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拾柒 47
夏末,子楼接到圣谕赴京觐见。
恰逢朝中查出一桩贪腐大案,牵连官员甚多,惩治之后,出现了官位空缺,亟需人才填补。
太子殿下奏表父皇,替朝廷恩聘人才。因昔年浣魂草一事,陛下亦觉得于江家有所亏欠,是故同意太子所求,招揽一批江湖盟英才入京。
而子楼,更是由太子之师柳如渊亲自举荐。
昔年,孟浮生恳请柳大人于他去后多照拂于故友。柳如渊乃惜才之人,浮生之殒已是他心头之憾,如今太子有意提携子楼,他自是罕见的不避讳,向陛下引荐了他。
一日,子楼将子澈和苏棋约到了江湖盟议事厅。
苏棋是血脉相连、少小相伴的朋友,子澈是同府而居、视为亲弟的亲人,二人又皆是江湖盟年轻一辈的翘楚。
江子楼对这两个兄弟都抱有殷切的期待,也希望能够做到足够的公允。
平心而论,江家、父母乃至于接任江湖盟盟主的子楼,对小棋是有亏欠的。让他在苏家生活了那么多年,还让他亲自致使了养父苏誉陷害江家计谋的败露,苏家自此落魄。
而子澈,自从子楼离开庆云,到建立江氏商帮,这漫长的时间里,都是他陪伴父母,尽孝尊前,与父亲一同打理盟中事务。若是子楼不归,或许他会继任盟主。
但,择继承人毕竟不是小事,不能全凭个人喜好,是故子楼选择与他们共商此事。
那日,子楼在议事堂烹了金丝叶茶,他静立于窗前,望向天际的飞鸟。阳光倾落于庭前,留下斑驳的金色碎影。
这座议事厅,最早是秦庄盟主在江湖盟的住处,后来被父亲扩建,改造成了议事厅。
子楼少时以为,秦盟主那般一丝不苟的人,房间应当也很方正古朴,但当他第一次踏入此处时,才发现老盟主是个富有生活情趣的人。
那屋子并非旧式装潢,相反,使用了当年庆云城内新派匠人陈甄的设计图纸。时光荏苒,当时陈甄还是一个不被看好的新秀,如今已然成为了一代巨匠。
明间宽阔敞亮,可作议事之用。牌匾高悬当朝圣上亲自所题“清风堂”之字,器具陈设多用紫檀木,静穆沉古,质地细密,光照进来时,整座厅堂显得温肃又柔和。
暗间则别有洞天,书柜和各种储物处设计精巧,可储书卷档案众多,设雕花木榻以作临时休憩之用。窗帘乃竹制,暑日放下帘子,便遮去了窗外的毒日头。
整体布局可谓旷然见庄,不失大气,奇丽巧思,别有洞天。
房屋正对着小桥流水的景致,能看到院中的百年古树洒下的阴翳。仰头望去,还能眺见远处的禅寺宝塔和天空的霞辉。
每当压力积蓄过多的时候,子楼总是让自己放下手中事务,站在窗前冥思,亦或是看看院中风景,放空心绪。
想起曾经秦老盟主和父亲都曾在此为了公事夙兴夜寐,他身为后继者,亦当秉承其志。
便勒令自己迅速调整好身心状态,克制懈怠的杂念,再次背负起江湖盟的责任。
忽而,有人轻声叩击门扉,“大哥。”
那声音清澈、力度适中,可见门外立着的是性格温恭、心思细腻之人。
子楼从遐思中回神,转身缓缓道,“子澈,进来吧。”
来人步履轻快,盈袖生风,行至子楼前,立定恭身,
“大哥今日召我前来,想必是有要事相商,特此早发,可还是让大哥久候了。”
子楼颔首,示意他不必多繁文礼节,“今日除你之外,我还约了苏棋。身份暂且不议,你二人皆是江湖盟内翘楚,论能力与人品,皆令兄长欣慰。
我不日便要启程去京城,盟中事务不可无主,故想要交代于你们二人。”
子澈的眸子划过一丝清澈的波痕,朝兄长弯眉一笑,“但凭差遣,我定不负大哥所托。”
江子楼点头,二人又聊了一些家事。
子澈性格开朗,不失体察入微,为人处世也不再率真任性,想来江家遭逢变故的那些日子,他成长了不少。
过了一会儿,苏棋也到了江湖盟。
看着这个自少时就经常往来的熟悉之地,他也不禁思绪丛生。
记得苏誉也曾牵着他,和养母一起在江湖盟的各个院落里散步。那日的阳光是金色的,落在双亲的身前,将苏誉棱角分明的脸庞映照得很柔和。
虽然一直不如苏家大哥受父亲倚重,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多年的承欢膝下,任凭有无血缘,都无法不生出亲情。
若是他一直不晓得身世的秘密,或许会选择守着苏家的一切,亦或是筹谋着改变苏家在南国的处境。
可终究,这一切都随着时局的变化与他内心天秤的动摇而逐渐瓦解,化为乌有了。
“苏公子?”
那守门的侍卫朝他看了片刻,似乎在斟酌什么,但最终没有拦他。
苏棋朝他点头致意,眸光由暗转明,他笑了笑,走进了江湖盟的宅邸。
落定步伐时,他心中的万千思绪顿时烟消云散,带着一丝桀骜又隐忍的坚定,他一步步迈向议事厅。
窗扉是半推开的,明媚的秋光中映出一对兄弟相处和睦、谈天说地的模样。
苏棋顿住脚步,听着不远处的子楼和子澈讲着江家的事情,虽然只是模糊的三言两语,但他的脑海中仍然能浮现出一家人其乐融融的相处日常。
子楼与子澈谈及阿姊江含韵和小外甥的事情,自是喜上眉梢。
子澈还打趣大哥什么时候和嫂子也抱上一个,自是被子楼反将一军,叮嘱他若是有喜欢的女子,不可耽误人家,要尽早商议嫁娶之事。
待二人话音落下,苏棋才走上前去,轻扣门扉。
“子楼”二字刚欲说出口,看到二人回神后向门边投来的微怔目光,他调转话语,朝二人微微致意,
“盟主,副盟主。”
子澈起身,朝苏棋微笑道,“苏棋哥,你来了。”
子楼倒是心中微微一动,觉察到一丝异处,他离座朝苏棋走去,迎他入座,“小棋,你我兄弟多年,着实不必如此。
江湖盟乃至我有今日造化,多亏你与浮生鼎力相助,是我欠你们良多。”
苏棋面色沉定,勾出一丝浅笑,“言重了,为友者,本当如此。”
他的神色掠过子楼,朝身后的子澈看了一眼,旋即展袖,扬眉快语道,
“子楼,阿澈,方才不过一时兴起,佯装正经和你们玩笑罢了。若要长久如此,我也觉得甚是不自在。”
江子楼拍了拍他的肩,爽朗一笑,“不错,咱们兄弟之间,永远不必拘泥见外。”
子楼走到茶壶旁,悬臂为二人倒了两杯茶,放在苏棋和子澈面前,语气郑重而不失温厚,
“今日唤你们来,是为公事,也为家事。”
他顿了顿,“我们先饮了此杯,再从长计议。”
苏棋和子澈相继举杯,抿了抿杯中香茗。
子澈闻到清香,便识出了此乃父亲最爱的金丝叶茶,他微侧身,看向一旁的兄长。苏棋则静静的品着茶,似乎在会意,又像是另有心事。
子楼朝二人温言道,“小棋,子澈,坦诚而言,我虽为兄长,这些年来却未尽教养陪伴之责。你们皆为我的手足兄弟,无论是从亲缘、还是情义,都绝非常人可以比拟。
故而今日,我希望借此契机,让你们二人之间也彼此熟悉,将来能够守望相助,担负重任,秉承江湖盟之宗旨,护南国江山社稷安宁。”
子澈垂眸道,“大哥言重了,子澈自小以兄长为楷模,读书、习字之事,大哥亦曾亲自教我。还在我顽皮之时,数次于父亲跟前说情,这些我都记在心里。
至于苏棋哥,咱们之间算是自幼相识的情分,况且……你本就是兄长血脉相连的亲人,我也自当将你视作手足,尊之重之。”
苏棋看他诚挚的模样,敛去了身上的锋芒,含笑道,“子楼,我与你之间自是不必多说。阿澈年少有为,又待人恭敬有礼,我也是看好他的。虽然因为身份,我不便参与江湖盟之事,但如有所需,于公于私,我都义不容辞。”
子楼听出了他言语之间的婉拒之意,想要再开口斡旋一二。
苏棋却看向子澈,二人眼神相交。
仔细打量对方,苏棋心中微微一惊,江子澈的眉眼间,倒真和自己有两三分相似,他微敛目光,眸中流动着奇异的光彩,
“阿澈,这些年都是你在江家尽心全孝,你是真正的江家人。而我不同,在苏家生活多年,已然回不去了。
身份不正,则难免落人口舌,为江家招致祸患与是非。与其如此,不如你我各安其位,各尽其职。
我相信,如此,于江湖盟,亦或是江家,都是最好的安排。”
子澈思虑片刻,微微蹙眉,抬眸看了一眼子楼,“这……大哥,我觉得若按照苏棋哥的意思,他岂非一生都不能与父亲、母亲相认,这样不妥。”
子楼点头,看向苏棋,“小棋,我也——”
“子楼,若你当我是朋友,就请尊重我的意愿。”苏棋的语气坚定,“这世间,本就有许多的阴差阳错,既然已经发生了,我也早已看淡,不如顺其自然吧。”
他的神色中带有一丝不容拒绝的肃穆,看他神情,子楼便知道他已经打定了主意,怕是劝不动了。
江子楼轻叹一声,“也罢,终究是造化弄人,不能勉强。只是若你转圜了心意,江家永远是你的家,江湖盟的大门也一直向你敞开。”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雕刻了精致的图腾的白玉腰牌,递到了苏棋手中,“小棋,这是江家家族的腰牌,每个江家的孩子出生时都会打造一份,这块属于你。此腰牌还刻了江氏商帮的图腾,各地分系无不识得,你拿着它,之后若有所需,可便宜行事。这是我作为兄长的心意,你切莫推辞。”
腰牌轻轻落在苏棋的手掌中,温润通匀,他微怔片刻,点头道,“那……我便收下了。”
苏棋目光闪烁,“子楼,既已说定,那江湖盟之事你择日与阿澈商议即可,其实今日我还有旁的事寻你。”
江子澈看了一眼苏棋,见他似乎有与子楼单独谈话之意,他出声道,“两位兄长,子澈想起母亲唤我去陪她采选衣缎,我就先告辞了,改日再寻二位兄长一起品茶说话。”
子楼颔首道,“好,你先去吧,顺便帮我给你嫂子捎句话,傍晚携她去棠华别苑赏月游湖,穿戴些暖和的衣物,莫要着凉了。”
子澈朗声一笑,“大哥,这是你们夫妻之间的好事,我可不帮你传。
你还是早点回家亲自对嫂子说吧,她听了定会高兴的。”
说罢,他作了一揖,便脚底生风,一溜烟不见了人影。
子楼见他走的甚快,不禁失笑道,“子澈这孩子,到底还是赤子心性。”
语罢,他回看苏棋,却发现身后的人也在看自己,温和笑道,“小棋,你有何事要同我说?”
苏棋走上前来,目光看向子澈离开的方向,缓缓开口道,
“子楼,在你心中,阿澈是怎样的人?”
子楼略微思索道,“他素来聪慧,是个孝顺懂事的孩子。
幼时也曾顽皮叛逆,但这些年来,处事愈发沉稳镇定了。”
苏棋轻笑,光暗在他的眼眸中交叠掩映,“不错,阿澈聪明又通透。以兄长的眼光去看他,的确会有如此感触。”
他停顿了片刻,打量着子楼的神色,接着道,“那么,若是视作重任所托,又当如何?”
子楼微含深意的看了他一眼,凝眸道,“子澈年纪尚轻,仍需历练,若是有良师益友辅佐,将来倒也可堪重任。”
他顿了顿,接着道,“不过,我和你嫂子商议过,决意将江湖盟中年轻有为之辈均纳入考虑,而非用人唯亲。”
苏棋听他语罢,若有所思,“如此,也好。”
“其实你嫂子还挺看好你的,不过你今日谢绝入江湖盟,倒是让我也有些难办了,”子楼无奈道。
苏棋看向手中的腰牌,斟酌了片刻,还是开口道,“子楼,有些话,或许不该由我说出口。但作为朋友,我想还是不应隐瞒于你。”
江子楼有些不解,但还是温声道,“嗯,你说吧。”
苏棋合上门,走到子楼身前,
“子楼,兴许是我多心。
阿澈,可能并非你我这些年来看到的那么简单。”
“小棋,为何会有此一说?”
“只是感觉罢了,我觉得他很像父亲……我说的是,苏誉。”
“小棋,我明白你的想法,但子澈的品性,我作为兄长,还是有所了解的。”
“你了解的是幼弟阿澈,还是如今的他呢?”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轻易怀疑自己的家人。”
苏棋默然片刻,轻声道,“子楼,这便是你与我父亲不同之处,你信任自己的亲人、同伴,以诚相待,自然的认为他人也会重信诺与恩义,正直落拓。
阿澈或许的确敬你为兄长,也有潜力做一个将江湖盟振兴发扬的盟主。但,他却并不一定如你所愿,成为纯然之士,以匡扶天下为志。
这于江家而言并非坏事,但于整个江湖而言,或许将会是一场不可转圜的变革。我能察觉,阿澈的心中,敛藏了更深的秘密。
言尽于此,你可以选择不信。但若浮生尚在,他亦会有此一言。”
子楼听完了他的话,神色凝重了些,他看向身旁的苏棋,
“小棋,我相信你所言是出自真心实意。
但我也信任子澈,这世间之人秉性、际遇不同,性格自然迥异。
纵然子澈并非像我所见的那般纯然,我仍然愿意信他无论是作为江湖盟的副盟主,还是我的弟弟,都保有一份赤子之心,不会让我失望。”
苏棋微怔,旋即道,“若你信他,我自是没有立场再多言。只是这世上的人有千万种,并非尽如你意。再说的残酷些,当年若你能早些洞悉人心之莫测,加以防备,便不会屡遭暗算。江湖风波未平,切莫掉以轻心。”
江子楼看他认真叮嘱的模样,倒有几分神似当年浮生,不禁脱口道,“知道了,君之良言莫敢不听。”
苏棋也忽然忆起,昔年与自己书信往来,用方才自己这般语气事无巨细嘱咐他的,是那位埋骨于黄泉之下的白衣故人。且今日不知为何,他的确比寻常多言了。
语罢,二人皆是心中一怮。
阳光洒在议事厅的桌案上,将未饮尽的茶汤照的透彻清亮。窗明几净,时光莫不静好。
造化弄人,短短几年间罢了,从前形影不离的三人,终究是只剩下两人了。
……
过了许久,子楼缓缓开口道,“小棋,今日福寿楼可还有薄荷糖水?许久未饮,有些想念。”
苏棋颔首道,“自然,这是老字号的招牌甜品。”
“那,今日便劳烦苏老板做东了。”
“好说,今日不光有薄荷糖水、还有桂花圆子,酒糟小黄鱼,霜花牛肉烩,鲜椒肉末。不过,你下次可得请回来!”
“全南国的酒楼私厨,你想吃哪家?”
“京都的香山楼如何?”
“行,你若来京都,我们便于香山楼畅饮一番,不醉不归。”
“一言为定。”
昔年温书同习武,诗酒对答话江湖。
人生何日称快意,桂花载酒少年游。
是日微风袭人,花落青衫。友人相视一笑,比肩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