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拾伍 35
暗香袭人不得醉,晚风微凉催酒醒。
江子楼顿住步伐,转身道,“夫人有何事?”
郑思昭的声音夹杂了一丝寒意,“还请秦兄弟移步亭中叙话。”
明明是邀请,落在耳中,却仿佛是不容拒绝的勒令般坚定。
“我上次的确隐瞒了身份,但对你并无恶意,能否信我一次?”
她的话语那样恳切,想到方才郑思昭看向小慕时的温柔神色。子楼潜意识中觉得——或许她也是柔善之人。虽然身带凌厉之风,但并非不通情理之辈。
子楼凝眸,思及此,他还是应邀走入了亭中。
郑思昭幽然的看向子楼,缓声道,“方才酒宴之上逢场作戏,不累吗……”
子楼眸光微暗,再抬眼却是湖光般的澈然,“公孙大哥待在下以诚,纵是觥筹交错的场合,亦多有照拂。”
郑思昭凝视他的眼睛,随之轻笑一声,“是吗……”
她轻旋转手指上的青玉戒指,低语道,
“你们这些人就是这样,喜欢把事情都藏在心里,自以为谁也发现不了。
秦子夜,我姑且这样称呼你。
世人都以为公孙穆是琼华庄的掌权人。但其实只要我想,这里的人都归我差遣。
若真想要害你,不出一刻钟,你便会在这个世间彻底消失。
忘了告诉你,我郑思昭做事,不讲得失,只看心意。”
子楼心中虽有一刹惊诧,但面色依旧沉稳不改,“夫人,您到底想说什么,不妨开门见山。”
郑思昭勾唇,“很简单,我想要——你的坦诚。
秦子夜,告诉我,你的身份,以及来琼华庄的目的。”
两人立于晚风中,一时沉默无言。
江子楼温言道,“夫人何必执着,此前承蒙您相助,在下已是感佩于心。无论有何意图,也不会累及无辜。”
“呵……你想查流觞山庄的辛秘,是也不是?”
“……”
“还是说,你已经查到了什么?”
“……”
“你,真的是秦家人?”
“……”
郑思昭看向子楼,微放软了语气,“你要如何,才能据实以告?”
“夫人,在下有些不解。某与您萍水相逢,何以让您如此好奇?
若你有所怀疑,为何不直接告知庄主,而要与秦某费心周旋?”
郑思昭有些无奈,“所以,若我率先坦诚,你能否给我答复?”
江子楼凝眸道,“可。”
“坐吧”,郑思昭丹唇轻启,“我的故事,有些长。”
“你应该知晓,我和阿穆都是京城人士。我的姨母是当朝的贵妃,诞下齐王表哥。而舅父是宰相,位极人臣。”
“有所耳闻。”
“原本阿穆也在京都为官,虽然是六品,但他年纪尚轻,又得陛下信重,何愁来日不能施展抱负。”
子楼颔首,“不错,这些时日与公孙大哥相处,秦某钦佩其人品见地。在临平当一富贵闲人,实属屈才。”
“你这话倒也不算恭维,昔日的阿穆,在从政之路上虽然不算天赋异禀,到底是一片丹心,事必躬亲。
我们相识于微时,也算青梅竹马,他从小就是个认真的性子。
随着舅父的掌权,我母家权势渐盛,阿穆的父亲却因和舅父政见不合而屡受打压,党争的落败使得其最终不得不屈居闲职。
但阿穆不同,他的能力是朝野上下有目共睹的,纵然舅父不喜他,但有好在陛下和众多老臣的倚重,让他一度被委以重任。
可阿穆却隐隐自卑,觉得家境不如我母家,难以与我相配。我和他说,莫要在意这些,与朋友相交,贵诚而非图利。
我喜欢同他在一处,恰是因为他待人真心实意,而非贪慕我家族的权势,希望借联姻扶摇而上之辈。”
“公孙大哥的心思也不难理解。他对夫人出自真心,自然希望能足够优秀,得夫人母家的认可,光明正大的同你缔结姻缘。”
“他的确如愿了。昔年他告诉我已经征得我母家的许可,愿娶我为妻的时候,我也曾真切的欢喜过。
可是,若我知道这桩婚姻的代价和后来发生的种种,我倒宁愿从未与他有情。
新婚当日,阿穆的父亲不愿认我这个儿媳,他家人也待我冷淡。这我都可以忍,毕竟是我母家亏欠了阿穆家。
可我婚后才知,原来为了娶我为妻,阿穆私自答应了舅父的要求,托病请辞京官,来这地广人稀的临平盘下了当年流觞山庄的旧址,建了琼华庄。
一则为了掩盖当年流觞山庄之中的交易,二则也为我母家培植地方势力。
原来我们这桩不被祝福的婚姻,是以他的前途和志向为代价换来的。
而他从未问过我,愿不愿意随他背井离乡来临平,从未问过我爱的到底是怎样的他……”
“若夫人心中有委屈,为何不直接对大哥坦诚。以你们之间的情分,想必他会愿意为你作出改变的。”
郑思昭摇头,“太迟了。等我知晓一切的时候,阿穆已经为了我作出了承诺。
他是个信守承诺的人,纵我劝他不必为我屈心抑志,他还是执意要遵从约定,离开京都替舅父做事。”
“若只是如此,夫人大抵只是失望,不至于如今冷淡。”
“嫁给他的郑思昭不过是家族的象征物罢了,温情还是冷淡,都无关紧要了。
舅父来信说阿穆不过是他们布下的棋子。母家只是利用他来抹平当年临平城内的罪证。等他失去了利用价值,就会被当成某些交易的替罪羊清理。
十年之内,他们必定会接我回京,为我再择贵婿。
可我焉能告诉阿穆,他已经为我放弃了京城的一切,若是知晓这个骗局,我怕他……真的无法承受。”
郑思昭眼中泛起涟涟泪光,“你……不要以为我是在说谎。这些,字字句句都是真话。”
子楼轻声叹息,“我没有怀疑。但,夫人实在不应瞒着大哥的。可惜他已为你付出这么多,却依旧换不来你的真心以待。”
郑思昭微愠,脸颊烧红,“若无真心,怎会为他生儿育女……
若无真心,曾愿陪他同甘共苦……
你不是听到了么,为何还要装聋作哑?
小慕,是我的女儿,和他的女儿!
我原本以为只要同他有了孩子,母家便会看在亲缘的份上放过我们一家三口。
但谁知,就连小慕,我和他的孩子,都要被他们控制起来,作为挟制我丈夫的工具!
这些年来,阿穆为舅父和姨母做的事情够多了,但他们还要拉他下到更深的泥沼中,要他有朝一日不得翻身!”
郑思昭背过身,方才放任泪水缓缓滴落,砸在冰冷的石板上,
“我无法背叛家族,但也不能辜负阿穆。
惟有日复一日的陪他在错误的道路上渐行渐远,看那个曾经一身正气的少年郎逐渐变得面目全非。
秦子夜,你知道吗,我已经快疯了……”
江子楼看着郑思昭凄冷的背影,本能的想要劝慰一二,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没有立场,更没有劝她的资格。
郑思昭拭干泪水,正色道,
“他与我都已泥足深陷,难以回头。
你若真的是秦家遗脉也好,只要你允诺所谋之事不伤害我的丈夫和女儿,我可以保你完好无损的离开琼华庄,就当为母家曾经犯下的罪讨一份宽恕。
届时你就带着你搜集的证据走吧,我会当做什么都不知。”
子楼沉默了片刻,“夫人,我的确与秦家有关,但并非秦家后人。自多年前秦家嫡系俱亡开始,诺大的家族早已散了。”
“所以,你不是来寻仇的?”
子楼摇了摇头,“在下只是想查明真相,还故人一个公道。”
郑思昭长叹,“罢了,你的身份,我亦不愿深究了。
兴许是你有几分像我同胞的二弟吧,总是不自觉信任你。我幼年丧母,亲人中也唯有他是真心待我。
记得出嫁当天,他牵着我的手说,‘阿姊,你一定要幸福。’
可惜自我来临平城,这么多年的姐弟分离,情分或许早就淡了。”
子楼想起自家长姊,动了哀悯之心,不禁问询道,
“夫人可想过,和大哥、孩子一起脱离家族的控制,去过虽无富贵显赫,然则三餐四季,儿女承欢的日子?”
郑思昭娥眉轻蹙,“可是,怎么能呢……诺大的琼华庄,如何一夜之间说弃就弃?
况且这里也有很多舅父的人,要想斩断同家族的关系,几乎没有可能。”
子楼看向郑夫人,语气轻缓,“若是愿意,总归会有办法的。毕竟,事在人为。”
“事在……人为么……”
夜色中,二人不知商议了些什么。
子楼离去时,郑思昭依旧立于亭中,望向波光粼粼的月荷湖。湖水宛如镜面,倒映着她的身影。
四周万籁俱寂,她亦静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