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良药苦口
九公主的别院,的确如影六所说,背靠青山,三面环绕一层层茅屋茆堂、黄泥矮墙的村落。
几人于披着夜色在万籁俱静中穿行,所到之处,窗台上都会默默亮起一盏晕黄的灯光。影六说,这是他们的人在恭迎任紫琳的到来。夜色已深,他们不好出现搅扰任紫琳的安宁,所以,只能用这样的方式表达他们的敬意。这些人中,任紫琳多数都没见过,但都为宁国做过很多事。如今,他们所居住的地方,大多不过是一座简陋的小院儿,但任紫琳没路过一个,夜色中晕黄的灯盏就多一个。等到了别院的门口,任紫琳回头,竟是于夜色中看到了一道不明亮、但一直延展到夜色深处的灯墙。
进了别院,影六第一时间就让人将在别院安置的大夫叫来。大夫姓郭,本就是在影卫效力的大夫,九公主出质安国前,被选中带在了身边。他来的很快,头上扎着一块红褐色的头巾,身上穿一件土黄色的斜襟宽袖束腰长袍,应该是还没休息。他肩上背着药箱,一进门就和任紫琳打招呼。
“殿下,终于又见到您了。”
如此说着,他也没指望任紫琳能回应他。将药箱放下,他径直坐到任紫琳的身边为她扶脉。
而此时躺在床上任紫琳的确也有些顾不上他。此刻的她,一边觉得疲惫到了极点,一边又仿若旁观者一样清晰的感受着身体的异样。在马上颠簸的久了,身体像是要散架;头也疼痛欲裂,脑袋里,像是有个小人在扛着把大锤子在捶她的头。可另一边,她又觉得一呼一吸之间,血脉中好似有一股气在缓缓流淌。
它,好似在治愈她。只是,这么一想,她似乎又不科学了。
“殿下,您现在感觉怎么样?”为她切脉的郭大夫似乎也拿不准她的情况了,出言相问。
任紫琳犹豫了下,将自己的感受简单描述了一下。
郭大夫思考了好一会儿,最后一拍大腿,转头对影六道,“嘿,你猜怎么着?上次开给殿下的药方,竟然管用了!”
这说话的语气,配上他有些黑红的脸庞,着实不像是个大夫。听他这么说的影六,看向他的眼神,也带着一丝嫌弃,和他说话都带着他的味儿。
“老郭,你有点儿谱没有?距离上次你给殿下开药,已经过去一个月了。这一个月里,殿下在宫里可没少毒发。”
而且,在这过去的一个月里,他家主子可没用这老郭的药。太女亲自请了博家的老太医进宫。虽然,他们都认为,作为太女正君父族的博家不可能真心为他家主子治疗,但怎么也不可能是老郭的药,隔了一个月起了作用。
“别着急,别着急。”
被叫做老郭的郭大夫半点儿也不生气,他一边摆手,一边熟练的走到一旁将文房四宝在桌上摆齐了,又打开砚台自己磨墨。影六大概是嫌他动作慢,走上前去将磨墨的活抢了,郭大夫这才提笔开方。
一边在纸上写字,他一边给影六解释,“殿下之前服用的毒药过多,伤了五脏六腑,才会频频毒发。现在,只要想办法唤起殿下体内的生机,殿下迟早是能恢复的。”
自从九公主毒发,这还是影六第一次听这大夫说这样的话。一时间,他有些难以置信,“你别是要告诉我,你先前开的那副药,就是为了唤醒殿下的生机吧?”
“然也然也!”郭大夫药方写的快,听到影六这么说,禁不住有些手舞足蹈的回应,“虽然效果不怎么明显,但殿下的确开始好转了。”他将开好的药方往影六怀里一塞,“殿下今日奔波了整整一日,还未用过药吧?去,去把药材找齐,我老郭要亲自给殿下煎药。”
影六颇有些怀疑的看了郭大夫一眼,“博家给殿下开过的方子,你都看过了?”
“看过了看过了,那都是些太平方,没什么用的。你还是信我,快去抓药。”
对博家所开都是太平方,影六深信不疑。他想了想,最终还是拿着药方走了。任紫琳不禁有些着急。
“喂,你俩是不是把我给忘了?”
影六已经走了,听到任紫琳这话的,只有郭大夫一人。别看他那么熟练的和任紫琳打招呼,实际上,他早习惯了自家殿下清冷少话的性子,以为她肯定不会理会他的。任紫琳这接连开口,让他忽然想起来了。影六说,他们家殿下很不喜欢喝他开的那些苦药。
良药苦口利于病,他一直以为,他家殿下是一个成熟的殿下,影六所说都是污蔑。挠挠头,他尝试宽慰任紫琳。
“殿下,老郭这次开的药,并不十分苦。”说完,他又觉得自己说的太过肯定了些,又补充道,“大概,大概也就有一点点苦吧。”
任紫琳心说,我信了你的邪!中药的苦,那是贯穿了她整个童年的噩梦好吗?
前世,任紫琳是早产儿,生下来就被生母丢进了孤儿院。若不是任老头忽有一日心血来潮般的想起自己可能还有个女儿,安排了人调查,她可能就病死在孤儿院了。为她找来中医调理的人,是自幼接受着西式教育长大的任青华。一向开明又理性的。但在她喝中药这件事上,他毫不留情的展现了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倔强。而且,很坚持。不管有多忙,他都会将监督她喝药的时间空出来……也因为喝药这件事,任紫琳曾经一度怀疑,任青华是想借中药整死她。
“也许,我好转并不是你药的作用。”
任紫琳是认真的。在刚才听说要喝中药的当口,她一下就肯定了那股气的存在。她觉得,作为敢于挑战毒药的勇士,九公主肯定是没能在鬼哭崖上挺过去。而让她活过来,老天爷总得开点儿后门是不是?
郭大夫完全不在意任紫琳对他的否认,安慰中的敷衍几乎是肉眼可见,“殿下放心,方子是我调整过的,我保证没那么苦。”
这话,她以前的大夫也经常说。但,没有一次是真的。等影六捧着一堆药材回来,郭大夫立刻就出去煎药了。影六则默默的重新守在了任紫琳的身边。
“头五的事,你查的如何了?”
影六说他最近都在追查头五的下落,任紫琳很想知道进展如何。
“他们应该是被齐公公带走了。”
“齐公公?”
“齐公公是太上皇宫中的大管事,也是影卫的一个教头,负责教我们识人术。”影六解释说,“虽然都是影卫,但其实影卫都是被分开教导的。今日,可能是我与你一起,明日可能就换着了我与他。所以,一直以来,属下都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教头。但从近些时日的调查结果来看,他或许正是影卫副统领。影卫岙里的一切,应该都是由他说了算。不过,他虽然为人老奸巨猾,但功夫却不怎么好,应该是在太上皇驾崩前,就已经在宫外了。”
影卫岙是宁国历代影卫藏身、训练的地方,就位于京郊一处隐蔽的山坳里。影卫基本上都是孤儿,被带进影卫岙后,就开始了被不断分辨的过程。大多数人会越学越精,直到有自己的一技之长,又或者,在历届的比武大赛中拿到前几十名。
原本,宁国的影卫和安国的夜莺、骜国的夜枭都默默无闻,属于皇室暗卫。三国战场上,被逼急了眼的太上皇大胆派了影卫暗杀老安皇,使得影卫一夜成名,也因此在三国战场上伤亡惨重,十不存一。
“你是想说,即使齐公公是影卫副统领,手里能指挥的人,也应该已经不多了?”
“是。属下之所以才他早在太上皇驾崩前就已经离宫,是因为当今陛下登基后,并未能从太上皇的手中接过影卫,意气之下,另外成立了夜魅,又为太女选了夜雨宫护法做侧君。他若是没早做安排,陛下是不会放过他的。”
“这么说,宁皇可能也知道他的身份。”
“陛下或许并不十分清楚。但作为太上皇宫里的大管事,他不可能对影卫一无所知。”
也就是说,无论他和影卫有没有瓜葛,宁皇都不可能放过他?
“他不会是想要我将收下影卫吧?他们不知道我快死了吗?”
影六不喜欢听任紫琳提到“快死了”三个字,但谁让她是主子呢。而且,即便他家主子情况堪忧,但仍是被影卫看好的旧主。这一点,宁朝廷内外,不少人都认同,甚至以为影卫早已经在自家主子麾下。
“属下在殿下八岁的时候,就跟在殿下身边了。您是太女的嫡亲妹妹,太上皇曾属意您做影卫统领。所以,齐公公带着影卫来投奔您也不是不可能。属下猜,齐公公并非对您的身体状况不知情,而是这一段时间里都在观望。”
“观望我还能不能好?”
“又或者,观望您对宁皇室的态度。”
也是,相比起她身体的好坏,在所谓齐公公的眼里,她对宁皇室的态度才真的至关重要。
“你觉得,我到了这别院的消息,齐公公明天能知道吗?”
影六极其轻微的“呵”了一声儿,“殿下太小瞧齐公公了,属下猜,殿下昨日出事的时候,齐公公就已经知道了。说不定,属下等人能顺利的追踪到鬼哭崖,就有他的功劳。”
“如此说来,他早让人盯着我了?”
“应该是这样。”
应该说,他们即将归来的消息一传开,他们,就都被盯上了。
“这也算是好事儿,”任紫琳倒不生气。因为她知道,越是这样,头五越必然没有大碍。“若是我们的猜测是对的,想来头五快有消息了。”
影六没有应和任紫琳,而是道,“属下还有另外一个猜测。”
“说。”
“人人都道太上皇睿智聪慧,在属下看来,太上皇陛下得到这样评价的代价,是国事为重。”
“国事为重?”任紫琳想到了来自宁朝廷的忌惮,“你觉得,太上皇也许会为了所谓宁朝廷的安定,吩咐影卫来杀我?头五,就是诱饵?”
影六的确就是这么想的。任紫琳不由笑了。她倒觉得,这种可能姓不太大。试探或许会有,但杀了她,反而会给了宁皇追杀他们的理由。
听任紫琳这么一说,影六也笑了。虽然宁皇对他家殿下极为忌惮,但一旦她死于他人之手,必然会成为她攻歼别人的好借口。
宁皇室,就是这么脏!
“我觉得,不管齐公公如何打算,他对我们的试探都必不可少。你,会怕吗?”
毕竟,那曾经是老师呢。
影六微微扯了一下嘴角,“属下只会迎难而上。”
“好。”
影六又说起七王所说的讣告的事,“殿下打算怎么办?”
“什么也不做。我觉得借机从皇室中脱身,挺好。”
影六又不高兴了。不是他贪恋权势,而是他觉得,宁皇室实在是太对不住他家殿下了。
“对于不在意你的人来说,是不会看到你的委屈的。”任紫琳说,“而对于我来说,你们就是我的刀剑和权柄,至于财富,我们不会缺的。所以,有没有九公主的虚名,又能如何呢?只有作为任紫琳,我才可以肆意的挥洒属于我自己的人生。”
影六听的心中一动。肆意?他太知道这词于他家殿下而言,有多难得了。罢了,就为了这个词,他也该让他家殿下如愿。
“还有一事,是刚刚属下才知道的。”
“什么?”
“猎网传来消息,安国二公主,罗鹄凤有意出使大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