帮青青,让她早点收摊回去照顾父亲。”
“是么?你们难道不是把盯着一个小姑娘,看她害羞又窘迫的样子当成乐子。
你们可曾想过,这样的凝视与环伺对不想被打扰的人而言是怎样一种困扰与戏弄?”
“明瑟,你在说青青这件事,还是意有所指?
他们没恶意,包括准兄,他是心疼青青替父亲支撑家业,想要找个理由买下她家的布匹衣绢。”
“想帮她,就让这般年纪的女孩子,当街唱曲儿给你们的恶趣味助兴?就告诉她,‘曲有误,周郎顾’,诓诱她比起自食其力,不如嫁到富贵人家做丫鬟妾室?”
“明瑟,恕我直言,你太敏感了。
如果青青不喜欢,她就会拒绝。如果当事人没有提出不满,你不应该贸然替她做判断。”
“拒绝?”她向前走了一步,迫近了他,
“一个人,想,和能做,是天差地别的两件事。”
她心中有火,忽而抬眸,伸手轻轻托起了他的下颌,笔直地盯着他的眼眸,
“许长庚,若你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有人这样对你——”
她指尖轻轻颤抖,掠过他的脸颊,“你会怎么办?”
许长庚的眸子暗了暗,轻轻拨开了她的手,“你的假设,本就不成立。”
她松开了手,与他侧身相对,“你瞧,是不情愿的,但是又能怎么办呢……大抵还是会保持缄默的。
哪怕内心再抗拒,总也不能爆发,因为这样‘微小’的戏谑,终究还是会被做论断的看客归结为一段风流韵事,一笑置之的。”
“明瑟,你在主观的将我们对立起来。扪心自问,关于这件事情,我心中绝无恶意。
准兄……我便同你直言不讳,准兄喜欢青青,青青心中也知道,未曾拒绝过。你我不过外人,何必多管他人私事。”
“她对他有意,你从哪里看出,青青喜欢你准兄?
她害怕他,只是年纪太小,没人告诉她怎么保护自己,如何拒绝别人。
许长庚,凭什么你们认为这世上遭逢不幸的人,便要以弱者的身份伏低做小,摇尾乞怜,等待你们自以为是的救赎?”
她的头更痛了,捂住脑袋,晃了晃神。
许长庚按着她的肩,将她扶坐在廊前,“明瑟,你不要多想。
我真的……没有这个意思。
你若是不愉,我给你道歉便是,对不住。
青青之事,我也会同准兄他们商量的。”
“如此甚好。”
明瑟扫开他的手,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许长庚,我昔年与君有同窗之谊,素来欣赏你秉性人品,也真心佩服你的学识见地。
奈何你这个人处事圆滑,有太多副面孔,做的事,交的朋友,我着实无法苟同。
我只有一窍心,既然不是同路人,今日索性说清楚,也好过往后纠缠不清。”
她眉眼间染上一层淡淡的倦色,“我会上表陛下,延承父亲遗愿,替国家效力。
还望你勤勉如昔,有朝一日登科及第。届时,庙堂之高,不要忘了昔年在你父亲灵位前发下的宏愿。”
“你我之间——”
“不作数了。
如今爹走了,府上诸事我能做主。你我,最多只是点头相识之交。”
“明瑟,可昔日你亦曾说,‘若为君故,长路迢迢,亦值得相待。’”
“……
等不了了。许长庚,自我爹走后,在他灵堂跪拜焚香时,我便想清楚了。
我如今和你一样,要对整个家族负责,要对父辈的遗命负责,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自始至终,我便不是能甘心被锦衣玉食养在笼中的白兔,无法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陛下对李家的怜惜,你和其他人对我的施舍和同情上。
你就拭目以待吧,曾经在学堂里我能做到与你比肩,将来,只会比你们更好。
即使那也做不到,至少没有愧对爹爹的教诲,不会沦为他人的附庸或玩物。至少这一生,我会对得起天地良心。”
“明瑟,我很担心你,你现在的想法太偏激了。
令尊辞世,你家中又无兄长照付,你一个人,要去和一群牛鬼蛇神在庙堂上争一个位置,
知道会有多艰难吗?”
“许长庚,你觉得我很弱吗?
或许在身体上,我的确不如他们强劲。但是在意志上,他们却有着比我更多的弱点——
贪婪、畏缩、惧怕、不安。
你知道吗,在拜祭我父亲时,他们甚至不敢直视我的眼睛……
谁更脆弱,谁更坚强,不到最后,谁又能知晓呢?”
“可明瑟,你为什么要为自己选择这样劳碌的人生?”
“谁的人生能真正的安逸无忧啊!
纵然只是小小白兔,野生者生出强健后肢,奔跑灵敏,时刻躲避天敌追捕;
而家养者皮毛光滑洁白,但凡不温顺、不任人拿捏,便要遭主人家教化嫌弃。
为了生存与活着,便没有轻松的法子。”
“可你不是区区白兔,你还有家人,还有朋友,还有——”
“还有谁呢……
一个人,如果连自己都看不清心中想要的是什么,指望着别人一辈子给她的人生鞍前马后,有神仙菩萨来给她引路护航,这可不就是在做梦吗?”
许长庚听着她喑哑的声音,竟也找不出反驳她的言辞了,只在原地,浅浅叹了一口气。
“好吧,你若是心意已决,我便再没有立场强求了。”
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过刚易折、独木难支的道理,你究竟能不能懂?
至少……明瑟,旁人我管不了,请你不要将我们自小相识的情分贬入尘埃中。
否则将来孽海沉浮,前途莫测,若是你我之中谁死了,另一人都没有理由去坟前哭上一哭。”
他从来未曾说过这么重的话,便是凛然如她,心中也如同有沉沉霜鼓猛然敲下,脑海中霎时一片混沌,什么决绝的狠话也说不出了。
她不知沉默了多久,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许长庚,如果——
你会续写《南州赋》的下半部吗?”
李明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问他这个问题,明明她连《南州赋》都没有给他看过。
无边的清寂中,内心却不明所以的强烈渴求着一个明确的应答。
她亦是,无法全然明白自己内心所想的。
二人愣神之际,耳畔飘来秦楼畔的靡靡歌声,婉转凄艳,勾人心魄,
“玉转湿丝牵晓水,昔日住人今住鬼。
东家蝴蝶西家飞,星流露渲谁驱使。
秋风吹地百草乾,兔苑词人去不还。
谁念幽寒坐呜呃,长忆深云海上山。”
幽冷的风吹过,明瑟只觉得遍体生寒,拢了拢单薄的素服。
抬眸一刹那,却见眼前人注视她已久,目含悲意。
她对他行了一个同辈礼,起身离开。
他目送她远去,女子的背影是如此坚毅决绝,容不得他挽留。
那抹素袖飞白随风而去时,许长庚脑海中忽而忆起一句残诗,
和着远处的轻歌,在耳边不绝如缕,
“黄蒿谁认贤愚骨。
兰亭水石……空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