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八章
入夜,宁皇宫的大门从里被缓缓拉开了一道口子。宫门外,二王着一身正统的紫色绣四爪金龙的亲王袍服,头戴双龙戏珠的嵌红宝金冠,正负手站立。在他的身后,只跟了两名带刀亲卫。
“二殿下。”负责开门的禁卫军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二王微微点了点头,大步进门而来。在他的身后,沉重的宫门,伴着低沉暗哑的吱呀声儿,再次缓缓合上,重新上了门闩。两名禁卫军默默归入站立大门两边的禁卫军。一队二十来人,宫门口只站了两队人。他们都是平常巡逻时的装扮,刀剑虽未出鞘,却都握在了手里。沿着宫墙向着两边延展,每隔一段,就又站着一队禁卫军。
宁皇宫中,悄悄的,戒严了!
二王直入永坤宫。自从宣布闭宫,永坤宫中的灯火许久没有这样亮堂了。不过,宫中伺候的小侍被后君遣出去许多,到底冷清了许多。自二王进门以来,也只一个路公公殷切相候。
永坤宫的正殿中,身着月色项银细花纹底锦服的后君,正一片冷清自然的端坐在高位之上。他的左侧,站着穿了一袭水墨对襟宽袖长袍的荣贵君。他清减了些,身上少了些盛气凌人和锐气;右侧,站着一身杏色贡品柔缎长袍的蓝采君。蓝采君反而胖了一些,衣着仍旧奢华,但看着极为柔软舒适。三位主君都一身便装,两侧站立的,却不是平日里贴身伺候的亲随,而是身穿黑色皮甲的禁卫军。而荣贵君的手中,也握着一把还未出鞘的长剑。
“父君。”二王先向后君行了一礼,转身又向荣贵君和蓝采君见礼,“荣贵君,蓝采君。”
二王一向有些傲慢,极少有这样随和知礼的时候。但无论是荣贵君,还是蓝采君,都顾不上这点儿小礼节。二人同时转头,急切的看向后君。
“宫外都安排妥了?”后君后君也不负所望的开口问。
二王恭敬的半弯着身子,拱着手,“回父君,儿臣从京畿大营调了两支小队入京,有顾玉郎和大哥亲自坐镇,今夜,凌、尤两家连只苍蝇都不会飞出京城。”
“你们几人做事,别说是我,便是陛下和太女也是放心的。”
后君向着他摊手,手心里正握着一枚小巧的金印。这金印虽然小巧玲珑,却正是代表禁卫军统领的金印。蓝雪临去凤城外前,将它交给了任红彦。任红彦又将它放到了后君的手里。
在蓝雪归来前,禁卫军归东宫统管。只有少数人知道,其实真正的禁卫军统领,正是看起来温文儒雅的后君。宁九公主出质后,宁皇出于安抚和所谓的信重,提出将禁卫军交由任红彦管理。这举动的背后,并非没有暗含考验。再信重,任红彦也只是东宫,而非皇帝。接了禁卫军统领金印的任红彦,当着宁皇的面,将这枚代表着禁卫军统领的金印交给了后君。这个折中,让宁皇极为满意。因为在宁皇看来,后君虽然是太女的亲父,但更是与她风雨同舟多年、心意相通的爱人。
任红彦离京的时候,宁皇还问过这枚金印的下落,被任红彦拿闻凯风挡了回去。不过,二王和宁皇都确信,即使没有这金印,后君一样能统领禁卫军。
“宫中四门已封,所有关卡都已派了人把守。尤淑君一向都要亲自教导十六两个时辰的,一如既往,宵禁后,二人就再未出过他的宫门;而陛下,此刻正在凌贤君的宫中。”简单几句,后君就将宫中如今的情形交代的一清二楚,“以我之见,此次行动还是让我们来吧。你是小辈,到底不方便。”
二王摇了摇头,坚决道,“此乃国事,太女亲自下了谕旨的,儿臣不能、也不敢退避。”
“如此,你去凌贤君宫中见陛下,”荣贵君快言快语道,“尤淑君那里,就交给我。”
二王这次没有反驳,而是提醒道,“尤淑君那里只怕已经得到了相关的消息,虽然不知他是否清楚太女谕旨的内容,但想来对太女的意思,他是有所察觉的。”
说到这个,荣贵君就生气的很。他和后君斗了一辈子,自认为两人是这后宫中最英俊潇洒、也最有手段的两个人。再不济,蓝采君也还算有些心计,虽然,总有几分上不了台面。至于尤淑君和凌贤君,两个宠物一样的玩意儿,他从未放在眼中。没想到,他竟然看走了眼。这两个比平民还不如的蛮子,不但不知感恩,还成了祸国殃民的根子!
“你放心,自从闻凯风那里传了信过来,我就让人盯着尤淑君的宫里了。”荣贵君真是气得很了,他使劲瞪一眼后君,说道,“你还后君呢,看看这宫里乱的,你还闭的什么宫。”
后君却像是不气,淡淡说道,“你一向喜欢说我装菩萨,如今看来,是真有人将我当菩萨了。”
“哼!”荣贵君翻了个白眼儿,亮了一下手里的宝剑,“久不经沙场,我这宝剑也该见见血了。”
二王劳神在在的看一眼两人,说道,“儿臣就先往凌贤君宫中了。”
后君点了点头,转头对荣贵君说,“你也快去快回。不到万不得已,莫要杀了他。”
“不用你提醒。”荣贵君提着剑,也风风火火的走了。在他的身后,蓝采君的视线直将他的身影送出了殿门,才又转回来。
“殿下,您后悔吗?”蓝采君问后君。
后君愣了一下。荣贵君从未将尤淑君和凌贤君放在眼里,后君则是从未将宫中的其他人放在眼里。他和宁皇青梅竹马的长大,早就情投意合。他一直觉得,宁皇待他的情谊,非他人可比。为了宁皇,他也无所畏惧。蓝采君入宫的时候,才刚满十四岁,身上还带着年轻人的莽撞和天真。在后君的印象中,他总有许多别出心裁的方式引得宁皇的关爱,宁皇看他,既想是看小弟弟,又像是看儿子。而后君,也是这么看待蓝采君的。
哦,对了,蓝采君比元王也大不了多少呢。
“后悔?不,我从不后悔。后悔无益,错了便是错了,承担后果便是。”
蓝采君瞪大了眼睛看着后君。在他的印象中,后君一直都是云淡风轻,高高在上的。宁皇极为尊敬他,几乎从不会驳斥他的任何的决定。他和宁皇一样,无条件的偏爱着太女。他从未见过他失态,唯一的一次,就是九公主出宫失踪。在那之前,他一直都以为,后君是不在意九公主的。
“这次出发前,蓝雪去了我的宫中道别。”蓝采君道,“她与我说了些以往与九殿下相处的小事儿。”
后君转过头看蓝采君,一时间,他有些弄不懂蓝采君的意思。
“蓝雪说,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明白,为何是她。她非嫡非长,年龄也不合适。九殿下与她相处的时间,其实也非常少。两姐妹只隔着一条街住着,却从不敢轻易来往。对蓝雪,九殿下也是有意回避。所以,蓝雪是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问出了这句话。您想知道,九殿下是如何答的吗?”
后君没说话。
“九殿下说,东宫之中,大概也会有人问太女,为何是她。青山已败,家国已衰,太女之位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其实不过一座牢笼罢了。搞不好,还要在青史上留下末代君主的名号。”蓝采君说,“九殿下说,她为人自私,不想青史留名,所以选自己出质;选十殿下,的确有影卫的原因在;但更多的,也是因为她的自私,大厦是否会倾覆,她并不知道。但她想给任氏留一条性命。”
后君动了一下咽喉。当时他选任玖出质,是因为太女已经成年,而宁皇也想要任玖出质。他知道,自己必定是要舍弃一个女儿的,任玖在他膝下的时间不多,他并没有多心疼。
“十殿下是从那时候开始沉下心的。她说,那时候她才知道,何为国,何为家,何为姐,何为妹。出生在乱世,她们没得选择。九公主原本没打算回来的,即便瑞安郡主已经启程。是蓝雪说,她若不归,她便也不归了。九殿下这才踏上归程。可是,千难万险都过来了,九殿下还是被自己人伤了心。十殿下说,知道九殿下逝去的消息的时候,她很有一种毁天灭地的冲动。她为九殿下不值得。后来,她为了一件小事生气,九殿下心疼她,亲自前往营寨里见她。她又问她,可值得?那时,九殿下说,有她这一句问,就值得。”
后君一直紧咬着牙根,知道蓝采君停嘴了,才问,“为何忽然与我说这些。”
“殿下,”蓝采君恭敬的躬身,施了一礼,“我一向愚钝,我,我只是想问殿下,内忧外困之下,九殿下尚且艰难求存,若是这一切都摆平了,这天下可还有九殿下的去处?”
后君猛地看向蓝采君。蓝采君向后退了一步,有些嗫嚅道,“我,我知这不是什么好时机,也感谢殿下在这样危急的关头记得臣弟,但,但我父女深受九殿下的大恩,我,我不能不问。”
“你的确问的不是好时候。”后君转回了头,轻声道,“这话,你也问错了人。不过,你既然问了,我倒也乐意替你问一问太女。”