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鹤
中元节,南国有放灯祈福祭拜的传统,河中花灯千万盏,有心人在无名河畔遇见。
街头的小贩卖光了祭祀用品,也闲得看热闹。小贩猜测是痴男怨女的戏码,眼神有意无意的朝河边游移,似乎便等着看了好戏后回去说给妻儿取乐。
侧耳倾听时,唯有风声最清澈——
“明瑟,这些花灯都是你放的?”
“是。”
男子的声音略有停顿,“今日……是中元。
咳,孤身放灯的姑娘家容易被水魅盯上,我送你回去吧。”
女子的声音像被烛火化开的冰雪,半冷半暖,
“许长庚,你又信口胡诌了。”
“真的不怕?记得你小时候最怕这些民间杂谈了。”
“怎会?如果这世上真的还有鬼魅,那父亲在天有灵一定会护在我身边。
我希望他能看见我今夜放的莲花灯。
还想告诉他……我也很思念他。”
“明瑟,我也——很想念父亲。”
男子眼中流露出寂寥神色,却遮不住他望向女子时的浸透的温柔。
小贩伸手剔了剔牙上的菜叶,腹诽道,
“啧啧,我看是在说‘也很想念你吧’。”
女子望向远去的花灯,极目远眺至水天相接之处,
“可惜……我们所爱之人,尽数留在过去了。
“明瑟,你没有必要一个人背负。只要你愿意,我随时都在。”
“这条河东去入海,北接雪山,纵然两流曾经交汇,但还是会奔向不同的地方。
许长庚,我们终会渐行渐远的。”
“可是明瑟,有些人明明想去一个地方,相识微末,相伴年少,是最懂得彼此的人。”
“当下不易,来日未卜,你我都没有资格后悔。
所以,就别回头了吧。”
“不,不该如此。
我明日就去——”
河岸边的小楼上传来筝鸣唱和,“爱尔仙姿久出胎,如何困滞在尘埃。他山松顶足明月,何处水边无绿苔……”
女子的目光随着声音而去,却无意中瞥见灯火阑珊处身着鹅黄色宫裙的纤丽身影,
风声戛然而止,歌声也听不清了。
一个知礼的人要将妄念说出口前已经被良心凌迟过了。
可惟有她的话又如雪花落在他的心里,密密麻麻的刺痛他的真心和尊严,
“准驸马,花灯已经飘远了,你该回去了。”
一次又一次,她总有本事叫他想要说出的话噎在喉头,
永远以漠然的姿态将他拒于千里之外。
女子淡淡仰首,撑开一把淡红色梅花纹的油纸伞,提着装花灯的小篮子慢慢向着桥的另一头走去,走入幽深的小巷中。
天空下起了小雨,记忆像雨丝一样飘来,泛起涟漪千点,更教心烛明灭——
他曾说,“明瑟,我会苦你所苦,乐你所乐。”
她曾说,“真傻,学堂的日子太难熬了,希望以后的日子都是回甘才好。
就算要吃苦,也不必把一人的辛苦分给另一人。”
……
他问,“明瑟,你想成为一个怎样的人?”
而她答,“集大成者,金声玉振。我想考进国子学,成为像爹那般德才兼备、清正自守的人,为国效力。”
他又问,“像伯父也很好,不过你不是说过你还敬仰古朝的那位?”
她笑答,“那些活在历史里的人像是天上的星辰一样太过遥远了,爹爹却是真实的陪伴在我身边,他就是我最好的榜样,也是世上最好的父亲。”
……
她曾敬拜神佛,“若这世界上有些人注定缘分浅薄,舍下私心,就能护好所有人吗?”
他朝影子低喃,“若甘心后退,只远远看着,就算遂你心中所愿吗?”
……
她默念,“我没有厌弃你,我只是害怕直视你眼中的自己,
脆弱的、不堪的那个我。”
他自嘲,“相互掣肘也好。都知道,便有办法护着。”
……
她自省,“不可执迷,水月镜花而已。
此后种种,皆非昔年雪色。”
他独白,“我所愿兮君之愿。”
……
几度擦肩而过,咫尺天涯,
不过是在夜深人静时对月斟茶,悄然默念数声,
“他日,再饮一杯吧。”
“他日,再弈一局吧。”
可是路途遥遥,昔日伴侣各自奔赴风雨,
孤者总独行,余路不成双。
来日,也遥遥无期。
小贩看那墨衫女子走远了,而白衣公子依旧遗世独立,长留桥头,不由得感慨一句,
“害,原来是痴情郎君薄幸娘子,一场空欢喜啊。”
小贩瞧那公子在原地静立了许久,直到夜色染上他的侧颜,瘦长影子拉长至木叶萧萧处,
方才稳步走到无名河畔,拾起一只被放置在一角的破损花灯放在掌中端详许久,
认真的将折角捋平整,再将它慢慢推入水波远处。
不知何处传来幽幽歌声,唱的是那凄艳的词曲,
“玉转湿丝牵晓水,昔日住人今住鬼。东家蝴蝶西家飞,星流露渲谁驱使……”
小贩被这诡异凄凉的唱词惊得打了个寒噤,再无暇去观赏一场萧索的独角戏,
将物什迅速收了收,麻溜地清点好辛苦挣来的钱,一溜烟推着小车跑回家了。
……
“明瑟,如果世道欺你,风雨太冷,亦真的不能再回头,那便请与旁人同行吧。
别让我想起你的时候,生疼生愧。”
风停雨歇,幽夜浮香,公子徐徐起身,眼底的柔软与莲灯的光交相辉映。
某个转角,执伞人偷偷转身,望向桥上的身影,却见鹅黄色宫装的女君行至他的身侧,拍了拍公子的左肩,指向天空——
霎时烟火碎成星珠万点,隔着一座桥,一个人,
他的眼中万般温柔,星河璀璨。
于是她背身没有再看。
没关系,很好了。
一切已经很好了……
“明瑟,该往前走了。”
她收了伞,一根木刺扎入血肉里,她浑然不觉的从袖中抽出帕子,将被伞骨割破的手慢慢包扎好。
伞骨滑落的雨珠落入掌心,染湿了帕子,殷红一点点渗出,
明明刚入秋,怎么会这么冷呢,她的腹侧隐隐绞痛……
心中的魇如影随形,一遍遍告诉她要学会说谎,直到谎话变成真话。
于是她咬着唇,扶着巷子潮湿的墙壁向前走,
可笑中元是那么悲伤的节日,却是最接近昔日幸福的时刻,
——胸膛里炽热的心竟然还在跳动?
幸运到拥有过一整个世界的人,如一颗曾被捧在手心上的璀璨明珠,
即使失意蒙尘,也理所当然俯仰天下,强大到能坦然接受失去她的整个人间,
“当然很好。”
“我不信这一生有谁非谁不可。”
“不用担心,回去吧。”
谎话说了一千遍,是否就成了真言?
好似她跌入寒潭之中,被尖石划伤,被湿冷浸透,
却习惯了一次次自己挣扎爬起,裹好伤口。
如此循环往复,便再也不需要揣度旁人的真心假意。
然而此时此夜,她厌憎自己是那样骄傲的人,
永远说着那样违心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