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玄玉这话，倒是一语道出了人与家，或者人与族之间的关系。

　　“坐，坐着说，”任紫琳对着王玄玉压了压手，笑着说道，“我行动不便，还请王老院长莫要客气。”

　　“老臣不敢。”王玄玉是济城文渊学院的院长，也被太上皇御赐过子爵的爵位，因此，自称一句老臣完全没错。退后一步，他毕恭毕敬的落座。

　　“我当然也知道，庾泰与庾家脱不开关系，”任紫琳道，“然而，为我做事之人，是庾泰，而非庾家，不是吗？”

　　她要说的是，既然为她卖命之人是庾泰，她所付报酬的对象，当然也只能是庾泰。

　　“自古以来，封赠父母，甚至是兄弟姐妹之例不胜枚举，请殿下明鉴。”

　　“这话倒也不算错，但我却不喜欢旁人拿我的人作伐子。这世上可从来没有既想摘果子，又不想承担丝毫风险的好事儿。”

　　王玄玉听明白了。任紫琳是想说，庾泰识时务，通机变，所以，人她护下了；可自作聪明将庾泰推出来的庾家，在她这里还是没有半分脸面。王玄玉不仅就觉得，任紫琳这话，可不止是说给庾家听的。微微蹙眉，他不知自己是否应该继续争辩下去。若是不争辩，难免有几分坐实世家自以为聪明的事实；可若是争辩，又让人觉得世家不够落落大方。

　　“殿下，老臣有话说。”博老太医及时站了起来。

　　对救过无数人性命的博老太医，别说任红彦和博智轩就在当面，便是人后，任紫琳也是心怀尊重的。

　　“博老太医可是要说与天师教合作一事？”

　　“正是。殿下的厚待，让博家上下诚惶诚恐，然，无功不受禄，博家手上现有一本丸方册，愿献于殿下，为殿下所用。”

　　对博家即将和天师教合作，王玄玉是听说了的。但对博家竟然愿意拿丸方册和任紫琳进行交换，王玄玉还真是没有预料到。博家的丸方册，凝聚着博家祖祖辈辈的心血，看来，博老太医还真是不想承任紫琳哪怕一丝一毫的人情儿。暗暗的，王玄玉看了任红彦一眼。见她面色平静淡然，便知她对此早就知情。这么说来，太女也不想博家和九殿下牵连太深？

　　王玄玉一时有些猜不透任红彦和任紫琳之间的关系到底如何。

　　“丸方册？”任紫琳微微挑眉，竟是被陈公公猜准了。可区区一本丸方册，她还真不稀罕。算计了她一把的锦绍自觉理亏，早就主动接过了炼药的事儿。她虽不懂制药，但多少还有些前世的化学底子在，常用的丸方也知道一些。

　　“老太医大概是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并不想要博家的忠心。区区一本丸方册，我还看不在眼里。”

　　任紫琳竟是看不上博家的传家宝？王玄玉心中惊讶的同时，更加觉得任紫琳实在有些出人预料。好在，博老太医早在任红彦那儿听过了类似的话。

　　任红彦说，“丸方册或许在他人眼里价值连城，但在任玖那里，她只怕并不缺这么一本丸方册。”

　　博老太医也知，任紫琳手下人才济济，天师教都说不定早已经为她所用。博家的这点儿资本，她恐怕还真就看不上。献出丸方册，他的确盼着能抵了任紫琳莫大的人情；即使她看不上，也能体现博家的诚意。

　　虽然，博家天然是太女一派，但从博智轩那里知道任红彦对任紫琳真实态度的博老太医，一点儿也不想得罪任紫琳。况且，他还希望任紫琳能同意由博智轩出任天使学院的院长。这类似天师教的院校，若是不能掌握在太女的手里，他无论如何都是不能心安的。

　　“殿下若是不喜欢这丸方册，还请另外提出条件来。”

　　“我这儿有两个方案，”任紫琳也不客气。她的语调不紧不慢，声音微微沙哑，娓娓道来，“第一个方案是：博家选出三十个子弟供我差遣。这三十个子弟，不必必须姓博，医术也不须顶尖，但必须服从安排，听从调遣；或者，不拘博家如何操作，为我研究制作丸药十年。这期间，我会根据需求向博家提供研究方向。十年里所研制出来的所有丸药专利，须尽均归于我。”

　　换句话说，博家若是不能选调供她差遣之人，就要转让她十年的专利。博老太医不由暗暗感叹：九公主，真真是个狼人。明显的，第二条路，博家选不得；可第一条路，分明正是庾家“自作聪明”的选择。

　　她，这不是在拆分世家的势力，又是什么呢?

　　“老臣，选第一个。”

　　任紫琳也不意外博老太医的选择。

　　“既然是老太医选清楚了，有些话我可要提前说清楚。我会尽力保全供我差遣的博家子弟的性命，然凡事都有个万一。若是这个万一真的发生，老太医，请你相信，我绝对也不愿意这样的事发生。我愿意为伤亡之人抚小养老，安排所有的身后之事。”

　　博老太医不妨任紫琳提及到伤亡。作为看惯了生死的老太医，作为有许多旁支分散他地的世族，在博老太医看来，莫说如今的世道，便是太平盛世，也总是不缺乏意外的。任紫琳特意说明这一点，是打算将博家的医者都派往何处呢？

　　“老臣一定转达清楚殿下的意思。”

　　“很好。关于我打算筹建天使学院一事，相信老太医也早听说了。太女向我推荐正君出任院长一职，想来老太医也是没有异议的？”

　　博老太医不妨这事儿已经定下了，他迅速的看了任红彦一眼，起身行礼道，“老臣没有异议。”

　　“那就好。老太医请落座。”

　　“殿下。”王玄玉又站起来了，“敢问殿下打算将博家的医者送往何处？”

　　这问话，可谓直白了。任紫琳挑挑眉，也直接回答。

　　“可能前往大宁的边城，也可能前往邻国靺鞨、鞑靼；又或者是，去连城、胶州；也可能是前往安、骜两国。”

　　如此说着，她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转头看向任红彦，“说到胶州，太女殿下，我想向你讨要两颗人头。”

　　讨要两颗人头？这话任紫琳说的同样的不紧不慢，不愠不火，可坐在王玄玉和博老太医中间的谢琳琅硬生生听出了杀气腾腾的感觉。她心下猛地一跳，想到了胶州知府，谢鑫。仔细论起来，谢鑫也算是出身谢家嫡枝，不过是嫡枝庶女。当年，她因娶夫一事与族中闹掰，被分出府后，迅速去了外地就任，从此再未踏进过族人所在之地。谢家本来只是恼恨她一时任性，后来见她“不知悔改”，索性放任。她的官运也不算太好，好容易做到了知府一职，却在战乱中被任命到胶州对抗海匪，然后就再也没有挪动过位置。好在这几年，胶州还算平静，没出什么乱子。

　　正这么想着，她就听到任紫琳轻描淡写的将谢鑫和胶州守正的名字吐了出来。

　　“谢鑫，解木兰。”

　　谢琳琅的心立刻提了起来。倒不是她有多心疼谢鑫。在她出生之时，谢鑫已经出府到了任上，两人除了同为谢家人，其实没有一丁点儿的交集。但，身为谢家的掌事人，她不能听由朝廷发落谢鑫。

　　“胶州知府和守正？”

　　听到任紫琳提及谢鑫和解木兰，任红彦的心底也不由咯噔了一下。她想到了才不久前，要求前往连城的瑞珠。胶州，怕是出事了！可瑞珠离开东宫后，她曾特意召见右相顾玉郎询问胶州的情况。顾玉郎给她的回复，却是胶州无恙。

　　难不成，顾玉郎竟是骗了她？

　　“她们得罪你了？”心中百般猜想，问出口的话，却是平静无漾。

　　任紫琳甚至没有见过谢鑫和解木兰，何谈被得罪呢？不过是将影十一派往连城之后不久，她就想到了前世被最先攻占的胶州岛，所以派了影卫暗中前往。果然，早在六年前，胶州就已经不是宁国的胶州了。攻占下胶州的，正是蛮人。胶州知府谢鑫和守正解木兰退居距离胶州五十里外的山窝窝里，当起了山匪头子。许多百姓也只能沦落为山匪，挣扎度日。

　　六年前，正是三国战乱结束的当口。整整六年时间，朝廷竟然从未收到过谢鑫和解木兰的对胶州沦陷的上奏？朝廷竟然也从未怀疑过胶州的平静不同寻常？任紫琳不否认任红彦这太女当的是尽职尽责，可身为半君，对丢失城池这样大的事毫无察觉，实在让她有点儿恼火。

　　“杀头之罪，太女殿下觉得，她们仅仅是得罪了我吗？”

　　这话，让博智轩微微皱起了眉头；任红彦的手，也暗暗握起了拳头。对面的谢琳琅也不敢再听下去，赶忙站了起来。

　　“殿下，谢鑫乃是我谢家人，还请殿下明示，谢鑫到底身犯何罪？若是她敢欺民祸众，我谢家第一个饶不了她！”

　　这话说的义正言辞，却只换来任紫琳轻飘飘的一眼，“琳琅夫人，既然你说谢鑫是你谢家人，这些年来，谢家可关心过她在任上的情况？胶州，以济城为依靠，谢家可明白朝廷将谢鑫派往胶州的用意？”

　　三国战乱，牵扯了宁国绝大部分的经历。战乱中，太上皇将谢鑫派往胶州主政，就是希望她能依靠谢家，牢牢把守胶州，看好宁国面朝大海的大门。可谢家又做了什么？因为谢鑫早年的错误，对她置之不理，不闻不问，甚至假装看不懂朝廷的安排。是谢家没了锐气，失了风骨，只想苟且偷生，还是堂堂世族，分不清国事家事，哪一端比较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