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后君闭宫
碧空如洗,艳阳高照,宁宫墙内,忽然传出三声丧钟的轰鸣。
不大一会儿,宁京四城的城墙上就贴上了关于宁九公主的讣告。宁皇谕旨诏令内外:九公主任紫琳病重难治,不幸逝世,念其与国有功,将于皇宫内停灵七日,以亲王礼下葬皇陵。七日内,举国不得婚嫁,不得食荤,不得饮酒作乐,以寄哀思。
谕旨一出,未至晚间,永坤宫逍遥殿里,后君乔苏阳就病倒了。
东宫,博智轩站在任红彦的身前,仔细的为她打理着身上的衣裳,一边口中轻声劝道,“太女还是劝后君多放宽心吧,事到如今,多思无益。”
任红彦何尝不知道多思无益。只是,往常也不见后君对小女儿有什么偏爱,任玖这次出宫,他倒像着了魔一样。这让她觉得事情有些不同寻常。
任玖自出生,便被太上皇抱养在身边亲自教养。父女俩只有早晚问安的情分。甚至,当年战乱结束,后君也是竭力推举任玖出质安国的人之一。他对小女儿的愧疚,好像是一夕之间爆发的。任红彦也仔细问过后君身边的人,并未发现其中有哪里存在异常。这更让任红彦百思不得其解。
“永坤宫中,现在都有谁在?”
“听说几位王爷都在,瑞珠殿下也在。”博智轩手下不停的为任红彦整理着身上的细节。他口中的“几位王爷”,特指后君所出、所养,且人在京城的元王、二王和四王。后君病倒,他们理应进宫问候。
任红彦点了点头,拍了拍博智轩忙碌不停的手,待他停住动作后,才转身大步向外走去。博智轩站在宫中,看着任红彦大步远去的背影,心里只希望陛下未往后君宫中去。最近,太女与陛下之间,关于九公主的争执,实在有些太多了。博智轩实在不希望再有这样的状况。
天色未暗,后君所在的永坤宫已然是灯火通明。
永坤宫是中宫,地势开阔,进门便是平坦宽阔的大道。大道中央,摆放着一块巨大的、颇有些奇形怪状的石头,突兀嶙峋,气势不凡。绕过巨石,两侧铺展开苍翠的松、柏、竹,间或有几块太湖石,半抱琵琶般的被层层枝冠遮映。
世人都知道,后君不爱奇花,偏爱异草,纵使春天未到,永坤宫中也是翠带飘摇,味芬气馥。
宫道的连廊里,隔一段距离,便站立着一个执灯的宫奴。此刻,他们都小心的躬着身子各守各位,没有人发出一丁点儿的声响。
任红彦进门,禀告太女驾到的声音,便一节节高声传进了宫门,直到大殿。后君身边的大伴,路公公轻而快的出了殿门,半躬着身子向太女问安。任红彦一边将身上的斗篷除下,一边轻声问路公公,“后君可进了晚膳?”
逍遥殿内,檀香阵阵,显然已燃起了安神香。殿中央一整块檀木雕刻的大案后,后君靠在大红色金线祥云纹的靠枕上,面无表情。案上,一袭大红金线的宫袍摆放其上;大案边的一侧,斗大的、有着玉堂富贵字样的瓷瓶里,插满了散发着清冷梅香的白梅。
元王和瑞珠便坐在有着白梅的这一侧;他们的对面,坐着的是二王和四王。
“已经一天滴水未进了,老奴也实在是没有法子。”
任红彦没有责怪路公公,将斗篷交给路公公,她便向着殿内走去。
“见过父君。”任红彦觉得,后君头上的白发,最近似乎越发的显眼了。
“起吧。”后君好像很疲惫,整个人都没什么精神。
殿中其他人看到任红彦走进来,纷纷站起来行礼。任红彦抬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她的目光,从无论是坐姿还是站姿,都颇有些大喇喇的瑞珠的身上扫过。瑞安还在京中的时候,她们姐妹向来是形影不离的。而瑞安的事,她始终没有想好,该如何开口。
“父君,到了现在,你还是不肯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和太女一样,二王也觉得后君忽然变得在乎任玖,实在有些奇怪。殿中都是自己人,二王也就直言不讳了。
“我说了,我不过是扪心自问,忽然意识到她也是我的女儿,你的亲妹妹,而我,却从来没好好的待过她,甚至逼得她半生飘零,受尽苦楚……”
二王却是不信,“我知道父君痛惜小玖,可是父君,小玖人已经没了,太女还在,大宁还在。”
这话,宁皇也曾说过。后君抬头,看向二王。仔细看起来,他并不像是悲痛万分的样子,至少,神情冷静克制,声音也只是微带沙哑。
“你如此咄咄相逼,是怀疑影卫到了我的手上吗?”
后君的话,让殿中众人脸上一时都变了颜色。太上皇临终前,二王曾亲自前往她寝宫索要影卫,但,太上皇却是自二王进殿到离开,都未发一言。曾经英明神武的太上皇,在生命最后的几年,行动已经无法自如。她年纪太大了,宫里的旧人越来越少,但伺候她的人却是有增无减。二王亲自向太上皇讨要影卫的事儿,没用多长时间就在宫里传开了。
以大家对二王的了解,都认定他亲自向太上皇讨要影卫,是出自宁皇,或者太女的授意;可惜的是,他还是开口晚了。影卫,恐怕早被太上皇交给了任紫琳。因为,二王已经是除了她,最好的人选。既然二王亲自索要都没能得手,自然是她早就得逞了。
九公主归来后,二王也曾坦诚布公的向她索要过影卫,可惜,九公主也不肯承认,影卫在她的手里。二王不怎么相信九公主的话。他们虽是兄妹,但从未交过心,也绝对算不上亲密。她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可二王却不是她最信任的人。
“父君知道我为何要执意索要影卫,我没有私心。”只有二王像是没有听出后君话里的讥讽一样,他神情平静自然,话说的清楚明白,“我也并没有忌惮影卫,我只是担心没了小玖约束,他们会失控。所以,若是影卫真的到了父君的手里,那是最好的。我还要问,父君是否可以将影卫暂交我手。”
影卫是隶属于宁国历代皇帝的暗卫,从来都只忠心皇帝一人。宁皇没有得到影卫,就想毁掉它。虽然后来被太女一再制止,但宁皇和影卫已然注定了无法主从。他也以为,自己是除了任紫琳外,掌控影卫的最好人选,只是没想到,太上皇可能也已经失去了对影卫的掌控。设身处地,任玖能信任的,也只有后君,或者,二王的视线,轻轻扫过身边。
四王,他并不是没有怀疑过他。曾经,九公主在宁国时,他是那个最常找她的人;九公主归来后,他也是最经常探看她的那个。若是说信任,任玖或许也是极信任他的。只是,他这性格……任玖该是了解他的。若是了解,就会知道,将影卫交给他,才是害了他。
看着势在必得的二王,后君笑了。任玖回宫后,再次索要影卫没有得逞的二王,也曾对她频频试探。后君一直都是站在二王这边的。在他看来,二王并非自私,而是为国为民;他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他自己面对这样的二王。
“影卫没在我的手里。”
“她离宫前,曾经来见过父君。”果然,二王并不信。
他这话,惹得元王、四王纷纷不赞同的看了过来。而后君,又笑了。这一次,他笑的眼泪都出来了。
“是啊,她出宫前来见过我。”
他转头,看向殿外的台阶。在他的视线里,似乎正缓缓而来一个身形羸弱的少女。之前,在看到少女的那一刻,他就猛然想:他似乎,从不记得她原来的模样。仿若,她生来,神情就是那样的淡然平静;而她的身形,也一直都是那样单薄伶仃。她站在那里,不悲不喜,无怨无恨,一躬之后,转身离去。那背影,脊背挺直,衣袖飘摇。
“她未进殿,一躬之后,就离开了。哦,除了这次外,之前我也曾往东五所看过她。那一次,正赶上她毒发。我看到,倒在那儿,地上满都是黑血。跟着她进宫的那两个侍卫拦住了我,让我不要靠近。说是她的血液里都是毒,靠近了说不定都能沾上。”
顿了一下,他又补充,“后来我问了博太医。他告诉我,小玖的五脏已经溃败,无力回天了。”
后君口中的博太医,是太女正君博智轩的祖父。他是老太医了,是被人尊称为圣手国医的人物。他的话,对在座的几个人而言,倒是可信的。
旁边,四王哭出了声儿。如大家所见到的那样,他的确经常探望九公主,也不止一次的撞见过她毒发。在他的眼里,九公主的确是受尽了苦楚的。不过,因为他素来有“软包王爷”的称号,眼窝子一向比较浅。也因此,并也没人在意他的失态。
“这么说,影卫还在她的掌控之中。”二王的结论,似是不甘心。
后君看了他一眼,“义儿,你信我吗?”
“儿臣当然是信父君的。”
“那么,你信任玖吗?”
二王微微迟疑了一下,还是答道,“信。”
后君轻笑了一声儿,微微摇头道,“不,你不信。便是我,也是不信的。只是奇怪,这不信,都是从何而来呢?论亲近,我是她的亲生父亲,而她对我,恭敬孝顺,从未做过对不起我,或者对不起宁国的事儿。甚至是,她才出生,就被太上皇选做了影卫统领的继承人。你们现在都争着抢夺影卫,可早在她才出生的时候,影卫统领又是什么好差事呢?那是可能一生都只能生活在暗影里的人生啊。她却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后来,战乱爆发,她跟在太上皇的身边,东奔西走,频频临险,却从来没有抱怨过。哦,也不对,或许她想过抱怨的,可惜,没有人在意。”
如此说着,他的目光就落在了四王的身上。他是他的次子,早产落地,自幼体弱,也意外的心软的厉害。没有人在意任玖的时候,只有他总是跑去找她。或许,她的那些难过与不甘,他是知情的吧?可这会儿,四王却不看他,只是哭。哭的真心实意,哭的令人心烦意乱。
“后来,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她的呢?哦,是设计诱杀老安皇的时候吧?战乱结束,她又制定了复仇计划,亲自出质安国,以身试敌……好像,是从开始注意到她,就开始忌惮她了呢。是因为她出手狠辣,对自己都毫无怜惜吗?”
“可她,从未对不起我大宁,对不起在座的所有人。而且,她所做的,都是为了大宁,为了在座的诸位!”四王站起来了,他几乎是怒吼着,把这话喊了出来。
“你喊什么?”二王回头,狠狠的训斥他,“你从小的教养呢?”
四王红着眼,与他对视,“二哥,二哥!在你心里,从来只有太女一个妹妹是不是?小玖,小玖就不是妹妹吗?她哪里对不起你了?”
“她没有对不起我,而我,也从来没有对不起过她!”二王对着四王斩钉截铁,“路,是她自己选的。老四,我们所有人的路,都是自己选的!”
“可是小玖……”
“好了!”后君一拍面前的桌案,他指一下四王,让他坐下。一面,他又转头对二王道,“义儿,你我都忌惮任玖,你猜,太上皇呢?得知任玖将归,她老人家真的会放心驾鹤西归吗?”
“可是,祖母的底牌,已经给了她了,不是吗?”
“何以见得呢?她没将影卫交给你,就是一定交给了任玖吗?若她真的那么疼爱任玖,当初就不会同意她出质安国了。难不成,你会以为,以太上皇的睿智,猜不到出质安国的凶险吗?你别忘了,你们所有人,都算是太上皇教出来的。在她老人家的眼里,这天下,才最重要。”
“父君,您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实在是没必要再派出老七拦她回宫的。”
什么?二王派了七王拦截任玖不让她回宫?四王蹭的一下又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二哥,你,你怎么能如此?”
二王转头看了一眼四王,不再理会他。旁边,元王冲四王摆手,示意他坐下。
“这么说,小玖她还活着?人没事儿?”
“怎么可能没事儿,”瑞珠在旁边没等旁人回答自家爹的话,“鬼哭崖那种地方,谁会呆上一夜没事儿的?你们把九姑姑看成了什么人?神仙吗?”
一时间,大殿彻底沉默了下来。
瑞珠却像是没受影响,转头看着任红彦问,“太女姑姑,瑞安在安国坠崖了,是吗?”
自从进殿,就放任二王和后君交锋的任红彦看了一眼二王。看到他面上波澜不惊,便知道他其实已经知道了这消息。想到瑞安到底是二哥唯一的嫡女,她心下不由一叹。
元王在旁边惊讶道:“夜雨宫做的?”
任红彦摇了摇头,“这是瑞安自己的选择,夜雨宫也是始料未及。”
“始料未及?那瑞安……”四王顿时又红了眼圈。近些年,太上皇年纪大了,精力有些不济,这几个孩子几乎都是他看着的。
“夜雨宫至今未寻到瑞安,安国那边,好像也没有新的进展,我亦不知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四王半低下头,自以为很隐蔽的狠狠瞪了二王一眼。显然,他也以为瑞安如此,是他安排了什么。瑞安出质安国,虽多数是因为她少年莽撞,但二王自始至终也没有出言阻止过一句。
“出了瑞安这事儿,安国那边也有了新动向,据说,安国二公主罗鹄凤有意出使我大宁。”
“出使我大宁?理由呢?”
“瑞安新丧,她代表安国向母皇表达慰问。”
那这慰问,可有些令人心塞。
“这么嚣张,也不怕来了走不了!”包子样的四王眉峰一皱,咬牙狠狠的道。
没有人理会他的虚张声势。
元王低声道,“会不会是安国注意到了骜国那边的事,前来试探?”
“骜国的事儿过去已经近一年了,她来我宁国也试探不出什么。我倒是担心,她来了之后,会前往鬼哭崖。那里处理不好,只怕要生事。”
她们谁也没想到,任紫琳最后会出现在鬼哭崖上。罗鹄凤此来,会不会对任紫琳的“丧身”之地好奇,谁也猜不到。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倘若他真的前去鬼哭崖,发现了后山的奇门八卦大阵,宁皇放在山后的秘密,可就藏不住了。
“太女是担心山后的东西?”
任红彦垂眸一笑,“不,我不担心山后的东西。我只是在想,蓝雪到底是在她身边长大的。她对她,会不会有几分真感情。”
太女想要利用蓝雪除掉山后的东西?二王有些意外的看了眼任红彦。
“你真的要用蓝雪?”
“为何不用?”
二王似乎也不是真的介意任红彦用蓝雪,“后山的事儿,母皇不会同意的。”
“放心,母皇便是不同意,也不敢拿陈芝明的徒弟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