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拾玖 69
齐国侯府内,碧楼朱阁,张灯结彩。
帘卷湖山狮子桥,清波暖泉酒肉香。空气中隐约弥散着一点奇异的芬芳。
右丞相的家仆谄媚的笑了笑,
“殿下,这是尘香,西域商队进贡的,价值不菲呢……今日您来,老爷特地派人点上的。”
容晔淡笑,“舅舅倒是有心了。”
他侧过头看了看隐。阿隐点了点头,朝着某个方向离开了。
容晔转头看那家仆,“今日家宴都有哪些人?”
家仆笑了笑,“殿下要来,老爷把无关之人都请走了。
二公子去外边消遣了,此刻思雨阁内,只有老爷,如夫人和小公子。”
容晔点了点头,随他沿着九曲回廊前行,直到一处临湖的朱楼前。
“殿下请进吧。”
容晔轻扣门扉,一个年岁尚小的孩子探出脑袋,将门推开,“哥哥?”
小公子拉着容晔的手向里走,带到齐彦身旁,“爹爹,哥哥来了。”
身着青黑色长褂、浓眉黑目的中年男子缓缓放下手中碗筷,将目光投向容晔。
“殿下来了?”
容晔勾唇,在齐彦对面坐下,“舅舅还是唤我名字吧。殿下这个称呼,怪疏远的。”
齐彦的目光缓和了些,语气中略带着慈父般的关切。
“晔儿,近来可好?”
“谢舅舅关心,一切都好。”
“子衿,去小厨房把给晔儿煨的汤再热一热。”
齐彦身旁眉清目秀的女子柳眉微舒,应声退去。她看了一眼小公子,犹疑了片刻,牵住那孩子的手,将他一并带了下去。
容晔看向二人离去的背影,悠悠道,“年儿六岁了。”
齐彦喝了一口茶汤,淡淡道,“晔儿,舅甥之间,有话直说。”
容晔凝眸,夹了一块排骨,放到齐彦碗中,“如夫人看起来是个知冷暖的人,舅舅可有想过,让她做府中的女主人?”
齐彦笑了笑,“晔儿也知道关心舅舅家事了。”
他顿了顿,叹息道,“再看吧……”
二人许久无言,直到几片残雪飘了进来,
齐彦走到窗边,“对了,你母亲在宫内可还好?”
“除了意识不大清醒,其他的尚可。”
齐彦眸子微微一暗,看不出神色,
“孩子,有空多去看看她。”
容晔沉吟道,“我会派人照料母妃的。”
一壶玉液琼浆,公子浅斟杯酒,“舅舅,可曾有悔?”
齐彦没有答他,只是静静的看向窗外洁白的飞雪。
公子薄唇微启,吐出淡淡酒香,
“您如今位高权重,淑女在侧,小儿绕膝,应该也无可追悔吧……”
齐彦幽幽道,“晔儿,庙堂之高,舅舅亦有诸多身不由己。”
容晔勾唇,再饮了一杯,
“您说笑了,如今的朝堂里,您也算半壁江山、一手遮天了。”
齐彦沉声道,“晔儿,舅舅揽权,也是为你的将来扫清障碍……
皇后对你母妃向来怀恨,陛下百年之后,若太子登基,他们如何容得下你们?
舅舅知道你和陛下一样有治国之能,不甘屈居人下。有些事情你不必操心,就让臣拼取一身来替你铺路。”
容晔凝眸看向他,眸光微转,“舅舅的一片丹心,晔儿先谢过了。”
齐彦的话语掷地有声,若不是他知晓这些年这位右丞相为了稳固权势地位而阳奉阴违、以权谋私的种种,怕是真要信了这‘慷慨之言’,对这位没有血缘关系的‘母舅’的爱护之心铭感五内。
他放下杯盏,缓缓道,
“不过舅舅军权在握,总有人虎视眈眈。
一举一动,不可不慎啊。”
齐彦点了点头,“晔儿放心,这点谨慎,臣还是有的。
军中若有异动,舅舅一定会及时处理。”
容晔刚欲开口,门外忽然传来轻盈的脚步声。
“老爷,汤煨好了。”
齐彦走过去开门,接过女子手中的汤,“子衿,辛苦你了。
我还要和晔儿说会儿话,你先回房休息吧。”
那女子柔声应下,目光掠过了窗台的一角,很快敛了下去,
“好,我先回房了。”
齐彦目送她离开,转身合上了门。
对上了容晔探究的目光,他眉毛抽了抽,神情略微有些古怪。
二人保持略有微妙的气氛,齐彦走过去将煨过的蹄花汤放在桌上,徐徐开口道,
“晔儿,今日晚饭后在舅舅这里歇息吧。
你小时候住过的清风苑,现在还原封不动的给你留着呢。”
容晔尝了一口蹄花汤,“阿隐和我一起来的,您给他也备一间。”
齐彦见他没有拒绝,喜笑颜开道,“好,舅舅会派人安置的。”
边喝汤,二人边聊着天。
但自从方才如夫人送汤之后,二人心照不宣的未再深聊朝堂之事,多是些家族琐事,酒过三巡,齐彦派人送容晔回清风苑。
临别时,齐彦喝的酩酊大醉,拍了拍他的肩,“晔儿,从前有些事情,是舅舅做的欠妥……你能原谅舅舅吗?”
容晔淡淡一笑,“舅舅说笑了,舅甥之间,何谈‘原谅’二字?”
齐彦带着酒气点了点头,摇摇晃晃的在家仆的搀扶下离开。
……
清风苑内,残云飞雪,木芷与尘香在红色灯笼下幽微。
容晔扶额进门,熄灭了那香炉,推开阁内的窗户。
“咳咳……”
容晔暗自微惊,转身朝内室的方向看去,一个清秀婉约的少女立在书架旁,似乎在读着一本杂谈。
昏黄烛火下,她缓缓起身,朝容晔行了一礼,
“主子。”
她的面容美丽又模糊,仿佛要和记忆中另一张脸逐渐重叠。
凉风吹散了他的思绪,容晔冷静下来,启唇道,
“你是何人?”
“阿双,清风苑负责洒扫的婢女。”
公子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你认识我?”
少女微微摇头,“老爷告诉过我,清风苑会来一位贵人,要我好生照料。”
容晔背过身,徐徐道,“我会告诉舅舅你照顾的很好。
现在,你可以回去休息了。”
那少女迟疑片刻,最终垂眸道,
“诺。”
她走后,容晔行至书架前,取出了方才被翻阅过的书籍。
翻了几页后,他的目光落在了一些被勾画的字迹上——泛黄的书页,娟秀的笔法,勾起了陈年的回忆。
岑云望尽,湘水枯竭,寒烟深处,是回不去的青葱年华。
齐彦这样做,是意在拉拢,还是想补偿他呢。
但无用的,因为被亏欠的人,自始至终不是他。
长眠于孤坟青冢中之人,是回不来的。
……
许久无言,直到有人敲门。
“进。”
隐走了进来,“殿下,怎么不点灯。”
容晔淡淡道,“无妨,烛光足矣。
方才可有发现什么?”
隐走上前来,递给他一枝香,
“这香的味道,似乎在哪里闻到过。”
容晔沉吟道,“恩华殿。”
隐抬眸看他,“殿下——”
“派人拿去给茯苓看看,如有问题,立刻回禀。”
隐点头,转身没入黑暗中。
容晔提笔,在书卷上写下了零星的批注。
字句应答,无有错漏。
凝眸处,他看向身侧的砚台出神,
“只言唯寄——”
记忆中的影子已经渐渐模糊,但是冬夜寒凉,他也贪图那烟柳似的倩影,能在梦里归来。
素白衣衫,手腕轻挥,静自帮他将那方浓墨研磨开,再递上笔,笑意清浅的应答,
“朱阁落月影,宫深草木萋。
西风不解语,只言唯寄君。”
他故意不作答,暗自希望那目光,
落在自己身上久一些。
惜花时,总零落。草萋萋,不复生。
遍染风时,无心良夜。
少年的柔肠心思,随着那些被焚为灰烬的小令,和化作青烟的孤魂,早已在烟尘中淡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