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仙
润字为姓,九字为名。
天地一过客,来去如清风。
或许,现在已经无人知晓她的名讳了。
但,在前朝的中夏国境内,她可谓是医界翘楚。
造化好,悟性佳,是世人眼中的天才。
并非一帆风顺,她幼时家破人亡,颠沛流离。
原本流落街头的小孤女,差点饿死时遇到了好心人,
被送去医馆救治,治好了就在那里打杂还钱。
原本以为能跟着郎中学些医术,将来也能养活自己。
但一次失败的诊疗,跟随的“师父”把责任都推到了她身上。
她被狠狠的羞辱了,被冠上“白眼狼”的污名赶出了医馆。
好冷的下雪天,一直在外头,会冻死的吧。
她裹紧了单薄的衣裳,漫无目的的走在大街上。
包子摊上的蒸笼里热气腾腾,好香啊。
可是……她身无分文,连个素包子都买不起。
看着街上衣着鲜亮的行人,她自嘲自己窝囊没用。
方才都不敢和“师父”理论,落汤鸡般被扫地出门,
就算……要些钱也是好的呀。
但就算她想要争辩,孑然一身,又有谁替她撑腰呢?
不过是越描越黑,自讨没趣罢了。
她垂头丧气的经过了包子铺前,却听到身旁路人的对话,
“哥,我不想吃白面馒头,我想吃豆沙包,还有……那个蟹黄包。”
“好,老板。来两个豆沙包,两个蟹黄包,打包带走。”
她被香气吸引,停驻足看向身旁的人,似是一对兄妹。
女子头上戴着流苏钗,男子则背着一把剑。
二人举手投足之间,都是她这样的人模仿不来的气度。
这世间的参差,真是判若云泥啊。
她想到这里便有些愠恼,若非自己身世凄凉,怎会沦落至此。
又自尊心作祟,不愿向人乞求施舍,差点饿死街头。
她看到那男子取出的钱袋,脑海中冒出一个荒谬的念头。
若是能把那钱袋顺过来,她就有钱吃包子了。
她的手不受控制的朝钱袋的方向伸去,
却在最后一刻止住。
见那对兄妹似要回头,她连忙背过身佯装无事。
男子朝她的方向瞥了一眼,对女子低语了几句。
女子微怔,朝他轻轻摇头,挽着男子的衣袖离开。
她也不知怎的,就跟在了二人身后。
或许,是舍不得又大又香的包子吧。
亦步亦趋,跟了一路,至到抵达了一座庄严气派的府邸前。
那女子仿佛察觉了身后的动机,回头望了望。
她连忙低下头,待兄妹二人走远,才缓缓抬起头。
原本准备离开,但那女子去而复返。
将装满食物的包裹还有一袋碎银,塞入了她的怀中。
她有些惊恐的看了女子一眼,将包裹推了回去,落网而逃。
那女子追了过来,解释说自己就是将她送去医馆的人。
如今看她这般跟着自己,想必又是走投无路了。
女子看了看她弱不禁风的模样,从袖中取出一枚令牌递过去。
还郑重的告诉她,若是想安定下来,可以拿着信物,
去霜城的清心门,拜师学艺,也好过一直流离失所。
她有些歉疚的收下令牌和包裹,怯生生的问她的名字。
做人,应该要知恩图报吧。
女子莞尔一笑,说唤她阿晴就好。
若是清心门不留她,便回云泽郡青天镖局找自己。
只是这当镖师,总归还是比在清心门辛苦许多的。
她点头应下,将令牌和钱袋收好,背起包裹转身离开。
走了些路,回头望向恩人的方向,
阿晴朝她莞尔一笑,挥了挥手送别。
她的心中暖暖的,这好像是自父母去世后,
第一次有人对她这么好。
青天镖局,阿晴,她记住了。
路途奔波,跋山涉水,她终于抵达了霜城。
凭借信物和学医经验,成功拜师清心门润长老。
跟着他修习医道,勤耕不辍,日夜钻研。
她也想做个出色的医者,叫那些治人无道的庸医看看,
真正优秀的医者,是怀着仁慈的心,认真医治每一位病人的。
时光不负有心人,她成功了。
昔日被赶出医馆的落魄少女,终成为了天才医者。
润长老见她冰雪聪明,勤奋上进,
收她为义女,赐名“润九”。
不仅如此,她的天赋和努力还得到了掌门的认可。
被允许同修医道和玄道。
精研了藏书阁内稀世的医学宝典,还有灵符卜卦。
肯吃苦,不畏难,是她卓越的根本原因。
或许对其他弟子来说,修习不过是一种日常,
而对她而言,却是对命运的改变。
在那里,她结识的第一个朋友——唤作苏洛。
也是身世飘零,被掌门救回来的孩子。
心地单纯,待人真挚,她们时常在一起交流道法。
苏洛修的是天心道,若得机缘,或可太上忘情,再升境界。
而她的是医心道,根基不同,虽不能企及,然则福缘深厚。
然则苏洛却提议道法修习也可融会贯通,
她以为然也,遂于其互为彼此师友,同修道门各宗秘术。
果真效果极佳,二人道业日益进步,非寻常弟子可比。
苏洛下山后没多久,清心门便遭到黑衣人围剿。
润长老和夫人为掩护弟子们撤离,殒身在血海之中。
她则抱着长老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孩,用禁术杀出一条血路。
那时的她未曾想过,擅自动用禁术会有什么后果。
只要能保住师父唯一的血脉,就算让她偿命也是值得的。
尽管有术法傍身,为了护住婴儿,她还是受了很多处剑伤。
好在是带着婴孩逃出来了。
不知去向何方的她,忽然想起阿晴,
决心带着婴儿去投奔青天镖局。
凭借记忆寻到了当年阿晴赠予自己包裹和令牌的府邸前,
润九终是在家丁的帮助下寻到阿晴。
原来,她是青天镖局的少当家。
阿晴帮着她安排了住处,并将她引荐入了镖局,当起了随队医师。
润九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姑娘,如今却要承担起母亲和阿姊的责任。
那婴孩太小,还没来得及取名字,只有一个乳名,“小月亮”。
她便和同在季家的苏洛商量,给婴孩取名“润月”。
再后来,二人担心云泽郡离霜城过近,
剿杀清心门的幕后黑手会追查到润月的存在,派人来斩草除根。
于是在押镖过程中寻找合适的迁居之地,最终选在了坐落于白寂山附近的忘忧谷。
听说清风寨少主收留过伤重的阿晴,季家与白寂山清风寨关系尚不错。
这里目前还算安全,且远离世俗喧嚣,适合清修。
她遂带着小润月迁来忘忧谷,开了间医馆,施医布道。
如此,行善积福,一心向道,
她在医心、天心二道上的造诣不断精进。
因其精湛的医术和善良的心地,当地的百姓都尊称她为医仙。
美名远扬,有许多医者慕名来此与她交流医术心得,共同医治病患。
悬壶济世,杏林春暖,如此也算一生功德圆满了。
但变故,发生在元和十七年的初春。
楚王府世子联合令狐、公孙家起兵。
以清君侧为名,剑指京都。
战况惨烈,百姓受苦,伤残将士不计其数。
朝廷军的将士,清风寨的属士,
在医者心中都是平等的,她焉能差别对待?
惟有出谷开义诊,划停战区施救两方伤兵、百姓。
五月初,她在战场外围诊治伤患时,遇到了被送来的阿晴。
身中两支毒箭,一箭在后肩,一箭直入腹部。
奄奄一息,全靠意志强撑着。
手中攥着一枚滴翠玉佩,断断续续的念着一个人的名字,
她靠近阿晴身边,隐约听出女子的喃语,
“令狐夜……”
她蹙了蹙眉。莫非阿晴心仪于令狐少主,想回清风寨找他?
可以阿晴如今的情况,毒性入侵血肉经脉,
连活下来都是奢望,还怎么去寻心上人?
药石无医了,她心中郁郁难受。
阿晴对她而言,是恩人,是朋友。
怎么能坐视她毒发身亡,抱憾而终……
她为阿晴卜了一卦,卦象暗示其女本有天命凰格,
然而孤星伴月,过慧易折,情深不寿。
所伴之人气运若微,或有大劫难。
如今阿晴中毒箭昏死,便是应了命格。
如今润九的修为和福缘已经不凡,
若得大道,终可普度苍生,却要坐视阿晴香消玉殒。
她不甘心,选择孤注一掷,再次动用禁术,
将阿晴的天命劫数强行抹去,斩断“孤星伴月”之缘。
代价则是,若有朝一日阿晴身死,
她便要心甘情愿献祭自己的命格,成为长生不死的灵人。
在亘古漫长的岁月中孤寂,至到被所有人遗忘。
有很多人,一生活在他人留下的阴影中,
幼时的不幸,需要用一生来治愈。
治不好,灵魂就被啃噬殆尽了。
她已经见过最深的黑暗,是阿晴的仁慈将她拉出了泥沼,
如今,她又怎会害怕,将一切归还于恩人呢?
医仙润九,果真不负盛名,能医将死之人,
日夜不休,终是逆天改命,将病人从鬼门关救了回来。
但阿晴醒来之后,却给她讲了自己和令狐夜的故事,
请求润九放自己离开,前往清风寨。
润九劝她令狐家气数将尽,不要执着于儿女情长,意气用事。
阿晴却信誓旦旦说寻到了一生相伴之人,愿和他生死不离。
润九不是心软,她只是不想看阿晴不饮不食,自轻生命。
她沉默的目送阿晴离开,却没有告诉她禁术的秘密。
后来,清风寨被朝廷军攻陷,阿晴下落不明。
但润九知晓,她定会选择与所爱之人同生共死。
毕竟兵临寨前,尸山血海,这个傻子尚且能千里奔赴。
但自己还未感知异样,便说明阿晴也还活着。
她带着润月离开了忘忧谷,趁自己尚无恙,
将润月托付给了从前清心门的同门,让其将小月亮平安送到苏洛身边。
听闻令狐家被押送往京都候审,她便千里迢迢奔赴了京都。
四处探听,却无她下落。
惟知晓,令狐家无论男丁或女眷,
只要成年,均被判处秋后问斩。
她在京都定了下来,一边看诊,一边寻阿晴。
反正也快成为灵人了,她将从前的积蓄取出,
开了个医馆,在京都郊外为贫民百姓义诊。
若为了报阿晴的恩,修不了普度苍生的天心道,
那就趁还有余力,能多救一人,便是一人。
她每回想起在医馆做事的日子,便觉得岁月匆匆,恍然隔世。
人心虽非全然澄明,但若是世间多一些善意,
或许也有很多人的命运,会在不经意间被改写吧。
终是到了日子,令狐家行刑那日,
她看见了满身血污,却温柔注视着暖阳的阿晴,
跪坐在一个气度尊雅的年轻男子身边,
目光坚定,不卑不亢。
皎月伴孤星,好一对共赴黄泉的璧人。
润九合上眼,不忍见阿晴身故。
一个念头久久萦绕心头,
“她,会不会很痛啊……”
午时三刻,日光洒落,刀起刀落。
回忆被绞碎,心忽然落空。
原来,她什么也没有改变。
想护的人,护不住,更没有资格去挽留。
面对结局,润九是如此不甘,又无可奈何。
阿晴辞世后,灵生漫长,岁月磋磨。
好友苏洛建了洛水门,做了掌门。
阿晴的兄长则继承了青天镖局,将家业发扬光大。
她像个局外人,看着王朝兴衰,故人离散。
后来,润九选择隐居山林,不问世事。
长生,对她而言,是一种惩罚。
她不想再亲眼目送故人逝去了。
改朝换代之后,洛水门易名碧海阁。
至于感应到滴翠玉佩灵气,化用江家远亲身份救下江子楼。
又因天资举世无双,被推选为碧海阁阁主。
收言墨为入室大弟子,与南山先生白秋离相遇。
这些,都是后来的故事了。
她所认为的“人生”,
几乎要永恒定格在元和十七年的九月十五日。
直到与阿晴容貌相似、佩戴着同一块玉佩的南山出现。
颦笑间,似她,却不是她。
她赠自己《霜山草木集》,和一幅《长桥雪景图》。
谈吐间,时而流露的天真纯然,更像另一位故人。
仿佛神明给自己下的通牒,告诉自己,
再执着又有什么用呢,阿晴不会再回来了。
除了她一人,再没有人活在过去了。
然而,为了这份倾盖如故、惺惺相惜的友情,
她还是重蹈覆辙,将碧海阁托付弟子,
为南山耗尽灵力,改换天命。
最终落得一个身死魂消的结局。
谁道,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她,孤身独行,选择了被遗忘。
飞雪啊,请带她的念想去向光吧,
卷入斑驳而细碎的梦中,长眠不醒。
莫怕,梦里有光,再无看不到尽头的孤独。
曾笑一生太过漫长,
故而结尾草草,也算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