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贰
江子楼来南都后,时常关注着江氏商帮在当地的商贸业务。
近来苏氏商帮推出了一批新货。夏秋交际时南都城气温骤降,许多百姓患上风寒,苏氏抓准时机,推出了一款含有驱寒、暖身作用的药草茶。
一经推出,受到城内百姓的欢迎,销量与日俱增。江氏在南都也有分布药茶生意,近日受到不少冲击。
江子楼本想历练培养的亲随们,让他们想主意解决,但得到的大多是“效仿”、“张贴布告宣传”、“降价”这样缺乏新意的答案。
孟浮生近日出了一趟远门,楚英似乎也跟了去,江子楼身边缺了个排兵布阵的军师,许多事都不免得亲力亲为,甚是耗费心神,夜间偶尔也要思考一些管理方面的策略。
但一封从南山书局送来的信笺倒是给了他些许启发,拆开信件,只见上面写到,
“江瑜兄亲启,上次你我所言之事,秋离也曾私下查探,其中一货源乃出自苏氏,而白、楚两家均有购入,我不便多言,江兄自有判断。
近日天气骤变,父亲体寒,我所制作花草药茶颇有预防成效,今日赠兄台几包,切莫推辞。”
随信件送来的还有数包不同的花草茶,浅黄色的纸包上画着不同的花草药材,还用毛笔工整地写了药茶的名字,这字虽不算娟秀,却很有风骨。
江子楼拆开包装,发现不同包装的花草茶药效并不完全相同,有的是驱寒、有的是清热、还有的是固本培元。
这秋离姑娘,的确是有心之人啊。
江子楼收好花草茶药包,提笔回信,“药茶已收到,多谢秋离妙策,天寒露深,保重身体。”
一个初步的构想在江子楼脑海中慢慢浮现,既然苏家能做缓解伤寒的药茶,那么江氏便可分品种做预防、治疗、固本培元的药茶。
不仅是伤寒,像常见的风热、咳嗽、疲惫、暑热等症状都可以针对性的推出花草药茶,投放在各个分销点观察销售效果,如果不错便可量产,这不失为一项好的业务创意。
而这花草茶的包装,江子楼看了一眼那灵动别致的画工,心中已有了成算。
不久之后,江氏商帮推出的四季花草茶系列就在南国风靡盛行,听说就连京都的皇家都进了不少。
进货、生产和销售,自是江氏商帮亲自负责,而包装设计,则外包给了白家的工坊,由秋离主持相关的工作。
价钱这块,倒是白府的管家亲自和江子楼谈的。江子楼感觉这位老人精明能干,见地不凡,看问题犀利而敏锐,不由得生出些敬佩之意,感慨白府真是卧虎藏龙。
两家都有丰富的经商经验,打起交道来也驾轻就熟,很快便达成了协议,签了一年的合约,盖上印章,以观后效。
白管家亲自送江子楼出府,出门时冷不丁来了句,“江公子,听说你最近和小姐来往甚密?”
江子楼没想到管家会有此一问,愣了片刻,随即道,“上次在书局有幸同白姑娘论道,瑜颇敬其品行见地,故而以友待之。”
白管家打量了他几眼,“白某也就随便一问,小姐是个不错的孩子。咳,她素来对感情之事不太上心,江公子既引小姐为友,身边若有不错的,亦可提点一二。”
江子楼听罢,心中生出一种莫名的奇异感觉,总觉得哪里别扭,然而还是谦恭有礼的答道,
“此事瑜会留意,不过最终还得看秋离心意。”
白管家眉心一跳,点点头,客气的送江子楼出了府。
或许是怀有心事,江子楼出府之后便沿着街道一直前行,穿过人群熙攘的集市,走过鲜花缤纷的晚棠洲,路过请江畔荒凉的墓园,来到了南山脚下。
他登上山,一步一步的向上走,脑海中闪现着五年前父亲对自己的秘密嘱托,他忽而觉得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做久了行商,他似乎已经习惯富贵闲人、四海为家,身边若是有孟浮生这样的知己和一解语红颜相伴,人生便算十全九美了。
但他总有一种预感,此时像是山雨欲来前的平静,这样的生活在逐渐离他远去。
极目远去,只见云雾后远处山崖上挺拔的苍松,似乎有只可爱的小松鼠挂在上面吃着松果,他不由得被逗笑,心情也变得轻松起来。
不论何时,他都是江子楼啊,境遇会变,无愧本心便好。
想到本心二字,江子楼回想起曾经的启蒙先生,他已经记不起先生的样貌了,但他所言的字字句句,都仍然清晰的印在脑海中。
先生告诉他,要立身中正,心志坚韧,清浊沉浮中不改其志,乱世匡扶大道,治世造福百姓。
二十余载光阴悠悠,历经世事方知,这些理论要转化为实践,有多么不易。
许多心怀理想的人,在世俗风浪中被千磨万击,最终选择了退却、妥协、放弃,甚至为了名利、金钱、地位选择了与初心完全相悖的道路。
这条路,他走的有些孤独,因为同道者寡,能诉说者寥寥。
自己曾对阿姐吐露心声,阿姐告诉自己,有些理想和抱负要放在心里,默默努力,直到有一天能够强大到实现它。
当然,也有可能失败,但只要无悔便可。
因此,这些年,他永远不将自己最真实的心志袒露于人前,让事实代替言语,才是最好的结果。
他想着这些沉重的事情,却是无心风景了,沿着小路一直向山上走,似乎看不到尽头。
也不知走了多久,他已然看到了顶峰,上面立着一个朱红的六角亭,亭里隐约坐了位白衣少年。
没想到自己只是随心而来,还能遇到同来登山之人。
江子楼的好奇心被激了起来,步子也轻快起来,径直朝那凉亭走去。
那少年朝着山崖的方向坐着,面前是一局棋。他一人执子,凝眸思考。
江子楼走近了,那少年却一动不动,似被难住了。
江子楼轻轻唤道,“兄台。”
那少年缓过神来,“啊?这位兄台,有什么事吗。”
江子楼作了一揖,“兄台是在下棋么,在下观此局甚是有趣。”
那少年点点头,“兄台也懂得博弈之道?”
子楼答道,“略通”。那少年眼中流露出一丝欣喜,“甚好,兄台可否与我继续此局?”
子楼平日也喜欢下棋,便应了下来道,“乐意之至”。
那少年让子楼先选执方,子楼随手拈起一颗白子,“请。”
二人均落座,开始对弈。
那少年执黑子,棋路甚是古怪新奇,来势准而险,而江子楼执白子,棋路布局精妙,进退有度。
二人你来我往,有攻有首,各有输赢。对弈许久,竟渐渐形成平分秋色之势。
此时日头已经悬在了山之西,倦鸟归林,山顶的风也由暖转凉,二人默契的看了看天色,相识一笑,均放下了棋子。
江子楼微笑道,“与兄台对弈一句,只觉策马远行,忘却了俗世纷扰,心中唯有此局。”
少年点头,“你我伯仲之间,今日这棋,算作和局如何?”
江子楼也微微颔首,“甚好。与兄台此局,给了在下对博弈之道新的感悟,待下次相见,定要与君探讨一番。”
那少年看向江子楼投来的真挚目光,“棋,自有一方世界,可天马行空,亦可循其道法。纵无子,路自在心中。”
江子楼起身向少年告别,少年亦回礼,“有缘自会相见,某期待兄台的棋局。”
二人分别于傍晚之时,清风徐来,少年目送江子楼离去,收好棋盘,朝相反的方向阔步走去,消失在林中尽头。
下山的路颇有些湿滑,想必是山这边下了小雨,不过方才山顶倒是朗朗晴空,浑然不觉。
江子楼想着要趁日落前赶到山脚下,加快了脚步,头也不回的向山下走去。
到山脚下,夕阳正好停在地平线,勾勒出群山的边缘,顷刻之间,缓缓的沉落了下去。
一眼望去,那南山脚下,站着位撑着油纸伞的姑娘,俯下身,似乎在采摘着什么。
再看去,发现那姑娘有些眼熟,江子楼忽而认出,眼前这人正是白秋离。
他走近了,才发现白秋离水葱般的手指在掐着薄荷草,采完后放入了一个靛蓝色荷包中。
她拍了拍附着在袖口的灰尘,准备起身,却发觉身旁立着个身材高挑的男子,不由得一惊,发现此人是江子楼之后,面色又浮现出淡淡的惊喜,“江兄?”
江子楼笑着虚扶她起身,“秋离可是在收集药草?”,白秋离把荷包收入袖中,莞尔道,“是啊,在做个小玩意儿。”
江子楼点点头,白秋离接着道,“天色有些晚了,我们边走边说”,二人朝着南都内城的方向走去。
白秋离望向江子楼,“江瑜兄,你今日也来登山啊,我之前上山时怎么没看到你?”
江子楼放缓了脚步,为白秋离挡去山间的凉风,“或许是我在山顶耽搁了片刻,亦或是你采药过于专心,未看见愚兄。”
白秋离眨了眨眼,“江兄,感觉自从你来了南都,我们便常常遇见。”
她往前走了几步,再回眸朝江子楼的方向望去,“爹爹说的果然没错,人与人的缘分,真是奇妙。”
江子楼失笑,“是啊,这样说来的确如此。那白姑娘,今日可否允许愚兄请客?前些时日你为江氏的生意劳心,还未谢过。”
白秋离摇摇手,“江兄,咱们这便落了俗套。你若说江湖儿女之间一起聚餐,谈天说地,秋离定不推辞。”
江子楼迈开了步子,走到白秋离身边,“好,那愚兄今日便抛开这些俗事,以江湖儿女的身份请君一会。”
白秋离爽快答应,二人改道朝朱雀街的酒楼走去。
夜色阑珊,晚风旖旎,但二人神清气朗,风华无限,所过之地俱有浩然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